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立志要当百姓官

1950年11月，许昌大地飘起了雪花。雪花不大，落在地上成了一摊一摊的水，天气寒冷，一摊一摊的水瞬间就凝成了冰。

杨母和杨水章站在院子门口眺望，似乎下一秒杨水才就会出现在村口，激动地飞奔过来。

杨母和杨水章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呢？这是因为他们前几日收到了杨水才的一封信……

就在上个月，杨水才的名字出现在复员军人名单中，他听到后一时接受不了，立刻去找了连长，说他的肺病不算什么，自己想一辈子留在军队，想一辈子为百姓打仗，想一辈子为百姓谋幸福。

其实连长知道杨水才年轻，有冲劲，有干劲，也不舍得让他离开部队，但还是说：“听党的话，党叫干啥就干啥。”

杨水才不放弃，继续说：“我来军队就没想过回去，连长，你把名额让给其他队员吧，我左边床位的黑子还想回家呢！”

连长坐下来，用水湿了湿棉布，“杨水才，你是不是以为回了家就不能为老百姓谋幸福，就不能当英雄了？”

杨水才一愣，用手挠挠头，心里想着连长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

“是啊……”

连长用湿了的棉布擦着枪说：“杨水才，在战场上拿枪杀敌的是英雄，在百姓生活中为他们服务的也是英雄。战争结束了，考虑让一部分军人复员也是好意……”

杨水才不说话了，他在心里劝自己，都是为百姓着想，在哪里都没什么区别的。况且他在自己的村里也可以更好地为百姓谋福利。想到这些，杨水才茅塞顿开。

“连长，我知道了。”

连长也点点头，目光像看着自己的亲人一般，“回去看看家人吧，一年多没有回去了！”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杨水才静静地走在回营房的小路上，在阳光的照射下，他感觉身上充满无穷的力量，仰头望着天空，他无声地笑了。

“杨水才，你在看什么？”

听到背后一声浑厚的问话，杨水才急忙转身，他惊喜地发现是自己刚刚加入解放军时，带他熟悉情况的那名老兵。

“同志，您好啊！”杨水才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

一年多没见，再见似乎已经恍如隔世。那次分别后，杨水才再也没见到这名老兵，战争无情，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这名曾经给他鼓励的伙伴了。

“听说你已经立功受奖了，你是好样的，是真的勇士，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老兵微笑着说。

“谢谢您当初对我的鼓励！”杨水才真诚地说道。

老兵摆摆手，“我们都活了下来！”

“是啊！活着真好，我们看到了新中国的成立！”杨水才感叹道。

老兵高兴地说：“是啊！新中国成立了！我也将要转业了！”

“您也要转业了？”杨水才问道。

“对。战争结束了，我该回家看看了！”

“我也要转业了，也要回家了！”杨水才高兴地说。

老兵看了杨水才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有国才有家啊！没有国哪有家啊！有国我们才能回家啊！”

“有国才有家，有国才能回家！”杨水才重复着说道。

老兵微笑着说：“能够回家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杨水才同志你一定要珍惜啊！”

“的确很幸福，我一定会珍惜！”杨水才看着老兵，高兴地说。

老兵点点头，坚毅的目光中充满欣慰，他与杨水才握握手，转身离去。

杨水才看着老兵的背影，忽然大声问道：“同志，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啊！”

老兵没有转身，只是向后扬了一下手说：“名字只是个代号，不知道也罢！知道回家的路就行了！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行了！离开了部队，我们的心不能变啊！”

“是啊！离开了部队，我们的心不能变啊！”杨水才内心很赞同老兵的话，在他心目中，老兵就是英雄，英雄从来都是不留名字、默默无闻的，中国就是有许多这样的英雄才能巍然屹立在世界的东方。他佩服这样的人，他决心向这样的人学习。望着那远去的高大身影，他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宁静的夜晚，杨水才坐在营房的窗前正在给远在水道杨村的母亲写信，这才有了杨母这样焦急等待的目光。

写完信后，他抬头看着窗外，今夜的星空真美啊！月光朦胧，星光迷离，皎洁的月亮和那一眨一眨的星星让他感觉活在世上真好。想到自己当初被抓壮丁时简直死的心都有，他不禁感叹，新中国成立前和成立后，真是冰火两重天啊！

一想到即将回到家乡，杨水才的心情还是非常兴奋，此刻老兵的那句话“知道回家的路就行了！知道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就行了！离开了部队，我们的心不能变啊！”又在他脑海中回荡，他沉思一会儿，拿起笔开始写日记，内心一个声音说：“过去为了民族解放，我拿起枪杆，今天胜利了，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因为形势的发展，国家的需要，我要回到农村当好骨干，一定要把家乡的穷帽子摘掉。”

他全心全意为人民群众服务的决心在这一刻就下定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人只为自己活着，是自私自利的人；另一种人就是为别人活着，是无私奉献的人。大家往往都看不起第一种人，千百年来也都在歌颂赞美第二种人。这第二种人也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亲人而活的人，他们心里装的大多是自己的家庭，只要父母亲人孩子平安幸福他就满足了；还有一类就是为大家而活的人，即为集体、为人民、为祖国、为人类、为世界而活的人，这一类人才是真正伟大的人，才是中国的脊梁，是人类的脊梁。为亲人而活，容易，很多人都是选择了这种活法；为大家而活，真正做到并不容易，需要有埋头苦干、拼命硬干的坚强信念和无私奉献的精神。

杨水才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当时的交通不发达，走路是靠双脚。四个日夜过去了，杨水才见到了刻着“水道杨”字样的石碑。这三个字让他激动万分。

他是出走的少年，分别多年回到生他养他的地方。他是乡村的英雄，历经数个日夜才见到家乡的月亮。他是游子，千锤百炼之后有幸还能尝一口母亲做出的美味。这一刻的杨水才，五味杂陈的情绪迸发出来，像止不住的大坝水一样汹涌澎湃。

他一路小跑。他太想念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了，这是他不想承认却又必须承认的事实。

“水才叔，你回来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大喊，“我们村的杀敌英雄回来了！”

杨水才停下脚步，问那个小孩子：“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但是村里都传遍了，说杨水才是杀坏人的英雄！”

杨水才摸摸小孩子的头，从兜里掏出一块扁平的玻璃糖递给他。小孩子拿着玻璃糖高兴地走了。杨水才又继续向前走去。马上到家了，那个他梦中都在想念的家！

他的家没有太多变化，只是似乎没有以前那般寒酸了。他继续向里面走，走进温暖的小屋里，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愣在那里的杨母。

杨母手里端着一瓢水。见到杨水才，水瓢蓦地脱手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她用手掩住面：“娘天天都在盼着你啊！你总算回来了！”

杨水才把水瓢捡起来说：“娘，这回我是真回来了，不走了，不再离开您老人家了！从今天起，我照顾这个家，您老人家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杨母一直在不停地点头，激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而杨水才的心里也是有触动的，他在想连长说得没错，一个人在哪里都能发光发热。在部队里就照亮战友的心，在家乡就抚慰亲人与乡亲们的心，心中有担当，在哪里都是为国奉献。

杨水才回到家之后不再是战士杨水才，他只是一个父母的儿子。他会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帮母亲干活、跑腿，给父亲按摩，父亲生病卧床，他就背着父亲出来晒太阳，闲暇时教弟弟认字，给弟弟讲述解放军救人民大众于水火之中的真实故事。

岁月静好，杨水才也爱着这种平淡的生活。

但生活不会一直平淡下去。

自从新中国成立，中国的各个层面都在变化，旧思想逐步消除，新思想新风潮涌向大地。当然，许昌县水道杨村也不例外。

每个村都在成立村民自己的组织。这个组织优先考虑参加过解放战争的人员竞选相应职位。

杨水才原本是没想过的，但本着为人民服务的原则，他还是竞选了农会武装委员一职。

流程不太复杂，只是要把竞选书写好交上去，然后等大队党支部来决定。要是你的竞选书上什么都没有，说明就是落选了。如果你的竞选书上有一个鲜红的章印，那就说明你竞选成功了。

杨水才一开始是没有太多盼头的，他想着能当上最好，如果当不上也没什么可惜，大队会选出更为合适的人选。同样是为人民服务，没有什么攀比不攀比的。

水道杨村当过兵的本来就少，战场上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没有多少健全的军人，杨水才的竞选书很快就被盖上鲜红的章印批了下来。

这感觉真实又虚幻。农会武装委员，听起来是很神圣的职位。

他看着鲜艳的红章，快速起来对天空敬了一个礼，嘴里念念有词说：“我不会辜负党对我的期望！我会为人民服务，我会尽我的全力让水道杨村的人过上好日子！”

村人知道农会武装委员是杨水才时，纷纷竖起了大拇指，谁都知道杨水才当过解放军，是个杀过坏人的英雄！这个农会武装委员非杨水才莫属！

村里的人都对杨水才心服口服，每每有人到了杨家的门口都要夸赞上一句说：“杨家的媳妇把儿子养得真好，是个英雄嘞！”

杨母对于这样的评价不是不骄傲的。

当时新中国成立不久，反动势力还不时地拉拢腐蚀农会干部，少数群众没有主心骨，思想也不太稳定。

一天深夜，杨水才刚刚睡下，一个有劣迹的地主分子悄悄地摸到他窗外，低声说道：“水才啊，你现在是干部了，不能成天光着脚，我心疼你，给你买了一双袜子。”

杨水才一听，非常恼怒，大声说：“赶快拿走，谁稀罕你的东西！”

地主仍不死心，把袜子放在窗台上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杨水才发现窗台上有一双袜子，还有一些鸡蛋果子等东西。于是，他亲自拿着这些东西还了回去。停了一天，他了解到这个地主通过这种方式给农会其他干部也送了东西。

为了教育党员干部和群众，杨水才建议农会立即召开群众大会。会上，杨水才说：“这些人现在给我们送鸡蛋果子！以前我们都快饿死了，怎没见他们发一点善心？他们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乡亲们啊，这不是鸡蛋果子，这是毒药丸子！”

杨水才义正词严地揭露地主恶霸的丑恶嘴脸，使大家认清这些人拉拢腐蚀干部的险恶用心。从此，一些地主不敢再捣乱，农会各项工作也都在有条不紊地顺利开展。

又是一些日子的冷风吹过，转眼快到春节。家家张罗着贴对联、点灯笼，村子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一顿年夜饭，横跨着两个年头。春节，表达的是一份吉祥，品味的是一种团圆。家人团聚，走街串户，行行拜年礼，说说祝福话。杨家也是一样的。

杨母拿出了红彤彤的衣服早早地换上，杨乾坤和两个儿子看着笑了，杨水才现在才知道，女人再老也有一颗爱美的心，总要借着节日来打扮一下自己。

“你看娘扎哪个颜色的围巾好看？”

“红的吧，喜庆一点。”杨水章笑着说。

杨水才和杨水章也戴了红彤彤的帽子，那帽子，像一个圆鼓鼓的灯笼。

“没想到我们家还能过一个团聚年！”父亲杨乾坤眉眼全是笑意。

这是春节前两天，村民都沉浸在节日的喜悦中。

就在这天，寒风中远远走过来一个人，站在村内小广场里面一个堆得高高的草垛上，拿着喇叭大声喊：“出来了，出来了！有个通知要给大家念一下了！”

有人趴在窗户前呼了一口气，才看清了那个人的样子：“啊，是支部书记啊，穿严实点出去吧，这是上面又下达指令了。”

有了一个人出去，就有第二人向外走。转眼间，那个站着水道杨党支部书记的草垛下站满了人。人群中当然也有杨母和杨水才。

支部书记叫杨清明，是一个读书人，有知识有文化，深得村里百姓信任。

杨清明扫了一眼，感觉人到得差不多了，又拿出他的大喇叭，“各位安静！”

杨清明先喊了一声，底下顿时鸦雀无声。

“和大家说个事，挺重要的事。上级领导在前段时间给我寄了一封信，今天才到的。内容我就不给大家念了，天也怪冷的。”杨清明拿出信来，可以看见他的手指已经被冻红，他看了一眼，然后收起来。

“信上大致是说，国家决定实行互助合作。这是试行的，是一个草案，也可以说是先搞一个实验，正式文件还没下发，机构分成几个组长来带领，这个组长呢，也是国家根据村里人员以往的表现以及经验选出的。”

杨清明把手缩起来，只拿出信纸，一个一个人名地念着。

互助组长一共五个名额，其中一个是杨水才。

“我的儿子出息了。”

“娘，只要为百姓做事的都是有出息的人！”

杨母欣慰地点点头，觉得眼前的杨水才像是成长了十岁。他不再像小时候任性，他学会真正的奉献了。

这个冬天，水道杨村的村民都过得十分充实。没有战争，没有压迫，没有剥削。有的只是欢声笑语，是亲人之间的温暖陪伴。他们不再害怕日子被打扰，不再害怕家里会突然闯进拿着枪或者长矛的敌人。他们不用再像做贼一般躲躲藏藏，把家门锁个严实。

他们可以放心地把大门打开，可以放心地吃一顿年夜饭。似乎从此令人害怕的只有疯犬，再也没有恶人了。

村子里不再充斥着恐惧的情绪，而是一片宁静祥和。

阳光热烈时，村里的妇女会出来在柳树下唠唠家常，干活的男人也会抽出时间一起到河里捞上几条肥美的鱼；老人眯着眼睛下棋，孩童们一群一群地追着跑。

这样梦幻的场景，终于在战争结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实现了。

但是，成立互助组并不是那么容易，村民的思想工作也并不是那么好做！杨水才走东家、串西家，宣传党的政策，但村民还是存在观望心理。于是他和老贫农岳石头等十户率先成立了水道杨第一个互助小组。

刚成立不久，就有三户退了出来，组里缺少牲畜和农具，杨水才就带领大家拉车送粪，一些人围观讥笑他们，又有两户想要退出，杨水才就鼓励他们说：“他们越是讥笑我们，我们就越要把互助组办好，卖了孩子买合笼，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只要我们取得成效，大伙都会加入的！”

杨水才带领大家埋头苦干，还真是取得一些成效，有几户人家在重要的日子还能吃上一点白面，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

这一天下午，杨水才从大队忙完工作，走在回家的路上，忽然看到路两旁的杨柳掉了些许的树叶，杨水才把发黄的树叶用脚顺到一旁，看到这落叶，他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母亲的生日。

水道杨村上的人信这个说头，生辰不用隆重，吃上一碗面就能长命百岁。母亲这些年太苦了，杨水才决定给她一个惊喜！于是他决定瞒着母亲给她做一碗面条，寓意着长命百岁。

杨水才想的虽然好，实施起来却是困难的。他不会控制面与水的比例，也不会擀面条。但他又想起村子上的每个妇人都会做面，于是没了焦虑。

他去请了邻居岳嫂来，虚心向她请教。

岳嫂教他和面、切面，又教他煮面。做时岳嫂问了他一句：“不混点粗面吗？”

杨水才摇摇头说：“不了，想让我娘吃点好的。”

岳嫂说了一句孝顺，就专心教他了，杨水才学得也快，一碗面很快就做好了。

杨水才一再感谢，恭恭敬敬送岳嫂离开。

岳嫂走三步要夸两句，“你娘有福气了。”

“得了，别送了，快回去吧。都是邻居，离得也不远。”

杨水才一看就要到岳嫂的家了，便说：“岳嫂，那我就回去了，今天麻烦你了。”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闲着也是闲着。”

两人又客套一阵，杨水才才回了自己的家。

杨母去换小米了，折腾了一下午。傍晚一回来刚想去烧水煮米，就看见桌子上摆着一碗面，上面还盖着一个荷包蛋，正想问杨水才是怎么回事，杨水才和杨水章兄弟二人卡着时间进来，杨水才说：“娘，您就吃吧，吃了会长命百岁。”

杨母红了眼眶，“都说女儿是小棉袄，在我看来，我的儿子们不比女儿差！”

“娘，快吃吧，面都要凉了，这是我哥专门为您做的！”杨水章高兴地说。

“好，娘吃。”

杨水才发自内心地孝敬母亲，却不知村里的谣言已经把他说成了另一种人。

原来是那一天，岳嫂都踏进自己家的门槛了，听见对面的妇人来求一截线。

岳嫂热情，立刻在屋里给她找了一根。谁想那妇人看见岳嫂衣襟上的面粉就好奇，问怎么回事，岳嫂只回答是教杨水才做了一碗面，原本没什么的，可岳嫂无意地说了一句“一点粗面没掺呢，老太太真是好福气”。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妇人可把这话放在了心上，回到家里之后又大肆地宣扬起来，内容无非是“杨水才拿了公款自己享福”之类的话。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开始只是小范围地传，后来慢慢传到了大队党支部书记杨清明的耳朵里，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他相信杨水才！

第二天杨水才才知道事情的经过。

杨母劝他冷静，不用理这些谣言，清者自清！但他听不进去，他不想被污蔑，他想当个好干部，不想成为村民口中的贪官坏人。

杨水才现在正处于血气方刚之时，再怎么成长磨炼，还是个有锐气的人。于是他借来了杨清明的喇叭，站在小广场里面的草垛上声嘶力竭地喊：“乡亲们，都听我说一句！”

慢慢地，有人走过来了，他们看见杨水才的眼眶微微发红，那是他们眼中陌生的杨水才。

渐渐地，几乎全村的人都走过来了。杨水才看着人多了才继续说：“我先说一句话，乡亲们，请你们相信我，我绝对没有贪污！绝对没有动属于这个村子的一分钱！当我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我面前，第一次感受到百姓的日子难过之后，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帮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当上了农会武装委员，全村的小伙子都学会了有技巧地防守进攻；我当上互助小组组长，组里的几户人家也都有了点白面吃。以后，我会想尽一切办法，争取让大家都吃上白面！我是真的为你们着想！如果我真拿了村里的钱，不用你们谴责我，我自己都会感觉羞愧。自从上次拒绝了地主的糖衣炮弹，我就发过誓，一生要拒腐蚀永不沾……”

“好一句拒腐蚀永不沾！”杨清明站在旁边，心中暗暗赞道。

草垛上面的杨水才在激动地讲话，下面的人也开始面面相觑，开始怀疑谣言的真实性。因为事实确实像杨水才说的那样，现在，村里的确更安全了，村民日子比原先好了。

跟杨水才一起学习防身技巧的小伙子在底下喊：“水才哥分明是为我们着想，水才哥是好官！”

“对，杨水才是好官，是我们能依靠的‘铁柱子’！”

“对！是铁柱子！”

下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上面的杨水才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深深地鞠躬，在心里默念了许多遍谢谢。

谢谢，谢谢你们信任我。

杨水才的努力毕竟也被水道杨村的村民看在眼里，这件事情也被所有人都当成一个小插曲翻过去了。

从那以后，对于杨水才的评价只有“好官”，再也没有“贪污”。

时光在安宁的年代总是过得很快，两年时间，见过七百多次日出与日落，见过春花秋月，见过繁花盛开与衰败。

在杨水才的努力下，村子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每个人都可以吃饱饭了。他们圆了温饱的梦想，日子不再难熬，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的都是快乐与幸福。

1953年2月，是个不宁静的月份。在这以前，中共中央就曾以草案形式发给各级党委试行的《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各级党委作了个别修改，通过为正式决议。

《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正式通过以后，全国各地开始普遍试办社会主义性质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

水道杨村也不例外。

杨水才虽然没有太多文化，却也明白这是能推进农业发展的，是对村民有益的好事情。

他当天就发布了这个通知，用村里喇叭朗读了这项决议，怕村民可能会听不懂，就把具体的意思给村民重复了一遍。

通知下达第一天，他原本以为会是万人空巷的热闹状况，可没想到，连一个找他了解情况的人都没有。

杨水才在村里的道上走，可还是没有一个人问他相关的事情。杨水才自己安慰自己，也许是因为村民要和家里人商量后才会来问，他告诉自己不要着急，慢慢来。

就这样，杨水才盼星星盼月亮地过了两天，没想到依旧是一个来咨询的人都没有。

杨水才开始怀疑村民忘记了他这个通知。他拿起大喇叭重新讲了一遍，结果仍然是一样的。

依旧是无人响应。

黄昏，杨水才一个人站在村口，看夕阳斜过，云霞漫天，他感到了孤独，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孤独。

杨水才心情沉闷地吃了一顿饭，他忍不住问自己的父母：

“爹、娘，如果上级决定成立农业生产互助合作小组，你想不想参加？”

杨乾坤问：“什么是农业生产互助合作小组？”

杨水才挠挠脑袋说：“之前不是有互助小组吗？这个农业互助小组和那个性质差不多，但只是针对农业方面的。”

杨母说：“要是我啊，我可能不想参加！”

杨水才一脸疑惑：“为什么呢？参加了，农业肯定会发展上去啊，只会进步的。”

杨母夹了一筷子菜，慢悠悠地说：“你想啊，这村民才过了多长时间的好日子？”

“刚刚一年。”

“就是啊，才过了一年的好日子，就要把好日子当成筹码押出去，你会愿意吗？儿子，咱们都是穷人，咱们都穷怕了，才过了几天温饱日子，谁都不敢说放手就放手。”

“这个……这个应该会让村民更富裕。”

杨母安慰似的笑笑，“你看，你都不确定了，你也不确定这个毫无风险，你也无法承担这事的后果吧？”

杨水才低下头夹了一大口菜，嘴里说：“我不管，对大家好的，我都要试一试。要是真的亏了，那我就自己承担后果！”

杨母看着倔强的杨水才，又心疼又骄傲，但她最终还是一笑说：“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因为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为村民着想的。”

杨水才低下了头，他想，如果没有人参加，那他就一户一户地找，他要叫百姓相信他，要叫百姓相信党的政策。

“娘，这些天我天天学习毛主席著作，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学会做群众的思想工作，我想好了，他们不登门来找我，那我就登门去找他们，总会有人相信共产党的决策。只要有一部分人相信了、实施了，看见结果，其他人就会相信了。”杨水才顿了一顿，“他们都信了，都参加到农业互助小组里，整个水道杨村就会好起来，就没人担心一日三餐的问题了。”

杨乾坤点点头说：“儿子，爹也支持你，我们都是从旧社会走来的，那些日子简直不敢回想，现在有共产党的领导，已经没有任何恶人敢欺负我们了，这要感谢共产党啊！所以我们拼了命也要把党的政策落实好！”老人说完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杨水才急忙给父亲拍拍后背。杨母对杨乾坤说：“你就别说话了，一说到过去你就激动！”

杨乾坤缓过劲来，“能不激动吗？想到饿死的父母，想到饿死的儿子，想到被人贩子带走的两个女儿，我是死的心都有了！”

“不要再说这话了，好在大儿子回来了，大女儿现在日子也好过了，小儿子也很听话孝顺，你的身体也比先前好多了，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杨母怕杨乾坤一激动再犯病，急忙安慰他说。

杨乾坤也怕妻子难受，强忍心痛，面带微笑说：“是啊！满足、满足，这一切都要感谢新中国、感谢共产党！儿子，好好干，不说空话大话，要干实事好事！”

杨水才点点头，“爹、娘，请放心，儿子不是光口头说说！”

事实上，杨水才确实不是光口头说说，他在说出这番话的下午就付诸了行动。

杨水才要说服的第一个人，是和他同处一个互助小组的邻居岳哥。岳哥在他的小组帮助下，孩子也不再面黄肌瘦了。杨水才相信，只要他解释清楚，岳哥一定会成为农业互助合作小组的一员。

杨水才在饭后便来到了岳哥的家里。岳哥家房子不是很大，和杨水才家差不多。

杨水才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岳哥家里脸色不再蜡黄的小娃娃，沉默一会儿才开口说：“岳哥，那个农业互助合作小组你不参加吗？”

岳哥听杨水才这么说，立刻叹了口气说：“水才啊，我是真不敢啊……”

杨水才恍然大悟，原来真的像母亲说的那样，大家不是不配合，而是真的害怕，害怕来之不易的好日子被破坏。他的心里顿时像被蚂蚁爬过一样酸楚，是的，村民们还是不够富裕，还是不够懂得发展的重要。

杨水才觉得是自己的工作做得不够到位，才让村民们在担心中过日子。

杨水才喘了一口气说：“岳哥，你别担心，你看，当时的互助咱们不也获得胜利了嘛！当初的咱们可是连饭都吃不饱啊……”

岳哥苦笑了一下说：“水才啊，不一样的……是不一样的……当时是太穷了，没办法了……没办法的时候谁都想搏一搏的，哪怕没用也想拼一拼的……这样的话，拼赢了就赚到了，不赢也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可输的……不一样的啊……是不一样的。”

“岳哥，当时穷，现在刚能吃饱，我知道你有顾虑，但你想没想过，结果很有可能也是一样的啊……”

岳哥摇摇头说：“水才啊……中国人就是这样的，我更是这样的……我喜欢把已经有的东西拿在手里，而不是去交换另一件东西……你也看见了，我有孩子，有媳妇，还有老人。我要养这么多人……我不敢冒这个险啊……”

杨水才看出了岳哥的无奈，也懂得岳哥的无奈。最后他说：“岳哥，我知道了。你放心，既然你真的不愿意，那我就不强迫你了。我知道没人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所以我也理解你。”杨水才顿了一顿，“那就先这样吧。岳哥，我先走了。”

岳哥看着杨水才的背影，略显心酸。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干劲十足，也知道他不会害大家，但毕竟一家人的重担都在他肩上，他不敢冒险的……

杨水才离开了岳哥家，他深深知道了村民们的无奈。

杨水才要劝说的第二个对象，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杨清明。

他去的时候，杨清明正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悠闲地坐着。头藏在领子里，身体沐浴着阳光。

杨水才轻轻地叫了一声：“杨书记。”

杨清明慢慢睁开眼，却不见眼里的困倦，有的只是清澈，他微笑着说：“来了啊！快坐吧！”说完在左侧拿了一张小马扎递给杨水才，示意他坐下。

杨水才坐下说：“那个农业互助合作小组，您想参加吗？”

杨清明轻轻地摇摇头，然后慢慢开口说：“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猛地一变，怕群众不好接受，我自己心里也没底。我就不凑热闹了吧！”

杨清明说得云淡风轻，杨水才也听出他的态度和岳哥的态度完全不一样。杨清明是心里没底，而岳哥面对的是生活的压力。

杨水才想了一会儿说：“要不您就试试吧……”

杨清明哈哈一笑问道：“村里没人参加吗？”

杨水才无力地点点头说：“村里人都是一样的思想，他们怕满盘皆输，都想握住自己手里现存的。哪怕他们曾经成功过，他们也把那些当成幸运，不把它当成正确的纲领……”

杨清明眯了眯眼说：“也是啊……你难道不知道安稳有多么来之不易吗？”

杨水才瞪大了眼睛说：“我当然知道了！我当解放军时天天盼着我们能够大获全胜，因为我知道我们获胜了百姓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我们中国人民解放军牺牲了多少人才换来今天的安稳！”

“所以你更知道安稳有多么来之不易啊！”杨清明叹气道。

“知道！”

“那我现在反问你，你愿意再用一场战争去换得更多的属于百姓的安稳吗？”

杨水才被问得呆愣了，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杨清明这么问，他想，他一定不愿意。因为下一场战争胜负未定，百姓的安稳就变成了不稳定的因素。虽然他坚信共产党的英明，但他决定不了战争的“天时地利人和”！

杨清明又将眼睛轻轻闭上说：“你看，你都不愿意。”

这句“你都不愿意”，杨清明用轻飘飘的口吻说得沉重，这句话，重重地砸在了杨水才的心上。

杨清明接着说：“你不愿意，解放军就把武器拿给你看。同样的道理，他们不愿意，你就把农业互助合作小组的效果拿给他们看看……万事开头难，熬完了开头，剩下的就好解决了。”

杨水才猛地站起来说：“我明白了！”

他转头就走，走到门口突然又折回来。

杨清明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杨水才憨厚地一笑问：“我就想问问您，您想参加这个农业互助合作小组吗？”

杨清明听了之后“哈哈”笑了，然后说：“你都这么说了我能不参加嘛，当然支持你了，你会是大队里的好干部，好好干！”

杨水才点点头，眉目里都是正气。

只要大队干部出于公心，代表群众的利益，群众就会支持！民意代表了一切。干部和群众是鱼水关系，谁也离不开谁。没有水，鱼活不了，可如果没有鱼，水也只是一塘死水。懂得这个辩证法，才能做好工作，才能做群众的带头人。

杨水才明白这个道理，他离开了杨清明的家，把第三个目标定在了杨鹏的家里。

杨鹏不仅是他小时候的朋友，更是他的战友，是和他共患难的战友！

杨鹏的家略显简陋。杨水才进门就看见了杨鹏的父亲在捡院子里的碎枝杈。

杨水才一边帮他拾着，一边说：“叔……”

杨父这才察觉杨水才的到来，抬起腰说：“水才来了啊。”他的眼弯成一道月牙。

杨水才捡起最后一个枝杈，“叔，我来是有事求您的。”

杨父又笑了笑说：“你能求我什么呢，我这可是什么都没有啊！”

杨水才把杨父怀里的枝杈拢进自己的怀里说：“我说的这个事，您一定能帮上我！”

“你说吧。”

“那个农业互助合作小组，叔，您听说了吗？”

杨父想了一想，然后说：“听说了。”接着恍然大悟，“你是想让我参加吧！”

杨水才赶忙点点头。谁知道杨父却摇摇头，“我参加了是拖后腿，是坏你们的好事，我就不参加了。”

杨水才一听这话，赶紧说：“叔，怎么能叫拖后腿呢，这叫一起发展啊！”

杨父接过杨水才怀里的枝杈说：“我们家什么都没有，怎么做贡献？怎么一起发展？我要是去了，是要被人嫌弃的。”

杨水才立刻摇头说：“叔，您别担心，只要您参加了，就不会有人说您拖后腿！”

杨父释怀地笑笑，最后点点头。杨水才见他点头了，恨不得原地跳上两跳，他飞快地走出杨父的院子，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一样又跑回去对着杨父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杨父的表情一直是笑着的，直到杨水才说完了那句话，杨父的眼立刻红了。

杨水才转头走了，杨父对他说：“水才！”杨水才回了头，他听见杨父说：“你会是个好干部！”

杨水才感激地点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

没有人知道杨父会因为杨水才在他的耳边说了“我一直没敢和你说，杨鹏叫我告诉你，他说他杀了三个敌人！”这句话而湿了眼眶。

杨水才回到家里，拿出自己的四十万（旧币）复员费对父母和弟弟说：“爹、娘，水章，这是我的复员费，我准备把它捐给将要成立的互助组，你们可有意见？”

父母和弟弟都愣愣地看着他，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弟弟杨水章首先开口，“大哥，这是你用命换来的啊！况且你身体也患了病，还是你自己留着，以防万一吧！”

“你弟弟说得有道理！”杨乾坤沉默一会儿，赞同了小儿子的想法。

杨水才看向母亲，目光中似乎带有一丝请求，他在请求母亲赞同自己的想法！

母亲躲开杨水才的目光，沉默一会儿终于开口，“水才，娘知道你的想法，娘也想支持你的想法，可是你也老大不小了，娘更想让你用这钱娶妻生子！”

杨水才听完父母和弟弟的建议，眼睛看向了小窗外。外面的一番天地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打拼啊！一个活着为自己、事事怕吃亏的人怎么能带领人民群众过上好日子啊！不能有私心，对，没有私心，才能勇敢地带领人民群众去打拼！

想到这儿，他平静地看着父母和弟弟说：“爹、娘，水章，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可我们都是从苦日子穷日子过来的，是共产党挽救了我们，我们现在有一点能力为党为人民群众做点事情是我们的荣幸啊！学习白求恩，方便给别人。群众利益在前，个人得失在后，我们不能做一个自私的人，我们要做一个无私的人啊！”

杨乾坤抬头看着杨水才点点头，“水才说得对，我们不能做自私的人，我们在旧社会差一点死掉，现在日子好过点，这都是托共产党的福。我支持你！”

“好吧！只要你认为是正确的，娘永远支持你！”杨母微笑着说道。

杨水才看向弟弟，“水章，你呢？”

“爹娘都同意，我也没有啥意见，我支持大哥的决定！”杨水章也表态说。

人性光辉中最温暖、最美丽、最让人感动的就是善良，多么善良无私的一家人啊！

杨水才感动得差一点掉下眼泪，他紧紧地握住父母的手，内心犹如春天般温暖！

夜晚的水道杨村是寂静的，风吹动着天上的云朵与星星。而杨水才再次站在草垛上，一手拿着喇叭，一手拿着毛主席著作，对着整个村庄说：“我愿意以身作则，把自己的四十万元复员费作为农业互助合作小组里的活动经费。请大家相信党的政策！请大家相信我！”

杨水才的眼睛被月亮照耀着显得十分明亮，里面写满了坚毅，他继续说：“我知道有一部分村民不是不相信党的政策，而是想保护自己来之不易的安稳！我也知道有一部分村民是怕参加之后拖了小组的后腿！但是我想说，我是这个农业互助合作小组的组长，如果大家在这个小组里日子过得更加安稳，就算是达到了我们的初衷！如果过得不如以前安稳，那么有我的四十万元复员费来全额支撑，怎么说你们也是不亏的！”

人生中很多事情就是如此，当你用强硬的手段迫使别人和你一起做什么时，你所得到的，很可能是别人同样强硬的反抗；但如果你以友善的态度无私地付出，别人往往也会报以怀有善意的态度和大力的支持。

大家都被杨水才的无私精神感动了，没等他说完，村民就踊跃地举手参加。

夜色中，一个声音萦绕在杨水才耳边：“我们不是因为你的四十万才参加的农业互助小组，而是因为你来参加的！你是一个好干部，是我们老百姓的好官，一直都是！”

杨水才的心怦怦地跳，他第一次深深感觉到，助人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

有诗言道：“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大抵就是说的杨水才这样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