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小结:夏志清的推论
在要对俞先生纵贯其一生的红学思想之起伏作一小结时,倒是让我想起了另一位研究中国古代小说的专家,夏志清先生。从他对俞先生思想变化所产生的推想来看,夏先生是位学术嗅觉极其敏锐的学者,发人之所未发,令人钦佩。
1959年《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即杨继振藏本被发现,学者们纷纷作文论述其价值。俞先生在《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上有《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一文,他在文中说:“这里不妨进一步说,甲、乙两本皆非程高悬空的创作,只是他们对各本的整理加工的成绩而已。这样的说法本和他们的序文、引言相符合的,无奈以前大家都不相信它,据了张船山的诗,一定要把这后四十回的著作权,塞给高兰墅,而把程伟元撇开。现在看来都不大合理。以前我们会发现即在后四十回,程高对甲乙两本的了解也好像很差,在自己的著作里会有这样的情形,也是很古怪的。”
夏先生看到俞先生的这段话后说:
俞平伯(他早期的著作《红楼梦辨》曾鼓动人们把高鹗看作是一个伪造者,具有很大的影响)曾在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就这个本子是否就一定是在程高指导下所准备的表示了很大的怀疑……可是,这个抄本的存在却证实了俞平伯的这一看法:高鹗并没有续作后四十回……这等于全部抛弃了他早期的主张。[20]
对此,夏先生敏感到俞先生这一态度变化的实质及其所揭示的问题的本质,他一针见血地指出:
假如百二十回抄本的发现所带来的结果最终否定了高鹗续书的说法的话,那么这就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四十多年来的红学研究就是由于这一未受到检验的假定而弊陋百出,成效甚微。[21]
尤为发人深省的是,夏先生更加深入地看到:
对于大陆的学者来说,否定高鹗续作仅仅意味着对后四十回的作者进行重新研究的开始。这种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受制于意识形态的影响。长期以来,曹雪芹被作为一个反封建的革命作家,而受到中国大陆批评家的礼赞,然而这则神话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说得通,即:他只写了前八十回,此时他作品中主要人物的最终命运还没有任何把握能够确定和弄清。……既然现在高鹗不能再作为一只替罪羊,那么看来最好的办法似乎仍是保住曹雪芹作为一个假定的文学名著的作者的美好声誉,而不能把它看作是一部和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相抵牾的作品。[22]
夏先生是位颇有造诣的海外华人学者,意识形态和学术背景与我们显然有异。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卓荦之见,深蕴启迪,虽非专精红学,但治红者不可不知。
读过这几段文字,我们不能不佩服夏先生的学术敏悟性和想象力。当时,说后四十回非高鹗续还仅仅是“如果”,事实上,当时对于胡适“高续说”的论点和论据还只是怀疑阶段,还缺乏深入有力的证据。而现在研究的进展已远远不是“如果”的问题了。即使暂时还不能说后四十回非高鹗续已成铁案,至少已没有多少悬念了。既然如此,夏先生的揭示难道不值得每一位红学爱好者和研究者认真品味,深长思之吗?
[1] 韦奈:《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2006,第43页。
[2] 孙玉明:《红学1954》,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第16页。
[3] 俞平伯:《红楼梦辨》,岳麓书社,1999,第198页。
[4] 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366页。
[5] 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371页。
[6] 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602页。
[7] 俞平伯:《谈新刊〈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中华文史论丛》第五辑,中华书局,1964,第437~438页。
[8] 韦奈:《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2006,第43页。
[9] 韦奈:《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2006,第43页。
[10] 韦奈:《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2006,第44页。
[11] 沈治钧:《红楼七宗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第453页。
[12] 韦奈:《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2006,第17页。
[13] 韦奈:《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2006,第18页。
[14] 梁归智:《独上红楼·体会一位红学大师》,山西古籍出版社,2005,第102页。
[15] 贾穗:《一篇贬人扬己的歪曲历史之作》,《红楼梦学刊》1996年第4期。
[16] 俞平伯:《略谈新发现的红楼梦抄本》,《北京晚报》1959年6月28日。
[17] 俞平伯:《读红楼梦随笔》第三十五《记吴藏残本(二)》,《俞平伯论红楼梦》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775页。
[18] 俞润民:《怀念父亲俞平伯》,《文汇报》1991年4月9日。
[19] 俞平伯:《俞平伯论红楼梦》下,《旧时月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1135页。
[20]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第263页。
[21]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第264页。
[22] 夏志清:《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第2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