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雍正的谕旨和贾母的“实话”
《红楼梦》中贾家与江南甄家往来甚密,但书中并无大面积的铺陈描写和渲染,而是从家务琐事中偶露端倪,一条线始终时隐时现。小说中写到甄家的章回分别是:第2回、第16回、第56回、第63回、第64回、第71回、第74回、第75回、第92回、第93回、第107回、第108回、第115回、第118回,共14回。前八十回中有8回提到甄家。后四十回中有6回写到甄家,而且皆系与前八十回贯穿一致、至关紧要的描写和揭示。
太虚幻境有联曰:“假作真时真亦假”。虽然对此联有过各种解释,但万变不离其宗,一言以蔽之,即“真即假,贾即甄”。江南甄家,在《红楼梦》中的作用有二:
1.从艺术上看,与小说主要描写对象“贾家”相映成趣,借此言彼,借彼言此。
2.从现实意义看,暗示家族获罪原因之一:转移家财。
(一)财产的纠葛
众所周知,曹家最后是因“织造款项亏空甚多”、“转移家财”等罪名获抄。据《清宫曹家档案史料》载:上谕著江南总督范时绎查封曹頫家产(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奉旨: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有违朕恩,甚属可恶!著行文江南总督范时绎,将曹頫家中财物,固封看守,并将重要家人,立即严拿;家人之财产,亦著固封看守,俟新任织造官员绥赫德到彼之后办理。伊闻知织造官员易人时,说不定要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倘有差遣之人到彼处,著范时绎严拿,审问该人前去的缘故,不得怠忽!钦此。
雍正担心曹家将家财转移到“江南”,且先不管曹家“暗移他处、企图隐蔽”的财物到底是送到亲戚家还是朋友家,这个可“隐蔽”的去处一定是“江南”,我们从雍正的担忧中已经确知。
《红楼梦》毕竟是小说,小说中肯定会涉及现实问题,但小说并没有与现实一一对应、丝毫不差地重现现实的义务和责任。但从《红楼梦》对甄家和贾家关系的断续描写中,我们还是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两家无论在小说中,还是现实中,都有着深厚的渊源和密不可分的关联。小说中,在我们所看到的与贾家有过来往的亲朋眷属中,唯有甄家是从始至终、一贯地在贾家的生活范围里出现,作者不断地提醒着读者这一家的存在。
除日常年节礼尚往来,每遇生日丧仪、进京朝贺,皆或差信使或亲往拜谒,无有疏漏。直至议婚联姻,甚至连获罪抄家之后还打发家奴投奔对方。两家之亲密从各自家口中也皆时有透露。
如第2回:
雨村道:“……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第56回:
只见林之孝家的进来,说:“江南甄府里家眷昨日到京,今日进宫朝贺,此刻先遣人送礼请安。”说着便将礼单送上去。……贾母因说:“甄家又不与别家相同。上等封儿赏男人,只怕转眼又打发女人来请安,预备下尺头。”一语未了,果然人回:“甄府四个女人来请安。”贾母听了,忙命人带进来。……贾母笑道:“你们大姑娘和二姑娘,这两家,都和我们家甚好。”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们有信回来说,全亏府上照看。”贾母笑道:“什么‘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亲,原应当的。你们二姑娘更好,不自尊大,所以我们才走的亲密。”
第63回:
且说当下众人都在榆荫堂中,以酒为名,大家玩笑,命女先儿击鼓。平儿采了一枝芍药,大家约二十来人,传花为令,热闹了一回。因人回说:“甄家有两个女人送东西来了。”探春和李纨、尤氏三人出去议事厅相见。这里众人且出来散一散。
第64回:
贾珍想了一回,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吊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家里再找找,凑齐了,给他去罢。”
第71回: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人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有十六家。有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甄家一架大屏,十二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泥金‘面寿图’的是头等”。
第74回:
探春道:“……你们别忙,自然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呢!”
第92回:
贾政道:“……还有我们差不多的人家儿,就是甄家,从前一样功勋,一样世袭,一样起居,我们也是时常来往。不多几年他们进京来,差人到我这里请安,还很热闹。一会儿抄了原籍的家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他近况若何,心下也着实惦记着。”
第93回:
贾政看完,笑道:“这里正因人多,甄家倒荐人来。又不好却的。”……说:“包勇请老爷安。”贾政回问了甄老爷的好,便把他上下一瞧。……包勇道:“小的原不肯出来,只是家老爷再四叫小的出来,说别处你不肯去,这里老爷家里和在咱们自己家里一样的,所以小的来的。”贾政道:“你们老爷不该有这样事情,弄到这个田地。”
第108回:
贾母对湘云说:“……你说说,真真‘六亲同运’。薛家是这么着;二太太的娘家大舅太爷一死,凤丫头的哥哥也不成人;那二舅太爷是个小气的,又是官项不清,也是打饥荒;甄家自从抄家以后,别无信息。”
第118回:
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
“六亲同运”,甄家竟然被贾家看作是和血亲一般的亲近,而甄家也认为贾家是“和在自己家里一样”的地方。作者做了这么多铺垫,其实主要目的就是为描写两家的财产互移活动陈设背景。
《红楼梦》曾有两次直接袒露甄贾两家相互存放银钱的事:
一次是甄家收着贾家的银子,第16回,为置办元妃省亲之物,贾蔷对凤姐和贾琏说:
刚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银子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两,剩二万存着,等置办彩灯花烛并各色帘帐的使用。
一次是贾家收着甄家的银子,第107回,贾府获抄后贾母分家产:
贾母道:“……我索性说了罢:江南甄家还有几两银子,二太太那里收着,该叫人就送去罢。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可不是他们‘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了么?”
贾母说贾家收着甄家的银子,其实在前文中曾有非常细致的描写:
第75回:
话说尤氏从惜春处赌气出来,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因悄悄的道:“回奶奶:且别往上屋里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怕不便。”尤氏听了道:“咋日听见你老爷说看见抄报上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纨这边来了。……尤氏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正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来京治罪等话。贾母听了,心中甚不自在。
这种相互收存对方银钱的行为,如果被雍正看到,那自然是“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隐蔽”,如果贾府将财产寄放于甄家,那在雍正眼中,也自然是“暗派家人到江南送信,转移家财”。
大家细想,贾母说:“倘或再有点事儿出来……”能有什么事出来?甄家怎么就会“躲过了风暴又遭了雨”?甄家是先被抄家的,贾家藏匿获罪抄家大臣的财物,要说遭风雨的、可能受牵累的也应该是贾家呀,怎么反倒担心甄家因此受害呢?
这很明显就是告诉读者,存放银钱就是“转移家财”,这是雍正钦定给现实中曹家的罪名!所以,贾母会为在自己家中存放银钱的甄家担忧,让快将银子还回去,免得给甄家招祸,也是极有现实意义的描写。
第110回,贾母丧事办得不好,鸳鸯认为凤姐有钱却不拿出来,就去求凤姐,凤姐和贾琏有一段对话:
凤姐便将鸳鸯请进去的话述了一遍。贾琏道:“他们的话算什么!刚才二老爷叫我去,说:‘老太太的事固要认真办理,但是知道的呢,说是老太太自己结果自己,不知道的,只说咱们都隐匿起来了,如今很宽裕’”。
借贾母丧事用钱之际,又重提隐匿钱财的事。贾琏之言仍然是一种暗指。
而这两段关于“转移”和“隐匿”钱财的罪名是点题文字,恰都出现在后四十回中。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任何材料能够证明程高二人对曹雪芹的家世有很深的了解,何况,雍正的谕和批示,在他们所处的年代更是无从知晓。那么程高二人又如何知道曹家最后是因为雍正所定往“江南”“转移家财”罪名而败落呢?又如何在后四十回中如此近距离地用这样不易被人察觉的方式完美地揭示出其中的奥妙?
因此,这是说明后四十回非高鹗续的最好例证,也是说明后四十回中留有雪芹原稿的最好例证。
(二)在艺术表现上“甄家”与“贾家”的前后内在关联
从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开始,就将甄贾二位宝玉的习性作了一个完整的对比。冷子兴介绍贾宝玉,贾雨村介绍甄宝玉,结果两个宝玉对待女孩儿、仕途经济之学以及日常起居习惯皆如同一人,都被认为是“不能守祖父基业、从师友规劝的”纨绔子弟。
但至第115回,甄贾二玉终于见面:
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象那里见过的。
二人见面如同照镜,径直承接小说一开始冷子兴和贾雨村对他们的叙述,甄宝玉就是贾宝玉的镜中人,他们二人的体性和行为前前后后都是极端相似的。因此,在第115回见面时,作者让宝玉首先感到的是: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
读者也是这样认为,但是,接下去的发展却是:
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我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我如今略知些道理,何不和他讲讲?但只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至于弟乃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清高,实称此两字呢!”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些须。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禄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洗净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些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
大家都知道,秦钟是宝玉的重要的知己之一。男性朋友中,其在宝玉心中的身份地位,堪比黛玉。宝玉一生的这两个知己,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或最后一段时间,都曾有过和自己过去相反的言论,这就是作者的伟大,他对人物心理和人性的揣摩可谓细如毛发。
秦钟临终时,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庚辰本侧批:“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
庚辰眉批:观者至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且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
秦钟临终这一劝,脂砚这一批,已经在第16回这么早的时候就给了读者暗示,虽然当时没有写明宝玉的态度,但《红楼梦》惯于千里伏线,宝玉后四十回所以能参加科举的根由,可追溯至此。说起黛玉对宝玉的规劝,其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第79回,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
黛玉既为宝玉之红颜知己,岂可没有类似秦钟的规劝之语?脂砚都说无此劝,则“亦非玉兄之知己”,脂砚对人物性格的把握应该与作者相差不大,他是最了解作者意图的。那么黛玉只说了一句“你要取功名”,就是什么大逆不道了?就是违背个性了?后四十回中,如若黛玉还像从前一般,对仕途经济只字不提,那才叫人怀疑,恰如脂砚所说“非玉兄之知己”了。
同样,甄宝玉和贾宝玉既然都以对方为“旧相识”、“三生石上旧精魄”,在贾宝玉最后决定科考出家之前,怎可以没有类似秦钟和黛玉的“知己之劝”?况且,甄宝玉又比秦钟和黛玉不同,他既为贾宝玉之镜中人,是贾宝玉的影子,本身也就是贾宝玉的一个“先兆”,他性情和观念的改变,预示了贾宝玉的最后转变。
《红楼梦》中惯用这种“影子”手法来写人,袭人是宝钗的影子,晴雯是黛玉的影子等等,这也都是学界普遍认可的看法。那么贾宝玉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个“影子”?甄宝玉就是他的影子。
有人说这体现了续书者是个迷恋科举的人,所以才这么写。那么看看秦钟就知道了,作者的写法和态度是始终如一的。就是写甄宝玉大讲仕途经济学问时,也一样没有忘记写他对自己过去荒唐行为的认识,也没有忘记写贾宝玉的“禄蠹观”。但是这些都不影响作者的最终意图,因为前面的一切都是铺垫,都是对照,都是过程,这样才能凸显出人物最后行为的必然性。如果真的是别人所续,那他大可以让贾宝玉也很心安理得地同甄宝玉谈论仕途经济学问,而不必让他心生反感了。
这样写,其实更加突出了贾宝玉从心底里的不屈服,更加证明他参加科考是一种违背了自己的意愿而勉为其难的行为,是一种悲剧性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