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大师柳子谷的坎坷人生路
1996年10月17日,一个由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研究院等单位破例为一位非中国美协会员画家举办的最高级别的画展正在中国美术馆进行。一切都显得非同寻常。美术馆里,闪现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迟浩田、程思远、萧克、谷牧、洪学智等诸多老同志挥笔为画展题词,邓力群、荣高棠、赵健民、王琦、廖静文等为画展剪彩。
这个非同寻常的画展,就是柳子谷先生遗作展。
1901年,柳子谷出生于江西玉山县一个书香人家。其祖父是前清秀才,其父亲在乡里举办私塾,还颇通医术。柳子谷自幼就对书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用好奇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树木、池塘、房屋、牛羊,都被他用稚嫩的笔悄悄摹绘。甚至,当他受继母欺凌、暗自伤心流泪时,望着自己蘸着泪水画的小耗子,竟笑出声来。在父亲的熏陶下,伴着画笔,柳子谷渐渐长大。15岁,他成了乡里有名的小先生,写得一手好字,出口成章,四周乡邻争相请他题春联、作碑文。
1924年,柳子谷辗转来到上海,考入上海美专。当时的上海美专,名师荟萃,刘海粟、黄宾虹、潘天寿都任教于此。在这里,柳子谷接受了系统的美术教育,尽情地在艺术天地中遨游。
当时,柳子谷家道中落,已无力供他上学。校长刘海粟怜惜这位深具艺术天赋又刻苦用功的年轻人,不仅免去他的学杂费,还介绍他给书肆邑庙,画一些扇面来维持生活。黄宾虹、潘天寿等也很喜爱这位天资聪颖的学生。黄宾虹经常亲自指导柳子谷作画,还把他精心收藏的大量古今名家字画,供柳子谷精心揣摩,他还与潘天寿一起,领着柳子谷去拜访当时海派画坛领袖吴昌硕、谢公展等国画大家,聆听他们的教诲。
得益于名家指点,吸吮着丰富的艺术营养,柳子谷的画艺日渐成熟。从上海美专毕业后,经过一段短暂的从军,1928年,柳子谷来到南京,开始了职业画家生涯。短短几年间,他便以精湛的绘画技艺名噪沪上与金陵,在那里,他与张叔旗、徐悲鸿成为至交,三人独秀艺林,并称“金陵三画家”。在南京,他还结交了许多文化名人如于右任、柳亚子、经享颐、陈树人等,以及民国许多要人及社会贤达,像李宗仁、李济深、冯玉祥、陈立夫、邵力子、蔡元培、马寅初、林伯渠、张治中等,他们都曾向柳子谷或索或买其作品。李宗仁竞选总统时,还包下柳子谷的画作为礼品。
柳子谷的画,根植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而又极具个人特色。他继承了传统文人画的精髓,将诗书画融为一体,是个“全能型”的画家,山水、花鸟、人物俱精,诗书修养全面,尤其擅长画竹。蔡元培曾称其为“画竹圣手”,徐悲鸿则赞其竹“画到朦胧翠欲滴,先生墨妙耐寻思”。早年写竹,他师承郑板桥,青年后,随着视野的扩大,则上追宋、元、明诸家,又融入自己对竹的观察,另创一格。30年代,徐悲鸿在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任系主任时,曾请柳子谷去为学生示范画竹。柳子谷先演示了竹子的竿、枝、叶、节的各部画法后,将纸横放、饱蘸浓墨,边走边挥洒,顷刻间,一幅水墨淋漓的墨竹跃然纸上。徐悲鸿见后,击节赞赏,并改变了自己画竹的方法。柳子谷笔下的竹,不但有风花月夜下的晴竹,也有雪竹、风竹、雨竹及四季时节的竹。
柳子谷不但中国画功力深厚,早年在上海艺专学习时,还打下了深厚的西洋绘画技法基础。在南京时,徐悲鸿与他泛舟玄武湖,两人换笔写生。徐用毛笔,柳用炭笔,画毕,徐对柳的绘作惊讶不已。柳子谷作画,讲究抓住临摹、写生、创作三个环节,创作态度严谨。他在创作中,还注意研习、借鉴了不少日本画风。柳子谷早年转益多师,加之后来的勤奋和才华,使他的画独辟蹊径,在中国画坛卓然独立,自成一体。
1934年冬,柳子谷的首次个人画展在南京中山饭店举办,展出其多年创作的山水、花鸟、人物精品200余件,当时居住南京的各界要人几乎都参观了画展,仅五天时间,展品全部被订购一空。冯玉祥、蔡元培等都为画展题诗祝贺并选购画作,远在上海的张大千、高剑父、梅兰芳等艺苑名流纷纷赶来祝贺,柳子谷再一次名震金陵。
从那时起至新中国成立,柳子谷一共举办了11次大型个人画展,都大获成功,他的名字,多次被列为当代大师收入《中华民国美术年鉴》;他的作品,被争相集辑出版。
命运之神与柳子谷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荣誉的乐章在他盛年之际戛然而止,他的后半生,似乎从中国画坛销声匿迹,中国画坛,也似乎将他遗忘了。
1949年,客居杭州,以卖画为生的柳子谷迎来了解放的新中国,为了抒发内心的喜悦之情,柳子谷创作了大型张《竹林图》,题词曰:“百年大旱,适逢甘霖……”怀着这种“久旱逢甘霖”的心情,柳子谷满怀希望和憧憬,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1950年,经马寅初推荐,这位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美专教授、南京美专国画系主任重拾教鞭,来到东北,先后任教于大连四中、沈阳师专及辽宁艺专。在东北,柳子谷满怀激情,创作了大量反映新生活的作品,也是在那里,他开始了坎坷的后半生。
1952年,抗美援朝战争开始,全国人民的拥军爱国热情也感召了柳子谷。当常香玉率团义演,以其所得向志愿军捐献一架飞机的消息传来,柳子谷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找到东北画家朱鸣冈、罗叔子,提出三人举办联展书画义卖,以所得捐献国家。三人书画展顺利进行,柳子谷的画好评如潮,短短几天,就被订购一空。柳子谷满怀喜悦,连日赶画义卖。正在这时,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他所在的学校领导找到了他,勒令他立即停止义卖,因为他“有历史问题,不具备参与此类活动的资格”。柳子谷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连爱国的权利都没有了?望着满室画稿,多少年来,第一次,刚毅的他流下了眼泪。自此至1979年,柳子谷极少有机会发表作品、参加社会活动。柳子谷,似乎从画坛销声匿迹了。
在柳子谷的档案中,有这样一段记载:20世纪30年代中期,供职于国民党中央党部;1938—1940年,任湖南通道及绥宁两县县长。
这,就是他的全部“历史问题”。
30年代初期任中共中央机要一处主任,后任周恩来总理机要秘书的革命老人张纪恩,20世纪80年代中期撰文回忆了他与柳子谷的交往经过:1936年,我党一位同志在上海被捕,因“案情重大”,被解往南京司令部,我奉命赶往南京设法营救,当时,柳子谷挂名于国民党中央党部训练部。经友人介绍找到他时,出乎我的意料,柳子谷一口承诺,挺身而出,进行营救,遂使这位同志得以判处轻刑。在营救过程中,柳子谷正直、热情、富于正义感的精神,至今令我感念不忘。从此,我们不时有所过从。柳子谷虽在国民党中央党部训练部,但他终日伏案作画,国民党中有人说他不务正业,“挂羊头卖狗肉”,柳子谷一笑置之,作诗云:“雷鸣瓦釜太纷纭,傲骨生成玉石分。闻达不求羞肉食,回时供养有烟云。”在国难民穷的时代,他创作过《水灾图》、《流氓图》等作品,受到舆论界的赞扬。
柳子谷的县长史,也尤有说头。1938年张治中任湖南省主席,提出建设“廉政勇勤”的“模范省”,举用了一批文化名人,柳子谷也在其中。在任上,他勤政爱民,废除苛捐杂税,颇得民心。他以书生文弱之身,设计智擒当地一有名的土匪恶霸,安定了民心,一时传为美谈。时年正值饥荒,柳子谷又画竹义卖,所得颇丰,全部用于赈济灾民。1940年,张治中改革流产,柳子谷遂辞职返回故里,路资皆为沿途卖画所得。他带回的四个大木箱里,除衣物、行李外,全是书画纸砚,别无长物,所见之人无不感叹他的两袖清风。
这些,柳子谷都向组织原原本本地汇报了。1952年,上级组织将他定性为“历史清楚,属一般历史问题”。
尽管有了第一次打击,但柳子谷并未消沉,他坚信,自己爱国没有错,他以更大的热情,投身创作之中。
1956年,由朝鲜战场回国的军旅青年画家满健,遍访东北名师,找到了正在沈阳任教的柳子谷,提出联合创作一幅反映抗美援朝战争的画卷——三千里江山。柳子谷一口应承。用中国传统画法反映现代战争场面,这在中国画历史上绝无仅有。在没有任何成品可以借鉴,又无亲身体验的情况下创作,谈何容易。柳子谷面临着巨大的挑战,面对满健带回的一幅幅速写、一张张草稿、一帧帧照片,柳子谷苦苦思索,细细琢磨。河流、山川如何布局,人物、器械怎样安插,千头万绪,一齐涌上心头。终于,柳子谷胸有成竹。1958年,历经三年时间,耗尽无数心血,柳子谷在满健草图的基础上,成功地进行二度创作,完成了中国画《三千里江山——抗美援朝二次战役歼敌图》的绘制工作。这幅长卷共27米,气势磅礴,宏伟壮观。画面上,河流山川历历在目,人物、现代重型武器栩栩如生,成功地再现了抗美援朝战争的激烈场面。这幅画创作完成后,呈送给当时的军委领导,受到高度赞赏。他们一致认为,这幅画的内容已不仅仅是二次战役的反映,它较好地概括了抗美援朝战争的全貌,经原志愿军政治部主任杜平提议,这幅画被更名为《抗美援朝战争画卷》。
当年,这幅长卷在沈阳展出,立刻引起轰动。人们惊叹,原来,中国画也有如此表现力,可以展现如此宏大的现实生活场景!柳子谷完成了一件所有的中国画家想完成而又未完成的事情。柳子谷骄傲、自豪,他沉浸在喜悦之中。然而,他没有想到,厄运,再一次来临了。
1959年,作为国庆十周年全国美展东北地区重点推荐作品,《抗美援朝战争画卷》即将送往北京。正在这时,沈阳师专一位年轻教师的一句话,改变了这幅巨作的命运。“这是在为彭德怀树碑立传!”一句话,画卷被匆匆撤出展厅。柳子谷抱着自己心血凝聚的作品,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这一次,他没有流泪,他的心中,奔腾着无尽的悲哀。自此,这幅画蒙尘20载,直到1985年,柳子谷将它捐献给北京中国军事博物馆,成为博物馆的珍藏品。
打击,接二连三地到来,柳子谷却没有倒下,他执着地用画笔描绘着身边的一切,也在无形中完成了自我肖像,展示了他的风骨。
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柳子谷生活于辽宁。在那里,他深入山区写生,完成了自己的又一重要作品——人民公社画卷《山村新貌》。这一画卷长十米,人物、山水造型优美,笔法细腻,过渡自然,丝毫不显人工雕琢,充分显示了长卷的魅力,是一幅不可多得的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作品完成后,由于无处发表,它静静地陪伴主人几十年,直到柳老先生辞世。
1962年,一直为柳子谷际遇鸣不平的张纪恩上书周总理,经总理批示,中央统战部部长徐冰将柳子谷介绍给当时正在为山东艺术院校网罗人才的山东省副省长李宇超。柳子谷接受邀请,来到山东,任教于山东艺专(山东省艺术学院前身)。
在山东,柳子谷先生潜心教学,将自己一生所学,倾囊传授给弟子,为山东培养了大批艺术人才。柳老当年的学生,如今也都已两鬓斑白,说起敬爱的老师,他们唏嘘不已。课堂上,柳子谷手把手地教学生如何剪裁笔锋,详细讲解不同质地的画笔的不同用法,狼毫画什么,羊毫画什么……他将自己的绘画过程一一做成分解图,教学生着色、构图的诀窍……这些都是他多年作画的经验所得,是一般画家所不愿传授的。
平静的教学生涯没过几年,1966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柳子谷在劫难逃。他被打成“敌伪特务”、“牛鬼蛇神”。他挨批斗、关牛棚,他看过收发室,打扫过楼梯、茅厕,年逾花甲的老人饱受折磨。而他最痛心的,却是被剥夺了创作的权利。多少年后,他对孩子感慨着:“十年了,我没有握笔。”
在他的床头,挂着一条横幅:眼前得失无经记,历史是非自分明。他将这作为自己的座右铭,以之自慰,同时勉励别人。
“你可以夺走我的画笔,但你夺不走我的思维。”苦难中,老人一刻也没有停止思考,他不停地观察、构思,同时悄悄地搜集材料,为将来撰写画论、回忆录做准备。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柳子谷如沐春风,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又迸发出惊人的创作力。
年近八旬了,他还坚持去趵突泉公园写生,去观察壁上的藤萝。他看风中的藤萝,看朝阳中的藤萝,看晚霞中的藤萝,终于,他画的藤萝成为一绝。他到万竹园观竹,对着竹林,入了定,发了痴,普普通通的竹叶在他眼中焕发出万千光彩。发现形状殊异的竹叶,他忙小心翼翼地剪下,夹在书里,如获至宝,带回家反复把玩。学生送给他鱼虾,他舍不得吃,养在缸里,观察鱼虾嬉戏游玩的神态;他养着一窝鸡,没事他就用菜叶逗鸡,抱着画板追逐着鸡群写生,被老夫人斥为“老疯子”。在他的晚年,他又创作了大量炉火纯青的艺术作品。1980年春节,他画劲竹图,题曰:“八十初春画竹枝,生逢大有作为时。老竿犹有冲天劲,揽月九天向往之。”1985年,他将一幅精心绘制、题有“天欲坠,赖以柱其间”的四尺整张《磐松图》,送给邓小平同志。
然而,不幸还是不可避免地给柳子谷的生活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文革”中,柳子谷先生受迫害,和老伴蜗居于八平方米的斗室,一住就是十来年,这极大地限制了柳老的创作。一次,柳老拜访济南市文联主席吴泽浩,在他的家里,看到了他居住的18平方米的房子。老人羡慕极了,不由说了一句:“我要是有这么大的房子,能创作出多少大画、好画啊!”限于条件,柳老的晚期创作大都篇幅有限,最大者不过六米,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尽管如此,柳老不以为意,他说:“方寸容天地。”
柳老没有想到,在他的有生之年,他会再一次流泪。
1983年,刘海粟先生游历山东,来到济南,住在南郊宾馆。听到这个消息,柳子谷激动极了。师生都已白头,来日无多,相见的机会更少。今天,老师来到了家门上,柳子谷多么想把老师接来,尽一尽地主之谊,叙一叙相见之欢啊。可是,看一看自己居住的八平方米斗室,柳子谷的心沉了下来,八平方米斗室,何以待客?柳子谷长叹一声,终于决定不见。那一边,刘海粟先生也正大光其火,他所到之处,哪个学生不赶来拜见,唯独这个柳子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何缘故。他向有关部门提出,点名要见自己的这个学生。柳子谷诚惶诚恐地来了。望着银发满头的老师,柳子谷的泪水夺眶而出。刘海粟对柳子谷的境况也已有耳闻,望着这个饱受委屈,同样白发苍苍的学生,刘海粟也禁不住老泪横流。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唏嘘不已。那一次,柳子谷送给刘海粟一幅大型《竹鸡图》,祝老师长寿,刘海粟当场向众人展示,赞道:“你的竹鸡无与伦比。”同时,刘海粟赠柳子谷一帧条幅,上书:青山不老松长翠,雪压霜欺只枉然。题曰:子谷老弟存念。
1986年1月12日,柳子谷在睡梦中安然辞世,享年85岁。临终,仍未恢复教授头衔。
在柳子谷先生辞世十周年之际,他的遗作展在北京、在山东受到了人们的关注。他的画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期间,参观者络绎不绝。五天时间里,中国美术馆迎来了近万人次的观众,创下了历年之最。这其中不乏一幅幅动人的画面。一位70岁的老者,连看了四天画展。他在柳子谷的画前流连,不住赞叹:“好东西啊,好东西。”一对在航空公司供职的年轻夫妇,头天在画馆看了一下午,第二天,第三天又自备食物,在展馆里待了整整两天。一群青年学生,看了画展后激动不已,在留言簿前沉思良久,写下“大开眼界”四个大字;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柳子谷画辑》及小型画册,展出期间被抢购一空。
据悉,荣宝斋的书画鉴赏家,收藏家对柳子谷的作品评价颇高,已决定为柳子谷出版大型画册,这是只有大师才能享受的殊荣。柳子谷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到欣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