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鼓戏之夜
1
穿上大衣。
戴上手套。
缠上围巾。
还得戴上孙悟空面具，再加一顶重重的防寒帽。
这下好了，浑身上下全部包藏起来，只剩面具的空眼眶露着两只亮闪闪的眼珠子。眼珠子不会露出破绽，人的眼珠子也是这样亮闪闪的。
狐狸妈妈打量着小狐狸，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妈，我要出发了！”
“别急——路上碰到猎人怎么办？”
“远远躲开。”
“碰到樵夫呢？”
“蹲下去，装作系鞋带。”
“怎么过蛇王沟？”
“蛇王在冬眠呢。”
“怎么过瑶寨？”
“瑶寨狗多，不能进寨子。妈，我要走了，怕去迟了。”
“还早呢，戏要唱到半夜呢！到了西峒镇上，能不能钻小胡同？”
“不能，小胡同里的狗特别凶，从大街上走就没有事。”
“看戏的时候要注意什么？”
“不能往人堆里挤，会挤掉帽子的——我走了！”
小狐狸跑出了家门。
狐狸妈妈追到门口嚷道：“看完花鼓戏早点回来吃饺子——”
“知——道——了——”
小狐狸已经上了山岗，声音被风吹得缥缈起来。
狐狸妈妈看着小狐狸的身子一点点被山岗遮住，先是腿，然后是身子，最后是帽子。
2
“走喽嗬！行喽嗬！走喽嗬！行喽嗬！”小狐狸迈着轻快的步子，唱歌给自己听，“小狐狸，我要去看戏喽嗬！”
过年前妈妈就答应小狐狸，元宵节让他下山看花鼓戏。这些日子里，妈妈动不动就说：“不听话，元宵节不许你下山！”“再淘气，元宵节不许你看花鼓戏！”“这点事都做不好，不要想看花鼓戏！”有时候妈妈会说：“要是我的病能好，元宵节带你一起去看花鼓戏，看《刘海砍樵》。”可是妈妈的病从来不见好……
嘭，一个穿戴严实的瑶家人从石头后面跳出来，拿鸟铳指着小狐狸，枪口黑洞洞的。
“不许动！”
小狐狸慌忙往草丛里钻，却被草间夹杂的荆棘绊住了，急切间脱身不得。
“果然是小狐狸！你看我是谁？”
瑶家人摘下帽子，露出毛茸茸的短耳朵，又摘下面具，露出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原来是熊。
熊用枪管挑开荆棘，把小狐狸拉出来，轻蔑地说：“你们狐狸胆子太小了，不然我带你去西峒看花鼓戏。”
小狐狸挥着爪子说：“熊叔叔，我胆子不小！”
熊又说：“不行，你妈不放心。”
小狐狸指着家的方向，理直气壮地说：“就是我妈让我下山的。”
熊打量着小狐狸，见他不像说谎，就同意了：“你也该下山历练历练了。”
3
横穿了蛇王沟。
绕过了瑶寨。
路上碰到一个樵夫，挑着柴。熊和小狐狸让到路边。小狐狸紧张极了，可是樵夫只顾赶路，根本没有抬眼看人。
熊和小狐狸继续赶路。世界变得朦胧起来，涧水却倒映着霞光，格外艳丽。他们仿佛听见“咕咚”一声响，齐齐回头，太阳被山吞下去了，就像魔术师吞下一个火球，从口中往外喷火光呢。
好在他们已经来到谷口。涧溪从这儿奔出大山，弯弯曲曲分开田野向小镇流去。谷口上空横着一道长长的渡槽，连接两边的山渠。渠道早已废弃，里面没有水，渡槽就成了一座样子奇怪的桥。
来到桥中央，熊坐在槽沟里，叼上一支烟，对小狐狸说：“等天黑下再走，免得让人认出来。”
小狐狸抬头看天，无边的黑幕从东边拉过半边天，快要将西边的晚霞遮蔽了。他趴在渡槽边上观察小镇。小镇躺在河边，黑瓦灰墙，仿佛一只大水獭，天一黑就会跃入河中去捕鱼。
“那个镇子就是西峒吗？”
“西峒是这片河谷，形状像个百宝袋。那个镇子叫中和——你连中和西峒都分不清！”
熊站起来，也趴在渡槽边缘。他们看到连接村庄和小镇的道路上，三五成群的人们正往小镇走去。
“不消说，都是去看花鼓戏的。”熊指着一个拄杖独行的老人说，“我敢打赌，那个老头子是白公殿坳子里的老赤麂装的！”
小狐狸也看出破绽来了，那个老人腿那么僵硬，脑袋那么小，更像是直立的麂子。
熊又说：“老赤麂年年去看花鼓戏，年年要看到压轴戏《刘海砍樵》演完。哎，你妈为什么不去？你妈比谁都喜欢《刘海砍樵》。”
小狐狸嘟哝着说：“我妈的病没有好……”
他们说话的工夫，天已经黑下来，渡槽两边的山和下边的河都那么模糊，如同梦中。
4
小狐狸和熊过了渡槽，下到山脚，上了大路。
前方，七八个人打着三四把手电，一边说笑一边走。
谁扮女腔唱道：“我这里将海哥，好有一比呀！”
一个洪亮的声音应道：“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啰？”
扮女腔的唱道：“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哪。”
那个洪亮的声音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
“错了错了！”扮女腔的人换回了男腔，“应当是——那我就比不上啰！”
又一个抢风头的快速唱道：“胡大姐你是我妻啰？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哇？胡大姐你随着我来走啰。刘海哥你带路往前行哪。”
“走喽嗬——行喽嗬——”
所有人产生了默契，齐声唱起来。
小狐狸情不自禁跟着唱。
一个人用手电往后照，白光从小狐狸和熊脸上扫过去。
熊不高兴了：“照什么，都是去看花鼓戏的。”
那个人自知失礼，掩饰说：“我给你们照路。”
熊说：“我们山里人，眼睛利！你们自管走吧！”
小狐狸拉拉熊的手，说：“我要屙尿。”
“我也要屙尿。”熊大声应一句，又悄声提醒小狐狸，“不要屙到路边，屙到田里去，你的尿气味太重了。”
屙过尿，那群人已经走远了，熊和小狐狸继续行路。天上出现几颗稀疏的星星，田野如同一片黑色的水面，前方小镇像是浮在波涛里。小狐狸回望来处，那些山黑蒙蒙的，看起来那么近，好像在悄悄尾随。
熊要考一考小狐狸，就问：“刘海很笨你知道吗？”
小狐狸很意外：“为什么这么说？”
熊说：“刘海问胡大姐是谁，胡大姐是这么答的，父亲名叫胡九尾，母亲黎氏我娘亲，生下我姐妹人九个，我名叫做胡秀英。她说得明明白白，父亲姓胡，母亲姓黎，就是狐狸嘛，刘海却想不到胡九尾就是九尾狐。”
“哈！”小狐狸隔着衣服摸一下系在腰间的尾巴，“刘海真的很笨！”
走了几步，熊说：“但愿胡大姐和刘海生下的宝宝，要像妈妈那么聪明，不要像爸爸那么笨。”
小狐狸想起什么，往前跳了一步，张开双臂将熊拦住，很认真地问：“宝宝是生下来的吗？从哪里生的？”
熊说：“去问你妈。”
小狐狸说：“我问了，可她说宝宝是土里长出来的，就像蘑菇那样。”
熊开始不耐烦：“那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
小狐狸立即指着熊的鼻子：“你刚才说是生下来的！”
熊打掉小狐狸的手：“我说生下来，不会错。你妈说从土里长出来，也有她的理由。这件事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没有人告诉我。”
“不告诉就不告诉！”
小狐狸转身跑了一段，跟熊拉开距离。
前方传来隐约的唢呐声。
来到村口小石桥上，连梆子和锣鼓的声音也能听见了。
熊赶上小狐狸，拉起他的手，半是提醒半是吓唬：“小心叫人认出来，看不成戏。”
小狐狸有些紧张，脚步放轻了。可是石板年久月深，像老人的牙齿一样松动了，在熊沉重的脚步下发出“坎嗒、坎嗒”的声音。
街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多数人家关门闭户，黑灯瞎火的。
熊说：“人都看戏去了，花鼓戏一年才有一次。”
过了一个牌坊，他们看到一户人家大门开着，门楣正中挂着一把香草，两边还有大红灯笼。
小狐狸奇怪地说：“元宵节要挂香草的吗？端午节挂的吧……”
“看戏要紧！”熊拉着小狐狸加快脚步，过了拐角才告诉他，“那户人家有孕妇，香草是用来辟邪的。这时候忌讳很多，陌生人不能随便进去。”
循着乐鼓声，小狐狸和熊来到那块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的戏坪子。戏坪子在村子南面，有四五亩田那么宽，平时用来晒谷子晒豆子，此时密密匝匝挤满人，前面的人坐着，后面的人站着，再后面的人就站在凳子上、桌子上，有几个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
小狐狸和熊在人群外围转来转去，连戏台都看不到。口哨声、谈笑声、喊叫声与从不停歇的乐器声搅和在一起，偏偏演员嗓子沙哑，不知道唱什么。
突然，一个高得出奇的人从后面拉住小狐狸和熊，低头说：“你们也来了！到屋檐底下去，在那里看得到。”
小狐狸闻到了公鹿的气息，可是他的角怎么不见了？
他们来到附近屋檐底下，这儿地势比较高，能看到戏台，又有个石碾子可以坐。
公鹿对熊说：“我去叫你，你不在家，我就猜到你下山了。”
熊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也想叫你的，路上碰到小狐狸……”
小狐狸问公鹿：“你不会为了看花鼓戏把角锯掉吧？”
公鹿说：“每年春天到了，我的角就自动脱掉，正好来看花鼓戏。要是花鼓戏搁在年前，我就没有办法看，顶着那么大的角，没有办法扮人。”
熊说：“你现在也不像，人没有你这么高的。”
公鹿说：“夜里嘛，我坐在这里人家不会注意。”
熊说：“白天呢？”
公鹿说：“白天我披件大衣，脖子缩一缩，膝盖弯一弯，人们看不出来……小狐狸呢？”
熊四下看，小狐狸不见了！
公鹿说：“你赶紧去找他，要是让人认出他，不得了！”
熊说：“我们分头去找。”
公鹿说：“我留在这里等他，你不管找不找得到，要来告诉我。我这里是个联络点。”
5
唢呐吹呀吹。
梆子敲呀敲。
二胡拉呀拉。
锣鼓嘭嘭地打。
花鼓戏演得正热闹，那一对旦角丑角搞什么花样，不时引起一阵哄笑。
熊在外围寻人，看不成戏，时时又想加入那快活的笑声，十分窝火。这个小狐狸，跑到哪里去了？
戏坪子边缘的草垛上坐着几个小孩。熊过去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穿得厚厚的，戴着孙悟空面具？”一个小孩说：“没看见！”一个小孩说：“瑶古佬！”一个小孩竟然往熊头上撒了一把草。
熊气恼地离开草垛，感觉背部痒得不行，就靠着一棵树蹭痒。沙沙沙，碗口粗的树被他蹭得枝叶发抖。突然，他头顶一凉，帽子没有了！他条件反射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发现树干上一个戴着孙悟空面具的男孩拿着他的帽子。这不是小狐狸，也不是真正的男孩，抓帽子那只手毛茸茸的，是猴爪子。
熊睃视左右，低声命令道：“帽子还给我！”
猴子说：“人家在树上看戏，差点儿被你蹭下去。”
“快还我——”
“你上树我就还你！”
“大人不好爬树……”
“那你站在树下，我看到什么就告诉你。刚才那个丑角躺在台上，旦角站着，酒壶举得高高的，往丑角嘴巴里斟酒，一滴不洒……”
熊说：“你尾巴露出来了！”
猴子回头看自己的屁股，熊猛一伸手夺回帽子，说：“要是你看到小狐狸就告诉他熊在找他，叫他到公鹿那儿去。”
猴子说：“我先前看到小狐狸了，他想到前面去看戏，从人家凳子底下钻进去了。”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假的！真的！”
猴子怪笑着，爬到树上蹲在枝丫间。
熊来到观众后面，弯着腰，一边走一边吸鼻子，突然闻到一股骚味，像是狐狸，又像是别的动物。他蹲下去用力吸鼻子，听到一个男孩说：“爸，这个瑶古佬想吃我的尿！”熊抬起头，看到一对父子站在桌子上。男孩的父亲呵斥道：“不要乱说，失礼失教！”男孩说：“我没有乱说，我刚才转身往地上屙了一泡尿，他就蹲下去闻。”
前面有人嚷道：“《刘海砍樵》！《刘海砍樵》！怎么还不演《刘海砍樵》？”有人应道：“下一出就是《刘海砍樵》！”
熊见桌上还可以站一个人，就说：“刚才我是系鞋带……我上去好不好？我转了半天没有看成戏。”男孩的父亲说：“上来上来——”男孩和父亲一起将熊拉上桌，男孩摸到熊腕子上的毛，奇怪地问：“山里人的手这么多毛？”熊拉下袖子说：“我里面穿了毛衣。”男孩打量着熊，又说：“听说山里的动物会装成人下山来。”熊说：“我也听人这么说，所以才带上鸟铳。”男孩的父亲说：“换戏牌了，要演压轴戏了！”男孩和熊往戏台上看，只见一个人用叉子挑着戏牌往台柱上挂，牌上写着“刘海砍樵”四个金字，在灯下闪闪发光。
全场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打瞌睡的被叫醒了，坐着的都挺直腰，站着的换了一只脚，离场的急急回来了。
当当当当当当！胡秀英踏着清脆的响板声，用两把折扇遮着脸出场了。她的衣裳多美呀，走路的动作那么好看，就像一朵桃花在柔波上飘荡。她来到戏台中央，从扇子后面露出洁白如玉的脸，一双俊美的大眼睛左右一扫，所有人都觉得，她看见我了，看到我心里去了呢！
熊在想，世上竟有这么美丽的人，恐怕连天仙也比不上吧。
“风和日暖好春光，桃红柳绿百草香，大罗神仙我不爱，要学织女配牛郎……”胡秀英唱起来，声音那么好听，熊感觉魂魄都出了窍。
胡秀英唱完离场，刘海出场了。刘海是那么帅气，又是那么勤劳，台下的年轻女子不禁暗暗动念：如果我是胡秀英就好了，哪怕能跟刘海说几句话也好……这会儿胡秀英再度出场，跟刘海搭话，倾诉衷肠。刘海先是欢喜，而后又怀疑，决计摆脱胡秀英。戏越来越有看头了。熊嘴角流着口水，把小狐狸忘得一干二净。
几经周折，胡秀英和刘海终于结成了夫妻，开始唱人人会唱的比古调。刘海叫“胡大姐”的时候，全场男子都同声叫；胡秀英应一声“哎”，全场女子都同声应。刘海和胡大姐不仅不恼，反而打着手势，鼓动大家一起唱，两个人的对子戏变成了上千人的对山歌。这样的时刻，大家等了整整一年，过了今夜，那就要明年此时才有这样的场面啦。
有人在戳熊的屁股，熊跟大伙儿唱比古调，没有理会。那人又拽熊的鸟铳。熊惊了一下，低头看到公鹿。
公鹿说：“你不去找人，在这里看戏！”
熊跳下桌子说：“我找了好久，找不到……”
公鹿说：“快回去，戏散场了，他会去找我们的。”
熊和公鹿回到石碾子那儿，戏正好唱完，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像决堤的潮水一样向四方扩散，有人隔着人群互相呼唤，有人在唱比古调，混乱不堪：“三三——你在哪里——”“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喽嗬嗬！”“我在这里——”“大奶崽，回家了——”“你把我比作什么人喽嗬嗬！”“走喽嗬！”“娘——娘——”“行喽嗬！”……台上，那个丑角向大伙儿打着拱手，半唱半白地说：“乡亲们，明年元宵来相会——恭喜发财，明年再会——”
人群渐渐变松，变稀，小狐狸却不见回来。熊急起来，把双手拢在嘴前叫道：“小狐——”公鹿及时撞一下熊的肩，没让他把那个“狸”字嚷出来。熊停了一下，又叫道：“胡家的小孩子，你在哪里？”一个拄拐杖的老人来到檐下，低声说：“你们在找小狐狸吗？我看到过他。”来者正是老赤麂。熊赶紧问：“他在哪里？”老赤麂说：“我看到他的时候，戏才开始演。”熊哼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又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子来到屋檐下，呼哧呼哧地对熊说：“我是野猪，听猴子说，你在找小狐狸？”熊说：“他跟我一起来的，我要带他一起回去。”公鹿说：“再等一等吧。”
6
熊点上一支烟，没抽几口，偌大一个戏坪子变得空空荡荡。要不是台上还有人走来走去收拾东西，你会以为刚才人山人海的情形不过是一场梦。
老赤麂说：“小狐狸机灵得很，不用担心的。”
熊说：“你们先走吧，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太打眼了。”
老赤麂和野猪结伴走了。
熊对公鹿说：“你也走吧。”
公鹿说：“我怎么能走？这事一开始就有我的份。我们找找看，也许他在哪个角落里睡着了，小孩看戏总是打瞌睡。”
熊和公鹿绕着戏坪子找了一圈，这时候戏台上也没有人了，只剩一盏照夜灯冷冷地亮着。
公鹿说：“这个小东西……我们还是走吧，也许他一个人先走了。”
熊非常懊恼：“早晓得不带他来好了……不带他来嘛，他又可怜，没有父亲的孩子……”
两人离开戏坪子，一前一后走在石板街上。夜是那么寂静，街道变成一个巨大的吸音器，脚步声，石板摇动声，衣服摩擦声，刚刚发出就被迅速吸走，叫人心里空空的。
公鹿打亮手电，尽管此时月在中天，照得大地如同白昼。
前方是街道拐角，牌坊那方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十分热闹，惹得村里的狗也叫起来。
公鹿说：“怎么有人半夜里放鞭炮？”
熊说：“谁知道……”
他们加快脚步，拐过街角，只见那户挂红灯笼的人家门前铺满了红红的鞭炮屑，还摆上了香案，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伙子蹲在案前烧化纸钱，火光里，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那么灿烂，那么幸福，就好像他们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噢！”熊叫了一声，对公鹿说，“这户人家生宝宝了！你听，宝宝哭得多带劲！”
可不是，他俩听到了新生儿的啼哭，那么响亮，好像不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就不肯罢休。
他们走过去，熊打着拱手说：“恭喜恭喜！你们家的宝宝有大福气呢，年年生日演花鼓戏！”
小伙子憨厚地朝过路人笑着：“你们是……”
熊走到香案边上，高声说：“我们是山里人，来看戏的，连夜回去。”
熊的嗓门那么大，几乎把屋檐上的瓦当给震下来。公鹿对主人说：“你们别见怪，我们山里人平时隔着山谷说话，嗓门小了听不见。”
公鹿拉一下熊，示意他快走。
“你们等一下！”老太太快步进了屋，出来时两手各拿三个染红的鸡蛋，“鸡蛋你们在路上吃，还是热的。这是喜蛋，吃了交好运的！”
喜蛋是不能拒绝的。
熊和公鹿谢过老太太，继续赶路。
来到村口小石桥，熊在桥栏上坐下，开始剥蛋：“我们把喜蛋趁热吃掉，我好饿了。”
公鹿不乐意：“追小狐狸要紧。”
熊不紧不慢地说：“如果我们能追上小狐狸，老赤麂和野猪早就追上了。”
公鹿试探地问：“你是说小狐狸还在村里？”
熊一口咬下半个鸡蛋，边吃边说：“你的鼻子干什么的？唔，好吃……我在香案上嗅到了小狐狸的气息……我敢打赌，小狐狸在香案上待过。”
公鹿想起熊先前故意靠近香案，恍然大悟：“你跟他们说话声音那么大，是不是怀疑小狐狸还在附近？”
熊把另外半个鸡蛋塞入口中，点点头。
街上传来石板响声，紧接着，小狐狸出现了。看到熊和公鹿，他很高兴：“哈，你们在等我！”
公鹿问：“你到哪里去了？我们到处找你！”
“我知道一个大秘密了！”小狐狸瞅一眼熊，继续对公鹿说话，“我本来想找个地方看戏，可是我在人缝里挤来挤去，听到一个人说，牌坊那户人家今晚生宝宝，我就溜到他们家去看稀奇。产房窗外放着香案，我个子矮，正好跳上香案去看——哼！有一头熊还不告诉我呢，宝宝怎么生下来的我全知道了！后来他们要摆香案，我就躲到楼梯旮旯，没人发现我。”
公鹿说：“不对呀，我们去的时候，香案已经摆到门前了，你应该比我们先走，怎么落在后边？”
小狐狸说：“他们抬走了香案，我又溜到窗下，偷听接生婆和宝宝的妈妈在里面说话——她们说了什么，我不告诉你们，我只告诉我妈。”
熊插话说：“小狐狸，你是不是听到我叫嚷了？我就知道你在屋里，故意跟主人高声说话。”
小狐狸说：“听到了就听到了，有什么了不起。”
“你还生我的气？”熊掏出一个鸡蛋塞在小狐狸手里，“说实话，宝宝怎么生下来的，我也没看过——你应该知道了，男人不让进产房的，就连丈夫也不让进。”
小狐狸说：“现在我不生你的气了，我们快走吧，我妈怕等急了。”
7
借着月色，他们穿越田野来到谷口，上了渡槽。
对面有黑影往这边移动，公鹿打亮手电照过去，出现在雪白光柱里的是老赤麂和野猪，还有狐狸妈妈！
“妈妈！”
小狐狸叫了一声，向着妈妈跑去，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跌倒了，爬起来又跑。
狐狸妈妈迎住儿子，埋怨说：“你跑什么，这么黑，脚下看不见。”
“妈……妈妈……”小狐狸扑在妈妈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怎么啦？”狐狸妈妈有些奇怪，“小半天不见，这么想我？”
公鹿对狐狸妈妈说：“我们看戏的时候，他跑去看人家生宝宝，我们也没有责备他，他没有出事就万幸了。”
熊补充说：“他躲在窗外偷看，没有被人发现。”
妈妈放了心，为儿子擦去眼泪，笑着问：“儿子，你看见什么啦？”
小狐狸说：“妈妈……生宝宝好痛……你以前生我是不是也很痛？”
“那当然——”妈妈停顿两秒钟，仿佛又看到自己分娩的场景，“很痛很痛，死去活来……不过很幸福，很幸福……”
小狐狸止住哽咽，发誓说：“妈妈，我以后要对你很好，很听你的话。”他想起手中的鸡蛋（刚才他跌倒的时候都没有松手），将它举到妈妈嘴边：“这个喜蛋你吃，熊叔叔给我的。”
狐狸妈妈偏着头说：“你自己吃，你对熊叔叔说了谢谢没有？回去我们请叔叔伯伯吃饺子吧，元宵夜一定要吃饺子的。”
“一个鸡蛋算什么。”熊掏出最后一个鸡蛋给狐狸妈妈，“吃吧，还有一点热，隔一夜就不好吃了。”
“我这里还有——”公鹿掏出三个喜蛋，分两个给老赤麂和野猪，自己也吃起来。
熊问狐狸妈妈：“你怎么来了？”
狐狸妈妈说：“我身体不好，本来不想下山，又不放心小狐狸……我走到前面山梁遇到老赤麂和野猪，听说小狐狸不见了，可急坏了。小狐狸，你以后真的要听妈妈的话，啊？”
小狐狸指着月亮说：“我听话我听话！我对月亮发誓——”
狐狸妈妈说：“月亮不能用手指，你指它，等你睡着了，它下来割你耳朵。”
小狐狸立即缩回手，向妈妈撒娇：“你看，我很听话的。”
他们过了天桥，翻过山梁，回头已经看不到西峒了。
老赤麂很为狐狸妈妈遗憾：“今年的《刘海砍樵》特别好看，名角演的，可惜你没有看到。”
公鹿则说：“明年还有看的，他们演得好，明年肯定还请他们。”
小狐狸央求妈妈说：“明年元宵节我们一起下山好不好？今年我也没有看到。”
狐狸妈妈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好啊，明年元宵节一起下山，反正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小狐狸开心地唱起来：“走喽嗬！行喽嗬！走喽嗬！行喽嗬！”
熊和公鹿也跟着一起唱：“走喽嗬！行喽嗬！走喽嗬！行喽嗬！”
沉睡的山谷被吵醒了，发出了阵阵回音：走喽嗬……行喽嗬……喽嗬喽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