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菊潭的清晨与黄昏
没有风,四周一片寂静,偶尔有鸟雀从屋檐上飞过。夕阳西下,余晖带着暖意洒在古雅的院落,走在青石阶上,过大门,穿厅堂,听着嗒嗒的脚步声,有种时空流转的感觉。
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棵元代的桂花树。枝叶蓊郁,如云似盖。仰望着,心就飞了起来。700多年,两万多个晨与昏,它见证过的多少纷繁世事,如今,都归于沉寂。桂花树依然尽情舒展着,不曾辜负每一寸春光。我想象着,待秋日,“一树繁花初绽蕊,满城到处丹桂香”,那又是怎样的盛景?
那盛景,高以永看了9年。
康熙十八年(1679年),高以永调任内乡知县。他来的那天,沿途看到大片荒芜的田地和离散的贫民。他眉头紧锁着,面色凝重。
走到湍河边,只见河水清如玉带,碧波间,锦鳞游泳,河滩上,沙鸥翔集,他不禁微微颔首。
他大概想起了西汉的召信臣和东汉的杜诗,两位都曾做过南阳太守,他们在湍河上兴修水利工程,涝可蓄水,旱可灌田,为百姓造福,后人把他们称为“召父杜母”。“父母官”一词即由此而来。
他也许随口吟诵起了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名句“时过菊潭上,纵酒无休歇”“泛此黄金花,颓然清歌发”。曾经,这片土地有个美丽的名字,叫菊潭,因菊花山和菊花潭而得名,潭水清澈,野菊怒放。据说,李白曾数千里奔波,只为拜谒湍河;孟浩然曾和李白在菊花山上畅谈诗歌;王维隐居在不远处的覆釜山;贾岛“醉下菊花山”……
他应该还会想到担任过内乡县令的元好问。多少个夜晚,为民生疾苦忧心的他在湍河边赋诗寄情,“扁舟未得沧浪去,惭愧春陵老使君”。他在内乡任职5年,廉明善政,体恤民情,临走时,百姓攀辕卧辙,挽留不舍。
想着这些,高以永心下做了决定。
到了内乡县衙,他来不及休息,立刻着手赈灾济民。他让离散的流民返回,发给种子,分配耕牛,让人们开荒种田,6年内不收赋税。数年间,内乡累计开垦土地达四千余顷,民获其利,蓄积有余,社会安定,民风淳厚。
即便如此,高以永仍然忧心忡忡,自感责任重大。1680年,他上任后的第二年,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站在桂花树下,思虑良久,然后秉烛研墨,写下一副楹联: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写罢,立刻让人悬挂于三省堂,以此警醒自己。
他做到了。
站在三省堂前,看着这副崭新的镏金木刻楹联,我思忖当年高知县的字迹,怀想他的神采:
他为政有方,以百姓安居为己任。他曾赋诗《山中杂诗·七峪》,记载当地的勃勃生机和自己的喜悦心情:“昔闻七峪惟榛莽,鹿豕纷纷害岁功。且喜新来成小聚,数家烟火翠微中。”
他爱护百姓,宽厚仁义,对属下、对民众从未发怒。他效法战国时单父宓子贱,崇尚鸣琴而治,政简刑轻,并将县衙二堂改为“琴治堂”。
他勤于政事,宽以待人,在生活上却严于律己,十分清苦。在此地为官9年,他的家人从未踏进县衙,妻子在家靠刺绣纺织维持生计。
他是勤能之官,清廉之吏,也是当时有名的诗人。身为浙江嘉兴人,思念家乡的时候,他赋诗,“自到南阳三户城,故乡云树重含情”;体察民情,忧心百姓的时候,他赋诗,“数世瞻依凫鸟近,一官眠坐菊潭清”;他关心季节和农事,“每遇春耘早放衙,小堂幽静胜山家”;他热爱内乡的风物,“菊花潭水菊花香,饮此能令人命长”。
在内乡县衙西花厅,我看到一组蜡像展。那是1688年,高以永调离内乡时,百姓极力地挽留他的场景。人们眼含泪水,为他送行。而他离开时随身携带的,只有一箱子的书。
蜡像如此逼真,隔着200多年的岁月,往事伸手可及。
我猜想,那时刻,桂花树静立无语,只轻轻吐露芬芳,伴他离去。
5年之后,在户部江南司员外郎任上,高以永夜以继日查核文书簿籍,以至积劳成疾,病逝于任所。死后,他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他自己的财产,连灵柩也无法运回,最后靠亲故资助,才得以归葬。
到内乡的当晚,风雨大作,第二日,仍是阴雨绵绵。
站在内乡县衙门前,打量着这兼具北方建筑与南方园林风格的院落,陷入久久的沉思。
想到这是神州大地上唯一一座保存比较完整的县级官署衙门,想到“一座内乡衙,半部官文化”的说法,想到目之所及的一副副“官德”对联,想到从唐代首任内乡县令张万顷到清末最后一任内乡知县邱铭勋,那么多人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谁填饱了私囊,谁赢得了百姓的口碑?
又想起内乡县衙博物馆馆长王晓杰口中一直提到的章炳焘,是他主持建造了如今的内乡县衙,和高以永一样,他在内乡任职也长达9年。如今,县衙大门上的楹联“治菊潭一柱擎天头势重,爱郦民十年踏地脚跟牢”就是他撰写的。据说,晚年,生活拮据的章炳焘回到内乡,人们纷纷倾囊相助。
的确,心无百姓莫为“官”!
古往今来,如高以永、章炳焘这样的人并不寂寞。他们不求官有多大,官位有多高,但求无愧于民。他们心里装着百姓,以关心百姓疾苦为己任。他们始终不忘“自己也是百姓”,那颗心从来都放得很低,永远附着在大地上,植根在人民中,所以“踏地脚跟牢”。
是谁说的,“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是谁说的,“但愿苍生俱温饱,不辞辛苦出山林”;
又是谁说过的,“党把这个县36万群众交给我们,我们不能领导他们战胜灾荒,应该感到羞耻和痛心”!
翌日,风停雨住,晨光初绽,绚丽而迷人。上午9时,内乡县衙博物馆大门口,准时上演《锣鼓迎宾》。表演结束,大门开启,早已买好门票的游客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入。10点整,《宣讲圣谕》演出又准时开始。每个周六周日,博物馆的工作人员都披挂上阵,免费为游客表演节目。现场,观者越来越多,人们在活泼生动的表演中领略“孝”“廉”的含义。
县衙博物馆里,《官民同乐》也开始上演;大堂上,“知县”正忙着“审案”。据说,每日“审案”的内容都不一样。相同的是观者发自内心的欢笑声。
无数个平常的日子,无数个清晨与黄昏,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里流逝。
桂花树在春光中摇动着枝叶,似在微微颔首,说,秋天再来吧,秋天再来吧。
(原载《河南日报》2014年5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