失控的记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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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动告白

阮亦晴忙了一整天,回到家迅速脱掉脚上那双精致的细高跟和一身绷紧的职业装,换上居家服和舒适的拖鞋,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拨通了一个号码。铃响了两声,那边接起。

“喂。”男人阴柔好听的嗓音从那边传进她耳朵。

“我最近要累死了。”阮亦晴闭上眼睛感慨道,“等新闻发布会结束,终于能喘口气了。”

乔烨说:“最近傅森好像处在多事之秋,一个发布会能解决问题吗?”

阮亦晴神秘地笑了笑。

“你们外人都这么想。其实真正有麻烦的是方亿,很快,整个方亿都会被傅森吞掉。”

“哦?”乔烨饶有趣味地追问,“这么说这事的内幕远比我们看到的精彩?”

“商业秘密。”阮亦晴就此打住了这个话题。

乔烨也很识趣地不再追问。

“听说发布会定在明天举行。”

“是啊,你想来看看吗?我手上正好还有张多出来的邀请函。”“什么时候?”

“上午十点。”

“我应该有时间。”

“行,那我明天拿给你。”

他们又闲聊了两句,阮亦晴累得不行就说了晚安。挂掉电话后,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泡澡。躺在温热舒服的浴缸里,她的思绪反而渐渐清晰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每天晚上和乔烨通一个电话,有时候简短,三言两语说罢,就互道晚安。有时候她来了兴致,说上十几分钟才意兴阑珊。

通常乔烨很少发言,都是听她喋喋不休,但只要他开口,阮亦晴就会不由自主地认真听。她和这个男人认识不久,但他几乎洞悉了她的内心。

他给她的建议、安慰,甚至他说的那些高深的心理学上的东西,阮亦晴都全盘接受。她想自己之所以无法对乔烨说不,一来是乔烨所说的内容的确对她有帮助;二来是他的声音,听久了让人无法抗拒。

“难不成我还是个声控?”阮亦晴觉得好笑。

她吸了口气,整个人沉到浴缸底部。她躺在水底,睁着双眼静静地看着水面,她下沉时带起的涟漪逐渐散去后,水面重归平静。她这样看着看着,恍惚间,竟看见了十八岁的傅司衍。

那是她和傅司衍第一次见面,她急着在上课铃响前进教室,而他急着在老师来之前离开,两人就在门口撞了个满怀。她的目光也撞进了那双深沉的黑眸中,从此,无法自拔……

大学时的傅司衍在华人圈里是个传奇人物,他逃掉所有能逃的课,却依然门门得A。他清俊、聪明、与众不同,却也冷漠、寡言、独来独往。

大三那年,傅司衍更因为炒股获利而名声大噪,成为人人羡慕的年轻富豪……

或许人少年时真的不应该遇见太过优秀惊艳的人,因为你会觉得如果自己日后的人生与他毫无瓜葛,就会毫无意义。阮亦晴就是如此,所幸后来多年,她能一直跟随在他左右。

她眨了下眼,傅司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乔烨的脸。阮亦晴突发奇想,要是这个男人此刻叫她不要起来就此溺毙,她会不会听他的?

肺里越来越少的空气剥夺了她继续思考的能力,阮亦晴从水里冒出头,一边用手抹去脸上的水,一边大口喘息。平静下来后,她自嘲地笑了笑,心想自己大概是最近累坏了,不然脑子里怎么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第二天早上七点,傅司衍转着有些僵硬的脖子离开书房,走到楼下餐厅。餐桌上摆着一碗长寿面,何岩就站在旁边,微笑望着他。

“傅总早,去洗漱吧。”

每年他过生日,何岩都会亲自做一碗长寿面。寿星必须吃碗长寿面,这是何岩老家那边的习俗。

傅司衍有些头疼,他简单地洗漱了一番,重新回到餐厅,在餐桌前坐下,拿起筷子,颇为抱怨地说了句:“又要吃面。”

何岩跟在他身边多年,一向是睿智、温和甚至毫无棱角的。他从来不与人发生冲突,也从不争什么,更不会反驳傅司衍的话。但唯有这件事,即便傅司衍明确表示过自己不喜欢吃面,他还是每年一碗长寿面,照做不误。

傅司衍咬着面条有些无奈,但眼中的尖锐和冷漠却分明得到了缓和。好像那碗细腻绵长的面条缠进他眼底,包裹、融化了里面细碎的寒冰。

何岩说:“你晚上有约,我就不陪你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的晚餐,傅司衍约了他的母亲。

“谢谢。”

何岩适时提起了李之然,“傅总,李小姐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我没和她说过。”

“啊……”何岩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儿遗憾,“我还想看看李小姐会送你什么礼物呢。”

礼物?傅司衍倒没想到这个,他握着筷子的手放松下来,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问:“她会送我礼物吗?”

“应该会,毕竟朋友之间互送生日礼物是很正常的事情。”

听何岩这么一说,傅司衍有点儿后悔没有告诉李之然了。

何岩见他神情纠结,忍着笑意问:“需不需要我提醒一下李小姐?”顿了下,他又说,“不过现在告诉她好像太晚了,估计你要等到明年的今天才能收到礼物了。”

傅司衍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有些遗憾,“那算了。”

他吃完面,对何岩说:“下午六点之前,去接我妈过来。”

何岩说:“好的。”

这两年,傅司衍和他母亲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难得许丽愿意陪他过个生日,何岩衷心替傅司衍高兴。

他遇见傅司衍的时候,他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却已经承受了漫长的孤独,漫长到让他把孤独当成人生常态,以至于生命里经历过的每一点温暖,都被他当作是额外的恩赐,小心珍藏。

这样的傅司衍,他又怎么能不心疼?

傅森地产的新闻发布会于上午十点在沙市五星级酒店———蓝色海岸的顶层召开。

李之然乘电梯上去的时候还有点儿紧张,她没参加过这么严肃隆重的发布会。但赶到现场她才发现,场面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夸张,反而因为人多,显得有点儿拥挤。

大部分媒体记者都已经提前到场了,随行的摄像师架好机器,占据有利的拍摄点。十几台足有一人高的摄像机围了个半圆,统一对准台上发言人的位置。

台上一共设有五个座位,主要发言人自然会坐在正中间。他们不停地调整拍摄角度,唯恐到时候拍不清楚傅司衍的全貌。

李之然光看这阵势就觉得头皮发麻,傅司衍那么一个不习惯人多、不喜欢热闹的人,却要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她这回却不能像上次那样冲进人群,闯到这些机器前保护他。他们之间有些地方或许很近,但更多的是差距。

她收起自己这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专心找自己的位置,很快就找到了,因为坐她旁边的人正朝她招手。

“李律师。”竟然是傅哲。

李之然又惊又喜:“傅教授您也来了!”

傅哲有些不好意思:“闲着没事过来看看。”

这里没有邀请函是进不来的,李之然自然知道他的邀请函是谁给的,笑了笑,也不说破。

他们的座位在中间靠后一排最角落里。果真如何岩所说,既能看清台上的情况,又不会被人留意。

临近十点,傅司衍和傅森地产另外四个高层一起进场,其中唯一的女性就是阮亦晴。前排的记者和摄影师立即像打了鸡血一样忙活起来,闪光灯和拍照声此起彼伏。

李之然看见台上的傅司衍微微皱眉,抬手挡在眼前。而她爱莫能助,只能在台下静静地看着。站在傅司衍身后的何岩上前用话筒劝大家暂时不要拍照,但这话并不管用。

其实邀请函上已经写明了,只允许录像转播,谢绝拍照。记者还是照拍不误,因为他们有笔,有嘴,眼下这种场合,只要主办方态度稍稍欠佳,他们夸大其词地写一通,很可能会让这次发布会的效果适得其反。

傅哲也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活动,脸上隐约有愠色:“这些人是在干什么?得让他们自己也上去试试被闪光灯晃眼的滋味!”

李之然在旁应和道:“就是。”一双眼睛一直紧张地盯着台上的那个人。

过了一会儿,她听傅哲说:“我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好好看过他了。”

他语气苍凉,听着让人心酸。

“我啊……”他慨叹了一声。

李之然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安静地等着,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有这句感叹,包含了对前半生的无奈和愧疚。

发布会正式开始,阮亦晴充当了主持人。她今天穿了一件黑白拼接的修身连衣裙,头发在脑后绑了个低马尾,妆容精致,站在台上很耀眼。

客套的开场白过后,阮亦晴重新坐下,发言权便转到了傅司衍手上。

“在我发言的过程中,有问题的,可以举手示意。”他淡淡说完,就从傅森地产用于明珠苑的建材有质量问题的事件开始讲起,不疾不徐地按照公众在网上所看见的事态发展顺序,一一解释说明。

“这段时间,傅森风波不断,先有谣传我司旗下楼盘明珠苑在施工过程中选用的建材质量不过关。后有自称与傅森有合作关系的人跳出来,声称他知道这批不合格建材存放的地点。这种恶意的造谣和诽谤对我们公司的声誉影响很大。今天我想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也把责任划分明确,该对市民负责的,我们会负责到底,但该追究的,我们也不会放过一个……”

在发言过程中,傅司衍偶尔会抬眼扫一下前排那些聚精会神的记者,以及那一架架冰冷的机器。

李之然静静地看着台上的傅司衍,他神色很淡,在这种场合下能这么淡定也不容易。傅司衍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侧头向她这边望了一眼。李之然咧开嘴朝他笑了笑,傅司衍忍俊不禁,嘴角微扬,脸上露出他上台以后唯一一个笑容。

傅哲看了看旁边笑颜灿烂的姑娘,又扭头瞅了眼台上的男人,毕竟是过来人,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个笑容也落进了傅司衍眼里,他怔了片刻,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坐在台上最左边的阮亦晴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嫉妒的触角从她满心的酸楚里钻出来。

发布会还在继续,这些个人情绪被场内一波接一波地议论掩盖了过去。

“李小姐。”李之然听见旁边的傅哲低声叫她。

“嗯?”

傅哲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崭新的手表盒递给她。

“这个,你帮我给他吧,当作生日礼物。”

李之然不肯接:“您为什么不自己给他呢?”

傅哲不由分说地把盒子塞进她手里。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怎么当一个父亲,等后来我慢慢学会了,却发现他已经不需要父亲了。”他话里是沉甸甸的愧疚,几乎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终于说出口了,傅哲还是觉得轻松了许多。

“十年了。”傅哲感伤地说,“我也不知道还能再给他送几块表。”

李之然心里一阵酸楚。

“傅教授……”

傅哲说:“你的话,他应该听得进去。你替我告诉他,做生意和做人是一样的,做不好人也就做不好生意。他的世界里不能只有钱,不能只认钱。”

他已经无法参与儿子的成长,只能唠叨一些他奉为圭臬的话,希望能借旁人之口转给他。傅哲说完这些,起身告辞。

“李小姐,我先走了。”

“傅教授!”

李之然留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傅哲低调地离开。

台上的傅司衍自然也看见了,但他依旧平静地发言,一张淡然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发布会最后,傅司衍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表示:“明珠苑分批开盘将会继续,我本人会成为首批住户之一。”

傅司衍要搬进明珠苑去住?

全场愕然。

李之然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仅是最好的宣传点,也是安抚住户、重新赢得客户信任的最佳办法,一举多得。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大家还有不明白的,可以继续向我们公司其他几位高层提问。”傅司衍起身向现场的媒体致意后,在两名保安的护送下离开了会场。

李之然起身跟了出去。

傅司衍正站在电梯口等她,看见她出来,唤道:“过来。”

李之然走过去,她手里还捏着傅哲让她转交给傅司衍的手表。

“司衍……”

“嘘。”傅司衍食指抵在唇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李之然就不说话了,她抬头看着傅司衍,发现他脸上隐隐透出点儿红。她忍不住伸手去握他的手,发现他掌心冰凉得可怕。

此时,电梯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傅司衍一声不吭地拉着李之然走进去。

“你没事吧?”李之然有些担心。

傅司衍缄默不语,在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忽然低下头,像是精疲力竭了般,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他额头是烫的,滚烫得几乎灼伤她的皮肤。可他身上却是冷的,冰冷得像刚刚从冷柜里出来一样。

“傅司衍!”李之然急了,整颗心慌乱不已,她伸手想去推他。

傅司衍累极了,靠着她一动不动,无力地说:“别动,然然,让我休息一下。”

李之然心疼得厉害,轻抚着他的后背,低声哄他:“司衍,你在发烧,你撑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院,你到时候再休息好吗?”

“嗯。”他梦呓般应了声。

磨砂的电梯门倒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纠缠在一起,一时间分不出你我。

李之然开车载着傅司衍去了最近的医院,他已经烧到了三十九度五,护士一边给他输液,一边忍不住数落李之然。

“怎么让他烧成这个样子才送来医院?再晚点儿过来,人都要烧糊涂了!”

李之然没接话,她又心疼又气愤地瞪着昏睡中的傅司衍,心里数落道:烧成这样还死撑!真以为自己是铁人吗?大傻瓜!

数落完,她静静地守在床边,看着病床上的人。这段时间他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脸上都没什么肉了。

李之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因为高烧,他整张脸泛着不正常的红色,连唇色也比平时更深了。

“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算是你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吗?”她忍不住骂了句,“真是无药可救的大傻瓜。”嘴上虽骂着,眼眶却不知为什么酸涩泛红。

身体到了极限的傅司衍,这一觉睡了很久。中途何岩来看过他一次,傅司衍已退了烧,何岩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因为公司里还有事需要处理,他没在医院多停留。

李之然买了热粥放在旁边晾着,打算等傅司衍醒来喝,但粥没晾好,人先醒了。他一睁开眼就看见坐在床边守着他的李之然,笑了。

“然然。”他叫了一声,虚弱为他原本淡如水的嗓音增添了两分温柔。

李之然见他醒来,松了口气,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一点儿都不烫了。这个人的身体也真是好伺候,病了这么久,还能好得这么快。

“现在感觉怎么样?”李之然问他,声音闷闷的。

傅司衍说:“我没事。”

“没事你个头!”李之然想起电梯里那一幕,仍然心有余悸,“你当时差点儿吓死我你知道吗?”

“抱歉。”傅司衍两手撑在身侧坐起来,轻声说,“我当时太累……”

他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一时无措起来。

“然然……”

李之然眼眶是红的,眼里有泪水,摇摇欲坠。

“别哭,然然。”

他探身过去,伸手想替她抹掉眼泪,却被李之然避开了。

“傅司衍。”李之然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提醒过你很多次吧?让你注意身体,你呢?以后再有下次,你别来见我了!别说什么狗屁发布会,就算你请我结婚我都不去!”

话一出口,李之然羞愤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什么叫请她结婚啊!

幸好傅司衍在这方面比较迟钝,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不起。”他低声道歉。

李之然低头揉了揉眼眶,端起旁边的粥:“饿了吧?”

傅司衍点头,但他右手还在输液,于是伸出不那么灵活的左手想去拿勺子,被李之然一巴掌拍掉了。

“别动,你张嘴喝就是了。”

她舀了一大勺粥,吹凉了喂到他嘴边,他温顺地张开嘴。傅司衍觉得自己的体温大概又烧上来了,不然为什么脸上突然热了起来。

李之然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全程眼睛不知道往哪儿放,每当傅司衍张开嘴含住她递过去的勺子时,她的心就像打雷般剧烈跳动几下。

在感情方面一向迟钝的李之然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喝完粥,傅司衍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就打算出院回家。李之然不答应。

傅司衍说:“然然,今天是我生日。”

“所以呢?”李之然翻了个白眼,“你生日你就好意思烧到三十九度五啊?”

“晚上我妈会来家里陪我过生日。”他脸上竟浮现出孩子般的稚气和憧憬,“上次和她一起过生日还是十六年前。”

所以这些天……他这么不要命地忙,就是为了赶在今天之前把一切办妥,腾出时间来和许丽一起过个生日?

李之然没办法拒绝这样的傅司衍。她给何岩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傅司衍已经醒了,烧也退了,现在要回家和他妈妈一起共享晚餐。

何岩似乎早知道这事:“李小姐,麻烦你告诉傅总,我会准时去接许女士。”

李之然开车送傅司衍回家,盯着他吃完药,临走前,把傅哲让他转交的手表交给傅司衍。

“这是傅教授给你的生日礼物,生日快乐。”李之然说,“他还让我转告一句话,他说做生意和做人是一样的,做不好人的人,也做不好生意。你的世界里不能只有钱,不能只认钱。”

傅司衍沉默地看着那块表。

李之然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接的意思,没有耐心了,低声说:“左手伸出来!”

傅司衍不太情愿地将左手递过去。李之然低头将他手腕上那块表摘了,换上新的。

“别和自己过不去。”李之然抬头看他,语气已经温柔下来,“傅司衍,如果有得选,还是让自己幸福一点儿吧。生日快乐,我先走了。”

傅司衍目送她走出门外,垂首看了眼腕间的表,眸光轻轻一动。

等坐上公交车后,李之然才发现自己准备的生日礼物还躺在包里。

“算了。”她按了按太阳穴,自我安慰道,“下次见面再给他吧。”

反正他今天这个生日有人陪着,应该会过得很开心,她的礼物能不能及时送到,在他看来或许也没有那么重要。她现在,要赶去见另一个人。

谢芳菲焦灼不安地拿起手机又看了遍时间,已经快到下午五点半了。儿子中午回来的时候说下午大扫除,提前放学,让她五点准备好饭菜,他吃完了好早点儿去学校上自习。可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一会儿了,也不见他回来。

儿子一向懂事,如果有什么事,一定会提前告诉她的。谢芳菲实在放心不下,准备去看看。就在她准备去一趟学校的时候,门外传来开锁声,紧接着响起儿子的声音。

“妈,我回来了。”他抱着篮球蹦进客厅,“我在楼下碰见了你师妹。”

“师妹?”

谢芳菲来不及思考,李之然已经出现在她面前,一张清秀的脸上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

“师姐,不好意思,我又来打扰了。”

谢芳菲脸色微变,但碍于儿子也在,不好多说什么,只朝李之然点了下头。

“你随便坐吧,我不知道你过来,没准备你的饭。”说完,她转头去催儿子,“去洗干净手赶紧吃饭。”

“噢。”

男生放下篮球去洗手,洗完后随意把水往校服上一擦,坐到桌前准备动筷子。

“妈,我先吃了啊。”

“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们。”

谢芳菲用眼神示意李之然跟过来,领着她走到狭小的阳台,从阳台可以看见客厅。谢芳菲想抽烟,但看了看儿子,又把从口袋里掏出一半的烟盒塞了回去。

“你又来找我有什么事?”

“王校长说,小野不是她捡来的,是你送过去的。”

谢芳菲默认了。

“你挑这个时候过来,是不是想威胁我?如果我不说实话,你就把我的事都捅给我儿子,让他看看他妈干了什么好事?”

李之然对此持保留意见。

“有这个可能。”

谢芳菲一边嘴角往上一翘,低声笑了。

“你和我年轻的时候很像。”她斜着眼睛上下扫了李之然一眼,悠悠补刀,“不过你现在已经不年轻了。”

幸好李之然不是那种一被人说年纪大就抓狂的女人。

她淡笑:“年不年轻没关系,张爱玲不是说了吗?反正都会老。”

谢芳菲觉得这姑娘有点儿意思。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是打算勒索还是想让我去自首?”

“我想知道,你把苏妍儿子送走的时候,她了不了解情况?”

“她?”谢芳菲笑了,细长的丹凤眼配合一线柳叶眉,一副嘲讽的姿态,却妩媚入骨。

李之然不由得想起金陵十三钗里的玉墨,但谢芳菲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生不出雅兴再去联想别的东西。

“那女人发起狂来能掐死自己的儿子,她了不了解情况都没什么相干。不过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虽然拿了她的钱,可我看不起她。估计你也看不起我。”

李之然不想和她谈论“看不看得起”这种无聊的问题。

“那她离婚的时候又为什么要争那个孩子?”

“鬼知道她当时是抽的什么风,神经病一样,一时跑来和我说孩子不要了,一时又要把那个孩子留下来。”谢芳菲回头小心地瞥了眼客厅里吃饭的儿子,见他没注意到这边,才悄悄摸出根烟点上,轻轻地吸了口,继续说,“我离婚以后和家里那些老古董亲戚都不来往了,但姑姑小时候很疼我,我记得她的好,我也知道她命苦,孙子没出世就没了。她人是真的善良,也真心喜欢孩子,我觉得把那个小孩送给她照顾,对他们两人都好。”

李之然沉默着没接话。

谢芳菲轻眯起眼睛,懒懒地说了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你看你想怎么办吧。”

“你当时是怎么从苏妍那里把孩子带走的?”李之然问。

“我没带走那孩子,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谢芳菲将烟头捻灭在一盆早已枯死的盆栽里,“那小孩很聪明,自己从家里逃出来,一路找到了我这儿。”

李之然却不敢轻易地相信她这番话。

“他当时才四岁。”

“四岁怎么了?你别以为孩子没想法,小家伙脑子里的东西未必比大人的少。”

谢芳菲从另一边口袋里摸出口香糖扔进嘴里,又回头往客厅看了眼,压低声音问李之然:“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味儿。”

李之然凑过去闻了闻,摇头。谢芳菲抽的是女士香烟,本身也没有什么刺鼻的味道。即便如此,谢芳菲还是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散味。

“我儿子不喜欢我抽烟。”

“没有小孩喜欢母亲抽烟吧?”

谢芳菲歪了歪头,忽然蹦出一句:“也没有母亲喜欢女儿抽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像极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正在困惑为何母亲那么难相处。

这女人,真是一个矛盾综合体。

李之然没再多留,告辞离开了。

白色宝马在一个高档小区外停了很久。静坐在车里的何岩注视着小区门口,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但他没看见许丽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就快到六点了,何岩有些着急。这时许丽的电话打了进来。

“何助理,我是司衍的妈妈。”

“您好,许女士,我现在就在您小区的门口,您在哪儿?”

“真不好意思,我刚刚才知道佳佳她今天得参加舞蹈团的一个重要活动,她爸爸出差了,我得陪她去。”许丽充满歉意的声音和嘈杂的背景音一起传过来,何岩听着只觉得分外刺耳。

“可您和傅总早就约好了今天……”

“我知道我知道,我给司衍打过电话,但他没接。我只好打电话给你,麻烦你转告司衍,说我很抱歉,下次一定给他补上好吗?”

“许女士……”

“不好意思了,我女儿在叫我,下次联系。”

喧嚣声瞬间消失,何岩耳边只剩下一阵忙音。

何岩深吸口气,最终还是没冷静下来,愤怒地砸了下方向盘。他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

“李小姐,你现在在哪儿?……”

“什么?许丽放他鸽子?”

彼时李之然正在厨房煮面,听何岩说许丽今天不能陪傅司衍过生日,她顿时炸毛了。

“那傅司衍知道这事了吗?”

“不确定,他没接到许丽的电话,我也没敢打过去问。”一向待人温和有礼的何岩这回也直呼起许丽的名字来。

李之然抿了抿唇,想起傅司衍在医院时满心希冀的模样,有些心疼。

何岩说:“李小姐,今天你陪他过生日吧。”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比再多人都管用。”何岩认真地表示。

他话都已经说到这分儿上了,李之然不好再推辞,况且她也担心傅司衍的状况,心一横,决定临时披挂上阵。

“好吧,我正好把生日礼物带过去给他。”

何岩很快开车过来接她去傅司衍家。上了车,李之然见何岩脸上隐有愠色,心知他还在为许丽爽约的事气愤。她忽然觉得傅司衍挺幸运,找了个这么真心诚意对他的助理。

“何助理。”她轻声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和她说话时,何岩的脸色缓和下来。

“我有时候觉得你对傅司衍不像是下属对上司,更像是……对待亲人。我觉得很好奇,何助理为什么愿意对他掏心掏肺?”

傅司衍的个性绝对说不上讨喜,平时也不容易相处。但何岩心甘情愿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几乎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了他,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私人助理能做到的。

何岩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多年前的往事,苦笑之后,才简单地说了句:“我亏欠他很多。”

李之然小心翼翼地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救了我太太……现在应该说前妻和我女儿的命。”何岩沉默片刻,说起了前因后果,“当年我在芝加哥大学担任Counselor,也就是学生顾问。那时候司衍在学校很有名,尤其在他炒股暴富以后,校方特意让我多留意他。他比普通同学难搞得多,我花了不少时间在他的身上,但都没什么收获。说句实话,我当时还挺讨厌他的。”

何岩笑了笑,语气却变得越来越沉重。

“有天傍晚,我在去找司衍的路上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是他第一次主动给我打电话,他什么都没说只报了个医院名。我赶过去的时候,我太太正在抢救,女儿蹲在医院走廊哭。”何岩顿了顿,说,“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太太和女儿上街碰上嗑药抢劫的……傅司衍撞见了,救下了她们。他和我太太是同一种罕见血型,他还为她输了血。我很感激他,但是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何岩脸上的笑容温暖又无奈。

“他说:‘我不需要你感谢,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关心我,因为我不习惯。’从那以后,我才真正开始触碰到他的内心,也慢慢知道,他有多孤独。后来我离婚了,女儿和她妈妈去了加州。我也从学校离职,跟着司衍回国了。”何岩说,“他需要我,最近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世上可能没有比他更需要我的人了。”

李之然静静地听完,心里五味杂陈。何岩和傅司衍之间,有几分共生的意思。

“李小姐。”何岩忽然叫她。

“嗯?”

“其实他最需要的人,应该是你。”

白色宝马在傅司衍家门口稳稳停下,何岩转头看着她。李之然隐隐明白了对方眼神表达的意思,她有些不知所措,干笑了一下,有点儿慌乱地低头推门下车。

“我先走了。”

李之然走到大门前,犹豫着按下门铃,心想傅司衍打开门看见来的人是她,估计会很失望。但五分钟后,李之然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压根没人来开门。

傅司衍那辆路虎SUV还停在院子里,他应该在家里,只是不知他是没听见门铃声还是单纯地不想开门。

夕阳逐渐隐没,四周没有尘世的烟火气,只有虫鸣鸟叫声远远近近地环绕着这栋独楼。

“傅司衍!”李之然把大门拍得震天响,但这响动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咕咚”一声过后,跌进了沉默的湖水深处。

李之然心里渐渐升起担忧。客厅的窗帘是拉上的,从外面什么都看不见。李之然没办法了,门锁是密码锁,她打电话跟何岩要了密码,自己开门进去。

客厅里没有人,餐厅里也没有,但餐桌上摆着精美的晚餐,不过像展览品一样,一口都没动过。厨房整洁干净,但仍能看出不久前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李之然注意到餐桌上有个小本子,她迟疑了一下,上前翻看。上面的字迹沉稳有力,每一笔每一划都深沉内敛,但所写的内容却是在饭桌上可以和母亲聊的话题,以及几个摘抄的用来调节气氛的笑话,还特地用红笔标注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除非妈妈主动问,否则不要和她谈工作上的事……

他不过是想和母亲吃一顿饭而已,却在担心自己会说错话,会惹得对方不开心。李之然有些心酸。她把本子放回原位,叫了声:“傅司衍!”

依然没有回应。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终于在一片让人心慌的静谧中听见一点儿声响,像是电影里的音乐声。她循着声音找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房门没有关紧,打开一条缝。李之然小心翼翼地透过门缝往里看,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一面宽大的投影幕布,上面正在播放黑白默片,接着,她看见坐在幕布前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只有一个清瘦的轮廓在光影中,安静而沉默,就像他不是观众,而是默片中微不足道的一员。

李之然推门进去,走到傅司衍的旁边坐下。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她和他一样,抬起头看着屏幕。屏幕里那个戴着高礼帽,身穿小西服的冷面笑匠,以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做着各种令人捧腹的夸张动作。整个小房间被电影里夸张的配乐充斥着,有一种过于寂静的喧嚣。

电影很快放到了尾声。有那么一瞬间,李之然感觉不是他们在看电影,而是巴斯特·基顿在电影里看他们。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另一部电影,一个男人从出生开始,就活在一个人为打造的世界里,他每日的生活,都向全世界直播,多么疯狂。可仔细一想,我们谁又是生活的主人呢?我们甚至连喜怒哀乐都由别人操控。可那些有能力操控我们情绪的人,谁又真正了解我们呢?

人……恐怕是最害怕孤独,却又不得不承受孤独的生物。

电影结束,屏幕的那点儿微光也黯了下去,这个房间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比起卓别林,我更喜欢基顿。”傅司衍的声音缓缓响起。

卓别林有丰富的面部表情,但基顿没有。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总带着一种对这个世界的困惑,就好像他从来没明白过屏幕外观众为什么会笑一样。

李之然从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旁边的人。

“生日快乐。”她说。

傅司衍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去。

“谢谢。”他问,“我可以现在就拆开吗?”

“可以。”

傅司衍起身打开灯,返回来坐下后,开始拆自己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条灰色的领带,他静静地看了会儿,合上盖子又说了一遍:“谢谢。”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应该送什么比较合适,就买了条领带。”李之然挠了挠头说,“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拿去退了。”

他轻声说:“我很喜欢。”

“那就好。”她微微一笑。

客套的对话结束后,房间里又陷入了沉默。眼下这种情况,李之然知道她应该先开口安慰对方,但她在生活中向来都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鲜少安慰人。

“那个……”她开口,意料之中的别扭,“你妈妈有事不能过来,你知道了吧?”

“嗯。”傅司衍脸色淡漠如常,辨不出喜怒。

李之然幽幽地说:“她太没口福了。”

“傅司衍,以后你过生日都请我吧,我一定来。”像是怕他不相信似的,她煞有其事地举起三根手指发誓,“不来我是小狗,真的,下辈子做你家的小狗,任你拴着脖子到处遛。”

傅司衍笑了笑:“别说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不养狗。”

李之然记起他对狗有心结,立马改口说:“那你养什么我就投胎做什么,一天二十四小时陪你待着,除非死了,否则绝对不离开。”

她说得那么认真,好像当真有下辈子,而下辈子的命运真能由她自己做主似的。

“不用了。”

李之然没想到她都把诚意表达到这分儿上了,还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一时讪讪地,干笑着自我解嘲道:“哎,我可不是那种喜欢蹭吃蹭喝的人……”

“我不相信有下辈子这回事。而且,普通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还不够弥补我们这辈子分开的时间,划不来。”

他还能理性地分析下辈子的事是否划算,李之然忍不住笑了。

“傅司衍,那你信我吗?”她说,“我也没什么能保证的,只有口头承诺,你信吗?”

听了这种在法律上毫无效力、毫无保障的口头承诺,傅司衍却轻轻点了点头。

“信。”

“那你记住,我永远不会抛弃你。”她说得那样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令傅司衍油然生出几分异样的感觉。

“嗯。”他应了声。

屋里的空气变得有些微妙,李之然下意识地抬手拨了拨头发,那头乌黑浓密的长发,仿佛已经成了她不知所措时缓和情绪的最佳物品。

“我……我饿了。”她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涎着脸说,“我们能下去吃晚餐吗?”

“好。”

傅司衍把礼物放回房间,李之然先下楼。他走下来时,就看见李之然已经坐在餐桌前,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叉子,对着面前的食物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不知为什么,傅司衍心里的阴郁散去了不少。

“东西都冷掉了,不要吃了,我重新给你做。”傅司衍把刀叉从她手里拿走,顺便端起她面前那盘羊排走进厨房,毫不犹豫地倒进了垃圾桶。

“吃牛排吗?”他问。

“我没有不吃的肉。”李之然笑道。

她帮傅司衍把桌上其他菜一起收进厨房,但她平时勤俭节约惯了,一时舍不得倒掉这些看起来不便宜的菜。

“倒了吧。”傅司衍一边动作熟稔地往两块肉质鲜美的牛排上加调料,一边轻声说道,“那些都是我妈喜欢吃的东西,其实不太合我口味。”

“啊……倒掉倒掉。”李之然昧着良心配合道,“看起来也不太合我的口味。”

她在厨房里待了会儿,本以为可以给傅司衍打打下手什么的,但很快就发现自己除了能帮忙系个围裙之外,唯一的用途就是碍手碍脚。

在第三次不自觉地挡了傅司衍的路后,李之然默默地挪到了厨房门口,安静地看着他做晚餐。他做菜的样子很吸引人,认真且严谨。头微垂,目光始终跟随着手上的动作,刀锋在砧板上有节奏地跳动,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李之然在一旁叹为观止,很少有人能把做菜的过程完成得这么漂亮,切菜和雕花都像是场艺术表演。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李之然见桌上有个精致的烛台,就找来打火机把蜡烛点上了。这是香薰蜡,燃烧的时候会散发出一阵清幽的芳香,很淡,不仔细闻根本注意不到,闻久了,却能让人心神舒爽。

“习惯这味道吗?”傅司衍将两份牛排端上桌,顺口问道。他指的自然是这蜡烛的味道。

李之然如实说:“挺好闻的。”

傅司衍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下。

李之然低头切牛排,就觉得牛排滑,盘子也滑,定不住也切不开。

傅司衍问:“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不用,这点儿小事,我能解决。”

李之然放下刀叉,钻进厨房,不一会儿从里面出来,手里多了双筷子。

傅司衍顿时明白了她的意图,哑然失笑:“你要用筷子吃牛排?”

“你介意?”

“这没什么好介意的,我只是有点儿惊讶。”

“少见多怪。”

刀叉李之然用不利索,但筷子这东西可是一年四季陪伴她三餐的,李之然轻轻松松地夹起牛排,只是咬得有点儿费劲。

傅司衍抬起她的盘子,示意她把肉放回去。李之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照办了,肉的边缘还有她留下的一排牙印,傅司衍自然也看见了。

“牙齿整齐,咬合力不错。”

李之然干笑两声:“谢谢夸奖,你眼力也不错。”

“当然,我能看清视力表倒数第二排。对于成年人来说,这个成绩已经很不错了。”傅司衍不懂何为谦虚。

傅司衍拿起她刚刚弃置一旁的刀叉,将她盘子里的牛肉切成小块后,重新推回她面前。

“食物是用来吃的,不管是用刀叉还是筷子,只要你吃起来方便就好。”

李之然觉得此时自己的心跳不太正常,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温柔耐心起来的样子,很容易蛊惑女孩。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客气。”傅司衍说,顺手切开一小块牛排送进自己嘴里,问她,“味道怎么样?”

“很好吃啊。”李之然嚼着劲道的牛肉,继续夸道,“堪比五星级大厨的手艺。”虽然她没吃过什么五星级大厨做的菜。

傅司衍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晚餐吃完,他用餐巾优雅地擦干净嘴角和手指,起身对李之然说:“再陪我看部电影吧。”

李之然没有意见,但她觉得奇怪:“你家里明明有放映室,为什么还要特地跑那么远去聋哑学校看电影?”

他坦承:“我怕吵,但有时候也不想自己一个人。”

李之然哑然。所以,他连住的地方也是闹中取静,就像在层层盔甲下包裹了一颗无所适从的柔软的心。

电影依然是默片,没有一句对白,必要的台词都显示在屏幕上,黑底白字,一目了然。无须人猜,无须人听。只有音乐,时而激昂时而平淡,时而千回百转时而宁静怡然,强行将情绪和气氛渲染给屏幕前的观众。

傅司衍说:“音乐比人容易懂。”他有领会音乐的天赋,却无法透析时常出尔反尔的人言。

李之然盯着屏幕,她侧脸线条很柔和,与傅司衍的轮廓分明很不同,有种温和恬淡的美感。

“不懂就不懂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说,“反正不都一路走过来了吗?不管怎么样,只要没死,人总能以适合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

傅司衍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能感觉到,但没有看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屏幕,而他则安静地看着她。没有人再说话。

电影看完后,傅司衍送她回家。车穿过僻静的小路,一路开到宽阔热闹的马路上。马路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橙黄的灯光,光线透过车窗玻璃射进来,映亮了傅司衍的下半张脸,而他的上半截脸则隐没在暗处。于是那张英俊的脸就被灯光和阴影分成了明暗两部分,对比鲜明。

李之然忽然觉得傅司衍的人生也是如此,精明利己的商人和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共存在一个身体里,还有他经历过的无数个分裂的白天与黑夜。

“昨天晚上,王校长来找我了。”李之然开口说。她平静的声音像平原上的涓涓细流,连起伏都是和缓的,“小野,不是她捡来的……”

她将最近调查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傅司衍听。末了,她声音低下去:“我总觉得这些事背后藏着更大的秘密。”

至于那秘密究竟是什么,她没有一点儿头绪。李之然闭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

经过中央广场时,他们碰上了红灯,车稳稳地停在线后面,等交通信号灯上那红色的数字由双数转为单数,再由单数倒计时归零。傅司衍等得无聊,转头看向窗外。他的目光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头,落在广场上那块巨大的广告显示屏上。

屏幕上的画面,正一页接一页地变换着。他再次看见了那幅画———格鲁吉亚的爱情悲剧雕像。两尊雕像朝着彼此的方向互相靠近,然后亲吻、拥抱、融为一体后,穿过彼此的身体沿着各自的轨道慢慢分开。

在格鲁吉亚,他们每天都经历着奔向对方、亲吻拥抱、最终分离这一过程。短短十分钟时间,两尊雕像又再次回到各自的原点,静静地等待第二天的相遇和别离。

李之然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和他望向一处,默然看着那一男一女彼此分离。

她低喃道:“你觉得以分离作为结尾的爱情一定是悲剧吗?”

傅司衍眼里有困惑:“我不知道。”

李之然也没想从他那里要个答案。

显示屏里一男一女两座雕像穿过对方的身体,背道而驰,走向彼此出发的位置,那里既是起点又是终点。

李之然忽然心跳加快,即使在第一次上庭的时候,她也没有此刻这么紧张。

“傅司衍。”她轻轻喊了声。

“嗯?”身旁人目光滑向她。

李之然心跳如雷,她吞了吞口水,终究没有勇气把话说出来。

“绿……绿灯亮了。”

傅司衍松开手刹,车子向前驶去。李之然没说出口的话就这样留在原地,被身后不知情的车流碾碎在夜色里。李之然既心酸又无奈,她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这么怯懦的一面。

车很快开到她家门口,临下车时,李之然想起傅司衍的衣服还在家里。

“你等我一下,我把衣服拿给你。”

她匆匆跑进屋把那件干洗过的西服拿给傅司衍。

傅司衍接过,说了句:“晚安。”

“哎!”李之然忽然两手攀住车窗,似乎有话要说,眼神却游离不定。

“怎么了?”傅司衍有点奇怪,她平时并不是个忸怩的人。

“我……我有句话想和你说。”她憋了一路,终于还是没忍住。压抑那种异样的情绪对她来说太难受了。

傅司衍耐心地等着她说下去。

“我……我好像喜欢你。”

李之然飞快地说完,顿时觉得心里一松,如释重负。

她是轻松了,车里面的傅司衍却愣住了,他那个在高烧下还能维持理性,飞速思考的大脑,硬生生地被李之然这句话弄得一时运转失灵。但傅司衍那张脸还是老样子,以面无表情来表达一切情绪。李之然压根摸不透他现在是什么想法,什么心情。

于是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颗如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小女生般小鹿乱撞的心,安慰傅司衍道:“别紧张啊,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没别的意思。”

傅司衍没说话,过了好半天,他才轻轻地咳了声。这招他是向何岩学的。

“然然,我有个问题。”

李之然刚慢下来的心跳,顿时又拔高到了飙车状态,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都可能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你……你问。”

傅司衍微微皱着眉,似乎颇为费解:“你刚刚说‘好像’,是明喻的用法,还是不能肯定的意思?”

李之然差点儿吐出一口老血:“把这两个字去掉,我刚刚说的那句话也成立。”

“噢。”傅司衍这回明白了。

李之然有点无奈:“那……我回去了,你开车小心点儿。”

“嗯。”傅司衍应了声,却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李之然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

他抬手覆上自己胸口,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有股恍然不知所措的感觉。

然然说……喜欢他?

傅司衍眼里有迷惘和无措。在三十年的人生里,他经历过很多事也学会了很多,可唯独爱,他没有自学成才。“爱”这门功课,没人可以自学成才。

此刻,已经回家的李之然小心翼翼地从阳台上探出个头,窥视着停在外面那辆毫无动静的路虎,它仿佛正和主人一同在夜色下沉思。十多分钟后,车里人终于放弃了这种无谓的思考,重新发动车,朝来路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