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复斋论稿:李兴武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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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与美学关系之历史嬗变[1]

哲学以敏锐的目光观照着人世间的一切,当然也不会忽略美和艺术,这种以哲学观点去说明美和艺术的科学就是最初的美学。在这时,有什么样的哲学就会有什么样的美学,美学与哲学就如影之随形一样相互为伴、彼此消长。但是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哲学与美学的关系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其中最大的变化有两次。一次是在18世纪德国的鲍姆嘉通创立美学以后,在一些哲学家那里,美学就不再是哲学的附庸,而成为哲学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了。在他们的哲学体系中,如果抽掉了美学,其哲学体系就变得残缺不全,从而失却其完整性。再一次是在19世纪中叶以后,这时所形成的人本主义哲学,其核心大都是艺术本体论,即以艺术为本体去生发自己的哲学体系。但是以艺术为本体所产生的哲学只能是美学,所以这时的美学处于哲学的中心和首脑的位置,美学就由哲学的听差一跃而上升为主人。对哲学与美学关系的这种历史变化的揭示,无论对于研究哲学,还是对于研究美学,都是有意义的。特别是搞当代哲学研究,如果对美学与哲学关系的这种变化熟视无睹,就很难把握住当代哲学的精神实质,更不要说做开创性研究了。

鲍姆嘉通以前的哲学和美学,包括古希腊罗马时期、中世纪和近代前期的哲学和美学。在这漫长的历史时期中,美学就是用哲学观点去说明美和艺术问题,是哲学的延伸、外围和附庸。

古希腊的两位巨哲是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柏拉图的哲学思想是从理式(即理念)这一概念出发去说明世界,认为世界是理式的演化、客观化,例如各式各样的树都是由树这一理式演化出来的,各式各样的桌子都是由桌子这一理式演化出来的,等。从这样的哲学思想出发,他认为理式是最美的,是绝对美;客观世界只是理式的影子,所以它的美比理式已大为逊色了;至于艺术,只不过是对客观世界的模仿,是影子的影子,与理式已隔了两层,因此它的美比客观世界就更为逊色了。在柏拉图那里,理式、事物和艺术是彼此分立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递进式的模仿关系,在这三者之中,艺术是最为低下的,它之所以美,只是由于它通过现实分享了理式的美。亚里士多德看到了柏拉图哲学的弱点,认为柏拉图把理式与客观世界说成是各自分立的,其实质是内容与形式、普遍与特殊、一般与个别的分裂。于是他提出了“四因”说,即任何一个事物的构成皆有质料因、形式因、创造因、目的因,认为质料与形式不可分,质料就寓于形式中,普遍就寓于特殊中,一般就寓于个别中。由此他提出了“理在事中”的著名论题,强调认识事物的可能性与必然性。与此相对应,他的美学思想则强调艺术不必拘泥于描述已发生的事,而应该描述可能发生的事,即按照可然律和必然律是可能的事。正因为艺术能揭示事物的规律,而现实只是个别的事,所以艺术是比现实更美的,一种合情合理的不可能总比不合情理的可能较好。可见,在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上,柏拉图认为现实高于艺术,而亚里士多德则认为艺术高于现实。但是,无论他们的美学理论有怎样的不同,又并不是他们无凭依的异想天开,而是为他们各自的哲学思想所决定的。

中世纪的两位主要哲学家奥古斯丁和托马斯·阿奎那,其思想皆受柏拉图较大影响。他们把柏拉图的理式改造为上帝,主张上帝创世说,认为上帝是真善美的化身,正是由于上帝的存在,才把真善美带给了客观世界。奥古斯丁认为客观世界无所谓美丑,人们感到它的美只是由于它分享了上帝的特色和光辉。由于上帝是一,客观世界是多,上帝投下永恒不变的光,客观世界才显现出来,所以美的特点应该是“整一”与“和谐”,“再加上一种悦目的颜色”,而这也正是上帝的特点。托马斯·阿奎那不像奥古斯丁那样无视感性世界的存在,而是认为美只相关于感性的个别的事物,人们可以从个别事物的有限美窥视到上帝的绝对美。他认为美的事物必须具备三个要素:“第一是一种完整或完美,凡是不完整的东西就是丑的;第二是适当的比例或和谐;第三是鲜明,所以鲜明的颜色是公认为美的。”[2]这三个要素与奥古斯丁所论美的条件是完全一致的,之所以这样,就是由于在哲学思想上他们有共同信奉的上帝,其美学思想只是共同的神学思想的演化。

西方的近代哲学是以经验派哲学兴起为特征的,伴随着经验派哲学的兴起也出现了经验派美学。这一派哲学的最大特点就是强调感觉经验的重要性,认为感觉经验是一切知识的源泉,也是真理的源泉,带有明显的反对形而上学和神学的性质。培根、霍布斯和洛克,其哲学思想均有这一特点。与这种哲学思想相对应,他们的美学思想也没有脱开感觉经验的基地。培根把人的感觉经验以及由此形成的知解力分为三种,即记忆、想象和理智,认为与之相对应的也有历史、诗和哲学三种学科,历史涉及记忆,诗涉及想象,哲学涉及理智。在这个基础上他研究了想象,认为“想象既不受物质规律的拘束,可以把自然已分开的东西合在一起,也可以把自然已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分开,这样就在许多自然事物中造成不合法的结婚和离婚”[3]。他的这一研究强调想象对于艺术创作的作用,在美学史上具有开创性的贡献。在这个基础上,霍布斯继续研究了想象问题,认为想象活动虽然是人的衰退的感觉,却可以把不同的感觉所留下来的意象或观念加以自由综合,这就是“复合的想象”。同时,他还发现了心理学中所说的“类似联想”和“接近联想”,揭示了想象同人的欲念、情感和思想的关系。他认为,想象与人的欲念和情感不可分,如果想象的图像有益于生命功能,就会产生快感,如果有害于生命功能,就会产生痛感;想象与思想也不可分,想象只有受思想的控制,才会形成发明创造的能力,这样的想象才是创造性想象。洛克的想象理论也是建立在感觉经验的基础之上的,他把人的感觉分为“内感觉”和“外感觉”,认为外感觉是对外界事物的感觉,而内感觉则是对心理活动的“反省”。在他看来,这两种感觉都能形成观念,而把相同或相近观念撮合在一起,就是想象,也是巧智,所以想象的对象不仅有外在的事物,也有想象主体的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但是无论是由外感觉形成的观念,还是由内感觉形成的观念,“只要观念之间有一点类似或符合时,它就能很快地而且变化多方地把它们结合在一起,从而在想象中形成一些愉快的图景”[4]。英国经验派哲学的三位代表人物不约而同地关注想象问题,由此形成了他们各自的美学理论,但想象只不过是哲学研究所追寻的感觉经验的一部分,所以他们的美学思想只不过是哲学之树的一个分支,带有明显的对哲学思想的依赖性,而这也就是在鲍姆嘉通以前美学在哲学中的位置。

自鲍姆嘉通以后,以上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时,美学尽管仍然是哲学的一部分,但已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一部分,不再是哲学的“衣服”和“帽子”,而是哲学机体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假如去掉这部分,哲学就不仅是缺点什么,甚至会危及哲学自身的生存。

鲍姆嘉通是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理性主义哲学的继承者,其美学思想就是从莱布尼兹和沃尔夫的哲学思想中产生出来的。莱布尼兹这位理性主义者,不仅对人的理性认识有深入的研究,而且还承认有理性以外的认识。他把人的认识分为明晰的认识和朦胧的认识,认为明晰的认识是高级阶段的认识,而朦胧的认识则是低级阶段的认识。然后又把明晰的认识分为明确的认识与混乱的认识,认为明确的认识是理性认识,而混乱的认识则是感性认识。在他看来,人的审美趣味或鉴赏力就是相当于混乱的认识的东西,人们面对一件艺术作品会感到赏心悦目,然而却难以说出赏心悦目的原因。鲍姆嘉通就是在莱布尼兹混乱的认识的理论启发下,创成美学这门科学的。他把人的心理活动分为知、情、意三个方面,认为哲学应该对这三个方面加以分门别类的综合研究,然而研究知即理性认识的有逻辑学,研究意志的有伦理学,唯独没有研究情,即感性认识、混乱的认识的科学。据此,他提出应建立一门新的学科,专门研究人的感性认识,并将这门学科命名为Aesthetica,其希腊字根的原意应为感觉学,也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美学。初看起来,感觉学与美学并不是一回事,但从鲍姆嘉通对这一学科的规范来看,两者又很难说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他说:“美学的目的是感性认识本身的完善(完善感性认识),而这完善也就是美。据此,感性认识的不完善就是丑,这是应当避免的。”[5]由此看来,他认为美学就是研究感性认识的美或丑的科学,这也就把美学与感觉学划了等号。另外,他还对美学研究的具体内容作了规定,认为“美学作为自由艺术的理论、低级认识论、美的思维的艺术和与理性类似的思维的艺术是感性认识的科学”[6]。这里所谓自由艺术的理论,就是指“美的艺术”的理论;所谓低级认识论,即为感性认识论;所谓美的思维的艺术,是指美的创造和欣赏的思维过程;所谓与理性思维类似的思维的艺术,即类似理性思维,也就是莱布尼兹所说的朦胧的认识和混乱的认识。可见,他对美学研究的内容与范围的规范,与后来美学的发展基本一致。自此,美学与逻辑学、伦理学成三足鼎立之势,共同支撑着哲学的大厦。

如果说鲍姆嘉通创立的美学是理性主义哲学结出的果实,那么休谟对情感的研究则是经验主义哲学结出的果实。与鲍姆嘉通创立美学的同时,休谟正躲在法国的一隅构筑他的处女作《人性论》。他虽然没有见到过鲍姆嘉通的著作,但却与鲍姆嘉通一样关注人类情感的研究。他认为,哲学是研究人性的科学,人性是一切科学的首脑和心脏,各门科学都直接或间接地与人性相关。所以哲学只有把人性作为研究的对象,才能成为其他科学的基础,才算是真正的哲学。他将人性分为知、情、意三部分,与之相对应,他的《人性论》也分为“知性论”“情感论”和“道德论”三部分。以“知性论”研究人的知性,是认识论;以“道德论”研究人的意志,是伦理学;以“情感论”研究人的情感,实际上就是美学。在对情感的研究中,他区分了产生情感的对象和原因,认为情感的对象永远是自我和对自我的观念,而情感的原因则是直接刺激起相应情感的观念。然后他又把引起情感的原因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作用于情感的性质;另一方面是这种性质所寄寓的东西。他认为前一个方面就是美,后一个方面是美得以依附的东西。他说:“美如果不寓存于和我们有关系的某种东西,而单就其自身考虑,永不能产生任何骄傲和虚荣;但如果没有美或可以代替美的其他某种事物,单靠最强的关系也很少影响到那种情感的。”[7]这样,他就把美说成是引起情感的某种性质,这种性质又是什么呢?他又说:“美是一些部分的那样一个秩序和结构,它们由于我们天性的原始组织、或是由于习惯、或是由于爱好、适于使灵魂发生快乐和满意。这就是美的特征,并构成美与丑的全部差异,丑的自然倾向乃是产生不快。因此,快乐和痛苦不但是美和丑的必然伴随物,而且还构成它们的本质。”[8]这就是说,美是引起快乐的情感的某种秩序和结构,以及这种快乐的情感本身;而丑则是引起痛感的某种秩序的结构,以及这种痛苦的情感本身。以上这两个方面,正是休谟的“情感论”所研究的主要内容。可见,休谟虽然没有把“情感论”定名为美学,但是他所研究的正是美学所研究的内容,从而使美学同认识论和伦理学在整个哲学体系中三分天下。

康德是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两大哲学派系的集大成者,他吸收了鲍姆嘉通和休谟的成果,也把人的心理功能分为知、情、意三个方面,并与这三个方面相对应分别建立了他的“三大批判”。《纯粹理性批判》研究“知”,是认识论;《实践理性批判》研究“意”,是伦理学;《判断力批判》研究“情”,是美学和目的论。但是,康德的三大批判之间的关系,与鲍姆嘉通和休谟的三个学科之间的关系是不尽相同的。在鲍姆嘉通和休谟那里,这三大学科是在哲学的旗帜下各自分立的;在康德那里,这三大批判形成了有机的联系,即是用《判断力批判》把前两大批判紧密地沟通起来。正如朱光潜在论述康德撰著《判断力批判》的意图时所指出的那样:“他的意图是要使这部批判在较早写成两大批判之中起桥梁作用,或则用他的术语来说,要使判断力在理解力与理性之中起桥梁作用,情感(快感和不快感)在认识和实践活动(道德活动)之中起桥梁作用,审美活动在自然界的必然与精神界的自由之间起桥梁作用。”[9]这部论著之所以要起这样的作用,是因为前两大批判一个只涉及知性和自然的必然,一个只涉及理性和精神的自由,各自成为独立的封闭系统,似乎彼此分立、毫无关系。但是在实际上,精神界的自由应该作用于自然界的必然,实践理性应该作用于理论理性,也就是说,这两大批判应该彼此沟通。为达此目的,康德找到了“判断力”这一概念,这种判断力不同于从普遍出发去寻求个别事实的定性判断或逻辑判断,而是从个别事实出发去寻求普遍的反思判断。这种反思的判断力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审美判断力,对象的形式如果与人的心理功能(知性和想象力)相符合,就会使人产生某种合目的性的愉快情绪,这是主观的合目的性,研究这种判断的是美学;另一种是审目的判断力,自然事物的形式如果符合自己的内在本质,就是符合目的,亦即完善,这是一种客观的合目的性,研究这种判断力的为目的论。由于这两种判断力都是反思的判断,所以也有共同的性质,即它们既带有知性的性质,又带有理性的性质;既带有认识的性质,又带有意志的性质;既可见出自然界的必然,又能见出精神界的自由,所以可以说它的两端是分别搭在知性与理性、自然与道德、认识论与伦理学的两边的。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在康德那里美学成为沟通认识论与伦理学的桥梁,而这也就是美学在全部康德哲学体系中的特殊作用。

哲学史发展到黑格尔和叔本华以后,哲学与美学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在这之前,美学依附哲学,哲学包容美学;在这之后,哲学的本体论大凡都是艺术本体论,从而实现了美学与哲学的合一,甚至可以说,美学成了哲学的首脑和心脏。

黑格尔的哲学思想是理念的演化:当理念仅以自身的形态存在着的时候,是抽象而又片面的;经过自身的矛盾运动,它否定掉了自己的片面性,异化出感性的世界,这时理念就变得具体而全面了;这具体而全面的理念是绝对理念,是理性与感性、普遍与特殊、抽象与具体的统一。他认为,这样的理念也就是美,“当真在它的这种外在存在中是直接呈现于意识,而且它的概念是直接和它的外在现象处于统一体时,理念就不仅是真的,而且是美的了。美因此可以下这样的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10]。既然美就是理念,而理念又是黑格尔全部哲学体系的核心和逻辑起点,所以我们可以说,在黑格尔那里,美学是他全部哲学思想的核心和逻辑起点。

叔本华是黑格尔的同时代人,他的哲学思想是从意志出发去演化世界,意志客观化为理念,理念再客观化为表象。而世界则是意志和表象的统一,而这也就是理念,理念是意志与表象之间的中介,是意志与表象的统一。他的美学思想就是在理念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认为“理念把意志客体化了,这种客体化是完美的”[11]。这无疑是说,理念就是美,与之相对应,认为艺术是对理念或理念认识的复制。在他的哲学体系中,理念是把意志和表象结合在一起的核心概念,而他的美和艺术理论又都是对理念这一概念的生发,所以可以说他的美学思想在他的整个哲学体系中也占据核心的地位。

在叔本华以后,西方哲学发展出一个人本主义流派,如尼采的意志主义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弗洛伊德和荣格的精神分析哲学,克罗齐的新黑格尔主义,胡塞尔的现象学,海德格尔和萨特的存在主义,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等。这些流派虽然具体主张千差万别,但哲学中的艺术本体论却是共同的。尼采哲学以权力意志作为世界的本原,认为超人和酒神精神都是权力意志的范型,正是它们支撑着整个世界。他的美学思想则认为美是超人和酒神精神的化身,是权力意志的体现。艺术就应该表现超人和酒神精神,以扩张人的原始的、本能的生命力。柏格森的哲学以生命冲动作为世界的本原,认为人们认识世界就是要直觉和体验事物的生命冲动。他的美学思想则认为艺术就是体验生命冲动所形成的直觉,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直觉的投影”,是被截断的意识流。弗洛伊德的哲学把人的无意识摆在核心的位置,认为这种无意识是人的本能显示,正是它支配着人创造了全部文化和整个世界。而美和艺术则在这世界之中,是这全部文化的一部分,因此也是无意识创造的结果,是无意识的升华,是人的性本能所开出的绚烂的花朵。荣格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改造成集体无意识,认为正是集体无意识决定着人们对世界和文化的创造,也决定着美和艺术的创造。他把艺术创作过程说成是“从无意识中激活原型意象,并对它加工造型精心制作,使之成为一部完整的作品”[12]。克罗齐的精神哲学以直觉作为人的精神活动的起点,认为直觉生概念,概念生经济,经济生道德。而所谓直觉就是赋予感觉材料以形式,这也就是他所说的美和艺术。所以可以说,他把美和艺术作为人的精神活动的基础,而美学则是他的全部精神哲学的基础。胡塞尔的哲学以现象为起点来追求绝对真理,认为真理就是本质现象或纯粹现象,而诸多现象的综合则是主体所建构起来的生活世界。其美学则认为,美和艺术就存在于这个生活世界之中,是生活世界的一种分工或职务,或者说是生活世界的一种分期。海德格尔的哲学的基本目标是揭示人的存在,即此在的在世,此在是存在的主体,而纳入此在的世界的其他事物则是存在者。其美学思想则认为,艺术就是自行置入作品的存在者的真理,而所谓真理就是对存在的揭示和发现。萨特的哲学以自为的存在为支点来构造世界,所谓自为的存在就是人的意识,意识通过否定外在的客观事物即自在的存在使之变为意识本身的过程,就是世界形成的过程。这也就是想象的过程,是意象形成的过程。其美学思想正是在想象这一概念的基础上展开的,认为美和艺术都是自由意识的自由创造,是意识对现实对象的否定和虚无化,是由想象所形成的意象的特质。伽达默尔的哲学思想认为,人从先见出发去认识事物,人的先见有一个视野,而认识对象又有一个视野,认识的真理就在这视野融合之中。其美学思想则把美和艺术说成是由视野融合所形成的世界,认为“美学由此就演变成了一种世界观的历程……这历程在艺术的反映中就成了显而易见的了”[13]

西方现代哲学除人本主义这一潮流外,还有科学主义以及与科学主义相近诸流派。科学哲学主要是解决自然科学中的哲学问题的,一般并不太关注美学问题。但其中某些流派或某些流派中的个人,一旦对美学问题加以说明,也难以脱开艺术本体论的诱惑。桑塔耶那的哲学认为外部世界具有客观实在性,但人却不能直接加以认识,要想认识外部世界,必须经过知觉的综合和想象作用,赋予感觉材料以形式,而这也就是所认识的事物的本质。他的美学思想就是对这种本质或形式理论的生发,认为“所谓形式——它差不多是美的同义语”[14]。人在进行构造性想象的时候与形式有感情交流,要进行感情投注,凡是能引起人的快感的形式就是美的。杜威的哲学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经验,而经验则是人与环境互相作用的过程。世界上无所谓精神和物质,无所谓感觉和理性,它们都包容在统一的经验之中。他的美学思想也是从这种经验一元论出发的,认为艺术即经验,美是完满的经验。而所谓完满的经验,就是人与环境达到平衡和协调,正是由两者的失调转向协调的刹那,人的经验才可以具有美,也是最适合艺术表现的内容。后期维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学着意分析由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组成的世界,认为语言像游戏一样可以随便组合,任何一个概念或词语都无固定的意义,其意义只有家族相似性而无本质共同性。与之相关联,他的美学思想则认为美学应集中研究审美判断和美感表达,而审美判断和美感表达的过程就是语言游戏的过程,是语言游戏中语法关系和生活形式的统一。而艺术则是由语法关系和生活形式组成的世界,他说:“我认为一位伟大的创作者不需要任何审美力,他的产儿就出生在完全形成了的世界之中。”[15]

以上事实说明,一部现代西方哲学史确实是以艺术本体论为主要特征的。在过去,艺术本来是美学探讨的主要问题,可现在却成了西方现代哲学探讨的主要问题,这样就实现了美学与哲学的合一。对于这个问题,中外的一些学者都注意到了,所以薛华说:“在黑格尔和胡塞尔之后,美学和哲学的对立不再具有任何意义。”[16]J.渥克在评论维特根斯坦的时候说:“甚至可以说他把哲学看作了美学的一个分支。”[17]如果说在分析哲学家维特根斯坦那里,哲学变成了美学的分支,那么这一倾向在人本主义哲学家那里就更为明显了。如果不了解这一点,就是不了解现代西方哲学,当然就更谈不到吸取西方现代哲学的优秀成果以建设我国的哲学大厦了。


[1] 原载《沈阳师范学院学报》1997年第3期;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美学》1997年第9期转载,与丁炳麟合作。

[2] 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商务印书馆,1982,第65页。

[3]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第186页。

[4] 洛克:《人类理解论》,商务印书馆,1959,第122页。

[5] 鲍姆嘉通:《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第18页。

[6] 鲍姆嘉通:《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第13页。

[7] 休谟:《人性论》(上),商务印书馆,1980,第313页。

[8] 休谟:《人性论》(上),商务印书馆,1980,第334页。

[9]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人民文学出版,1979,第7页。

[10] 黑格尔:《美学》第1卷,商务印书馆,1979,第138页。

[11]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第252页。

[12] 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第374页。

[13]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第141页。

[14] 桑塔耶那:《美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第50页。

[15] 维特根斯坦:《文化与价值》,清华大学出版社,1987,第86页。

[16] 薛华:《黑格尔与艺术难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第81页。

[17] 薛华:《黑格尔与艺术难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第1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