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田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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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河流带我去远方

立秋的前一天,哈尔滨中央大街上,我们踩着花岗岩雕造的方石路面,在历史和记忆中穿梭。寻寻觅觅,触碰到的全是云烟般的往事,全是今是昨非的留痕,全是借由文字呼啸而至的时光。

那时,我不知道,松花江竟是这样近在咫尺。穿过地下隧道,走到江边,在夜幕里,看不清水流的样子,不远处百年铁路桥在灯光里闪烁,近旁的大人小孩都带着闲适的神情,江面上是来来往往的豪华游船,想象中的辽阔、沧桑等词汇一时间竟找不到寄托。

就在这江畔不远处,20世纪30年代初,知名东北作家们聚会的牵牛坊,似乎还有欢笑声传来,那时开满牵牛花的院落如今只剩下街角建筑上一个写着冯咏秋故居的标牌,若不留心,便看不到。

就在这江畔不远处,作家萧红和萧军曾经栖身的欧罗巴旅馆,变成了新建的欧罗巴宾馆,只有门口的女作家塑像和她那篇毫不掩饰地记录着当时穷困窘境的文字,让人慨叹,不是慨叹苦难,而是慨叹写作可以这样坦率得毫无保留;曾经的商市街名称变作红霞街,二萧在这里一间半地下室的房子居住,合作推出小说散文集《跋涉》,度过他们人生中真正甜蜜的黄金时代。院子还在,地下室早已拆除,只有墙体上黑色的印痕,让人无可联想地追忆。

也是这江畔,见证着“九一八”后,东北大地上人们曾经无奈的流亡和血泪的抗争;

也是这江畔,伫立着哈尔滨防洪胜利纪念塔,是这座城市人们的勇敢智慧,将惊涛骇浪化作细水长流。

我坐在江边的树下,仿佛看到飘落的雨丝里,这些人和事都如昙花,在时间的长夜里绽放,然后合上,落地。那般绚烂洁净,又那般凝重深沉!

这个星球上,是谁第一眼看见了河流?

或者根本不用睁眼看,人类逐水而居,就在河流里诞生,接受河流的滋养。但那第一眼必定是惊喜的,惊的是这清澈的甘泉要流向何方,那未知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就此有了远方之念。

当我们来到这人世,又是何时看见了河流?

记忆里,童年时那条神秘的大河,从不去问它的源头,不猜测它的归宿,仿佛它是从天而降,只跟随我的心魄起伏。后来,当我在某个夏天的夜晚站在沙澧河的交界处,清晰地看到水流的交汇与融入,才豁然感受到某种启示。

就像那天,若没有萧红研究学者章海宁先生的陪伴和指引,我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萧红童年时看到的呼兰河。因为河流改道,那段河面已成为静止的风景。当我们走过成片的古槐树,看到草木葳蕤,掩隐着清澈的水面,脑海中浮现出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的字句: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和家乡的呼兰河在岁月中的静默相比,萧红内心有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这条河流带着她不顾一切地奔向远方,奔向自由。但想象中那没有人的地方却是人潮滚滚,在时代的洪流里,她的命运颠沛流离,唯一可以掌握的是手中那支笔。

十年的时间里,在怀孕、生子、饥寒交迫、饱受情感和疾病困扰之中,她勤奋写作,在文字的世界里特立独行,近百万的作品超越了时代的局促和负累,写出了纯净的优美和复杂的肮脏;那文字里有最深情的眷恋和最冷静的审视,最灿烂的刹那和最渺远的永恒。她的灵魂是一只无所羁绊的飞鸟,带着神奇的光,照彻这世界的根本。

可惜的是,她留给后世的传闻太多,那些关于情感与道德的是是非非,让我们忘记她已经在自己的作品里交付了一切,静下心去读才是唯一值得做的事。

到源头去。

洛古河村端坐在黑龙江的源头,不过四十户左右的人家,清一色的木刻楞房屋,劈柴捕鱼为生。走进去,是简单温暖的生活,里面住着长寿的老人。

那天,我穿着浅青色细麻质地的斜襟大褂,里面是白色的蕾丝衬裙,不知为何,扶着深褐色的柴门,或倚着海蓝色的玻璃窗框拍照时,很容易就走神了,恍然觉得像是来过这里。

不是吗?一些泥土,几把茅草,一片麦田,一座瓜棚,一篱黄花,都散发出熟稔的气息。

还有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那天午后,一场大雨把我们阻隔在村中饭店里。没有人着急,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坐着看看雨便好。

每天与河流对视,在如今,是不是一件颇为奢侈的事?

只有在休假时吧,但休假时又总是匆匆忙忙地在赶路,忙着把自己从一个景点挪到另外一个景点。

即便逐渐领略了休假真谛的现代人,所求的不过是闲适。面对自然,也很难真正去观察,读懂,融入。

但在北极村,在这个用河流、森林、云朵、草甸、野花编制的童话里,走进去,每个人都成了自在的鸟儿。人们逃离炎热的天气,飞到这清凉世界,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仙子们住在张仲景养生院汉代风格的宫阙里,日日睡到自然醒。窗外,雾霭烟岚宛若飘带,环绕黛绿的元宝山,说着情话。你知道,不一会儿,就会有娇俏的泪珠淌下来,也要不了多久,又会露出笑脸。有时候,我们不等它露出笑脸,就出发了,太多的美景等着我们啊,晴雨皆好。

几乎每天,都要到黑龙江边去。有时,是特意去找“北”,那么多的“最北”景观,怎能不被吸引?有时,只是坐在沙滩上,或者像孩子似的比赛打水漂。

有时,是意外地,顺着天空的指引,一点点等待光线暗淡下去,看云朵的聚与散,看霞光的暖与冷,看河面的波纹与涟漪,看远山的青翠与苍茫,身体内的那条河流平静清澈,没有一丝波澜,连整个人也似乎正在变轻,要归于无了。

想起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的句子:

什么是真相?让你描绘水的面孔,或是光的脸庞;

什么是人生?朝着黄昏,不停地行走;

什么是翅膀?天空耳畔的一句低语;

什么是河流?大地在双乳间或肚脐下,安放的床;

……

(原载《北京日报》2017年9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