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国桢

宴坐间，常珍上人以此卷示余。余读之再过，其中有可喜、有可疑、有可论。

王士琦者，余快友。九年别矣，不知坐进此道也，一可喜；有念师出吾里中，二可喜；卓吾《告近溪先生文》，如哭如笑，若飞若舞。叙其平生出处，襟度如画，三可喜。中有书云：“周元孚人品甚高，但似于词章、勋业、气节着脚，意颇少之。”于词章、勋业、气节着脚即不可，舍词章、勋业、气节、饮食、男女之外，更于何处觅佛耶？此可疑。卓师告近溪文，谓其无与传衣钵者为惜死。夫近溪诚宜惜死，特不宜为无传衣钵者惜耳。衣钵之不传，岂尽人过？孔子及门之士三千人，最当意者莫如颜子，其次曾子。颜子死，曰：“天丧予！”伯牛亡，但曰：“命矣夫！”诸弟子不以为偏。一旦独呼曾子之名，而授之以道，余皆不与焉，诸弟子不以为私。见一互乡童子，任一阙党童子，人有后言矣。籍令以互乡之恭谦、阙党之殷勤，而侈其得人，列之高足。子路必目摄之，颜、曾且不敢自信矣。盖孔子胸次最虚，目力极高，择人甚精，而教之甚当其材。当时能游大人，以重其师者，莫如子贡与季孙；昵而弥子亲者，莫如冉有、季路。孔子方皇皇焉，得君以仕。而视三子者，曾不若箪食瓢饮，与夫衣不敝肘之寒士？是以士亦倾心向之，而卒得其力。近溪先生以法本平等，教不择人，故其弊至此。不知择人所以为平等也。犹幸其出于无意，不至拂人之性。故其弊亦止此而已。卓师他日有言：“不肖者入会，则贤者必不来。”虽近溪亦未免此累。文末须以此足之，近溪将爽然自失，肯惜死耶？此其可论者！（《跋无念卷》，《梅国桢集》卷二。）

塔在龙潭湖之阳，卓吾先生自创以为藏蜕地也。屋成，托余婿刘承棨以署书属余。卓吾本知余不善书，乃漫属之，而余亦以漫应之，意各有在也夫。卓吾姓李，名载贽，字宏甫。官姚安太守。今名其藏，不以姓氏，不以官阀，而称和尚，从佛名也。即百岁后，当广封树，称姚安守。而止以塔屋，从佛教也。屋之上为寺，前塑佛像，甃以砖石，加垩焉。卓吾之爱其身可谓至矣！余窃怪世人之爱其身者，必享富厚之乐，有妻子之奉，以快意生前，而后为生后计。卓吾捐家室、守枯寂，厌甘毳、就恶□，且精洁其藏，而又不比于牛眠马鬣之习尚也。卓吾可以寻常比拟乎？余亦不知所为书矣！（《书卓吾和尚塔》，《梅国桢集》卷二。）

自古豪杰之士，其识趣论议，与世人定不相入。故其人惟艰难危急之时用焉，当治平无事，往往无以自见。其磊块不平之气，不得已而笔之于书。书又不相入，而藏之名山以俟千百世之下。又安知千百世之人不犹今之人乎？豪杰之士，不宜于人也如此。余友李秃翁先生，豪杰之士也。当其时，士方持文墨，矩步绳趋，谈性命之糟粕。独一秃翁，其识趣论议，谁从而信之？故官至二千石，辄自劾免。取汉以来至金元君臣名士，撮其行事，分类定品，一切断以己意，不必合于儒者相沿之是非。知其与世不相入，而曰：“吾姑书之而姑藏之，以俟夫千百世之下有知我者而已。”余不及秃翁远甚，而与世不相入则甚似之。其书之藏而传也，藏而不传也，抑亦不藏而传也，皆不可知。惟其不得已而笔之于书，又不得已而藏之，秃翁之苦心，则余所深知也。故为之叙而并藏之，以俟千百世之下之知秃翁者。（《李氏书序》，《梅国桢集》卷二。又见《李贽全集注》第八册第698页，最后有“衡湘梅国桢撰”六字。）

兵犹禅也，极其用，海墨书而不尽；究其精，即一言不可得。古今兵法，亡虑数十百家，世所尊为经者七，而首《孙子》。《孙子》之言曰：“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又曰：“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合而言之，思过半矣。

余友秃翁先生，深于禅者也。于兵法独取《孙子》，于注《孙子》者独取魏武帝，而以余六经附于各篇之后。注所未尽，悉以其意明之，可谓集兵家之大成，得《孙子》之神解。余在云中始得读之。云中于兵，犹齐鲁之于文学，其天性也。故为广其传，使人知古今兵法尽于“七经”，而“七经”尽于《孙子》。若善读之，则十三篇皆糟粕也，况其他乎？

余家居，与秃翁未数见，见亦未与深谈，且不知有禅，亡论兵。及余在行间无与语者，思可共事无如秃翁。时秃翁寓楚，楚诸大夫正忧贼。秃翁曰：“毋忧，梅生往矣，是必能办贼者。”夫余两人者，未相与谭，而心相信，此其故。即使余两人者，言之亦不可得也。

秃翁者，李贽，号卓吾子。（《孙子参同叙》，《梅国桢集》卷二，又见《李贽全集注》第十四册第488页。）

佛高一尺，魔高一丈，昔人此言，只要人知有佛即有魔，如形之有影，声之于响，必然不相离者。知其必然，便不因而生恐怖心，生退首心矣。世但有魔而不佛者，未有佛而不魔者，人患不佛耳，毋患魔也。不佛而魔，宜佛以消之；佛而魔，愈见其佛矣。佛左右有四天王八金刚，各执刀剑宝杵拥护，无非为魔，终不若山鬼伎俩有限，老僧不答无穷也。自古英雄豪杰，欲建一功立一节，尚且屈辱，以就其事，况欲成此一段大事耶？（《答李卓吾书》，《梅国桢集》卷三。又见《焚书》卷二《与梅衡湘》后附，题名《附衡湘答书》。）

丘长孺书来云，翁有老态，令人茫然。祯之于翁，虽心尚之，而未交一言，何可老也。及问家人，殊不尔，又读翁扇头细书，乃知转复精健耳。目病一月，未大愈，急索《焚书》读之，笑语人曰。“如此老者，若与之有郤，只宜捧之莲花座上，朝夕率大众礼拜，以消折其福，不宜妄意挫抑，反增其声价也。”（《答李卓吾书》，《梅国桢集》卷三。又见《焚书》卷二《与梅衡湘》后附，题名《附衡湘答书》。）

余自戊子得见念师，越十五年壬寅，始得朝夕平生。碍膺之物，一旦消释^[19]。是师大有造于余也。师所居黄蘗山，乃商城张太学地。僻险而瘠硗，豺虎之所盘据，人迹所不到。师与徒众，披荆榛，创庐舍，择可耕者耕之。张亦乐师之居是也，与之约曰：“岁输官租五金。山中所有，尽以属僧。”缁素麇至，堂庑日增，岿然一大丛林矣。师每言：“为道心切，无过邓定宇，三十年如一日也。”今海内志道者多，而江西为盛，故其意常在江西。兹赴，请往。余老且病，不能从，期以明春归。如期而不归，余即老病，当扁舟促之还，结夏黄蘗也。万历癸卯年八月六日梅国桢书。（《黄蘗纪略》，《黄蘗复问》。）

悼荐卓吾和尚：

心事青天白日，行藏野鹤孤云。蚤现宰官身，游戏文章太守；晚弃人间世，皈依上乘如来。清畏人知，宦邸都无长物；尘随缘断，天涯独寄萍踪。气薄层霄，眼空四海。落笔千军辟易，下帷万卷兼收。潜心罄孔壁之藏，精（情？）孚意契；尚论执董狐之简，鬼哭神号。抱用世之才，兼能出世；无成名之技，固自难名。持己太高，故当意者少；望人过重，致负心者多。泾渭分明，乏藏垢纳汙之量；斗山卓绝，怀调高和寡之悲。刚方未免激昂，真实间成执着。善善恶恶，务必极其本怀；是是非非，略不徇诸时好。以致招嫌触忌，遂而贾怨益仇。谁明公冶之非？孰辨臧仓之愬？冤霜六月，偏凋幽谷芳兰；晓日晴云，不照覆盆棘木。凤衰麟死，玉碎珠沉。在天道岂曰无知？非往因断不至此。百年何丑好，到头总是黄粱；人世几冤亲，觌面已成乌有。太虚无物，任他把火烧空；群小流言，何异弯弓射影？试忆丁亥后种种悲欢得丧，岂复留踪；即如《藏书》中代代胜败兴亡，竟归何处？且生即有死，何必谗言；况施靡不还，只成反中。若犹含冤积恨，又或较短争长，起心便是轮迴，片念转生障碍。谅生平之学力，断不至斯；恐毫发之差池，未免堕此。特修忏法，聊助津梁，敬仗慈悲，俯垂怜悯，指真空之觉性，示不二之法门。苦海既离，爱河随断。冤冤雾释，更无执对之愆；业业冰消，永谢阎浮之路。（《恭荐李长者疏》，康熙《麻城县志》卷九。）

按：此文康熙《麻城县志》置于梅之焕文中。然据文中“试忆丁亥后种种悲欢得丧”句，丁亥为万历十五年（1587），其时梅之焕才十三岁，不大可能撰写此文。为此，凌礼潮《麻城梅国桢大传》与《梅国桢集》笺校，认为此文可能是梅国桢所作，今且录此。光绪《麻城县志》三四在此文后有下面一段文字：“李中黄曰：李卓吾以著书杀身，《藏书》其最著者也。然《藏书》有偏处，亦有当处。但其出词吐气，一味怒骂，固应取祸耳。”又《李氏遗书》附录存此文，题名《拜忏功德疏》，文字稍有出入，作者署名“西陵同志”。在此文后有丘坦写的《奉汪大中丞命为卓师墓碑书丹有感四绝》，署名“西陵丘坦”。因此，此文也可能出自丘坦手笔。麻城在两汉时为西陵县，隶属江夏郡，丘坦为麻城人，故称。为此，在丘坦名下，并录存《李氏遗书》附录文，以备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