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汉乐府相通、相同曲名解
一 汉乐府曲名“一曰”“亦曰”解
前面我们在分析汉乐府曲名命名时，已经发现了少量曲名出现“一曰某曲名”的情况，这里将《乐府诗集》中收录的汉乐府曲名之间出现“一曰”“亦曰”的情况逐一进行分析，看一看不同曲名之间“一曰”“亦曰”关系发生的契机所在。
1.《郊庙歌辞·汉郊祀歌·景星》
解题云：
一曰《宝鼎歌》。《汉书·武帝纪》曰：“元鼎四年夏六月，得宝鼎后土祠旁，作《宝鼎之歌》。”《礼乐志》曰：“《景星》，元鼎五年，得鼎汾阴作。”如淳曰：“景星者，德星也。见无常，常出有道之国。”[74]
由解题可见，《宝鼎歌》乃武帝元鼎四年夏六月由于得宝鼎于后土祠旁而作，曲名乃由本事而得。《景星》曲名得自首句“景星显见”，系篇首命题法所得，乃武帝元鼎五年因得鼎汾阴而作。二曲所作时间不同，相同的只是都因为得鼎而作，将鼎视为宝鼎、祥瑞。可见，《景星》一曰《宝鼎歌》不过是由于二曲创作的起因相同，事实上，二曲得名的由来既不相同，内容上也是两支截然不同的曲子。
2.《郊庙歌辞·汉郊祀歌·齐房》
解题云：
一曰《芝房歌》。《汉书·武帝纪》曰：“元封二年夏六月，甘泉宫内中产芝，九茎连叶，作《芝房之歌》。”……《礼乐志》曰：“《齐房》，元封二年，芝生甘泉齐房作。”[75]
《汉书·武帝纪》云：“六月，诏曰：‘甘泉宫内中产芝，九茎连叶。上帝博临，不异下房，赐朕弘休……’作《芝房之歌》。”[76]由此，《芝房歌》曲名乃据本事而得，而《齐房》曲名得自首句“齐房产草”，系篇首命题法所得。二曲得名由来不同，但内容是相同的，不过是同曲异名，《齐房》之所以一曰《芝房歌》乃在于本事的同一。
3.《郊庙歌辞·汉郊祀歌·朝陇首》
解题云：
一曰《白麟歌》。《汉书·武帝纪》曰：“元狩元年冬十月，行幸雍，获白麟，作《白麟之歌》。”[77]
《白麟歌》曲名乃由本事而得，《朝陇首》曲名得自首句“朝陇首”，系篇首命题法所得。二曲得名由来不同，但内容是相同的，不过是同曲异名，《朝陇首》之所以一曰《白麟歌》乃在于本事的同一。
4.《郊庙歌辞·汉郊祀歌·象载瑜》
解题云：
一曰《赤雁歌》。《汉书·礼乐志》曰：“太始三年，行幸东海，获赤雁作。”[78]
《赤雁歌》曲名乃由本事而得，《象载瑜》曲名得自首句“象载瑜”，系篇首命题法所得。二曲得名由来不同，但内容是相同的，不过是同曲异名，《象载瑜》之所以一曰《赤雁歌》乃在于本事的同一。
5.《鼓吹曲辞·汉铙歌·翁离》
《乐府诗集》在汉铙歌解题中作“拥离”，而且《拥离》亦曰《翁离》。但在记载曲辞时记作了《翁离》“拥离趾中可筑室”。拥、翁，当系声之近似而转，并无本质差别。
6.《鼓吹曲辞·汉铙歌·远如期》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远期》。此处当是“远如期”的省略。
7.《相和歌辞·相和六引·箜篌引》
详参上节《箜篌引》曲名辨析部分。
8.《相和歌辞·相和曲·乌生》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乌生八九子》。《乌生》曲首句为“乌生八九子”，所以《乌生》《乌生八九子》均系篇首命题法所得，只不过《乌生八九子》更为全面，《乌生》则系省略。
9.《相和歌辞·相和曲·陌上桑》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艳歌罗敷行》。二者发生“一曰”的关联只不过是由于“日出东南隅”篇都曾配入两曲之下，事实上两者是得名由来完全不同的曲名，这里的“一曰”严格来讲并不恰当。详细的分析见上节《陌上桑》曲名辨析部分。
10.《相和歌辞·清调曲·相逢行》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相逢狭路间行》，亦曰《长安有狭斜行》。《乐府解题》曰：‘古词文意与《鸡鸣曲》同。’”[79]《相和曲·鸡鸣》和它们的区别，只是相似题材以不同调、不同曲表现而已。
下面，将《相和曲·鸡鸣》与《清调曲》之《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两篇试作辨析，以明此同一题材不同曲调产生之先后。
《鸡鸣》：
鸡鸣高树巅，狗吠深宫中。荡子何所之，天下方太平。刑法非有贷，柔协正乱名。黄金为君门，璧玉为轩堂。上有双樽酒，作使邯郸倡。刘王碧青甓，后出郭门王。舍后有方池，池中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鸣声何啾啾，闻我殿东厢。兄弟四五人，皆为侍中郎。五日一时来，观者满路傍。黄金络马头，颎颎何煌煌。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80]
《相逢行》：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不知何年少，夹毂问君家。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堂上置樽酒，作使邯郸倡。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傍。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雍雍，鹤鸣东西厢。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81]
《长安有狭斜行》：
长安有狭斜，狭斜不容车。适逢两少年，挟毂问君家。君家新市傍，易知复难忘。大子二千石，中子孝廉郎。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大妇织绮纻，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琴上高堂。丈夫且徐徐，调弦讵未央。[82]
《鸡鸣》前半部分均为铺陈，从“兄弟四五人”开始才涉及所要表现之道德说教主题。后两篇加入了新的内容，应在《鸡鸣》之后产生。《相逢行》铺陈的部分，有些语句甚至直接从《鸡鸣》中原样搬出，而同时把“兄弟”“三妇”的内容夹杂在铺陈当中，这就避免了《鸡鸣》前后分离、各自言说的僵化布局，形式上更为活泼。同时，去除了《鸡鸣》中“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的道德说教主题，而把人物描写亦转入铺陈之中，对男性从官职、出场亮相渲染其贵气，对女性则是极言其雍容闲雅，这又区别于《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不论整篇的布局还是具体的词句都极为相似，但《长安有狭斜行》少了《相逢行》对《鸡鸣》背景铺陈部分的模仿，更快地进入主题，描写三子、三妇，并且“三子俱入室，室中自生光”比《相逢行》中的描写更为精炼、概括。因此，笔者以为《长安有狭斜行》当又在《相逢行》之后，系《相逢行》的一个缩略本。《鸡鸣》《相逢行》《长安有狭斜行》的曲名则都是因了新作歌辞的首句而重新命名，均系篇首命题法所得。虽然歌辞的内容涉及的是同一题材，甚至词句、笔法等方面也极其相似，但依然要取新的曲名，并被置于不同的大的音乐分类之下，由此也更可以看出乐府是以音乐性为其标志性特征，文辞是服务于音乐表演体系的。
综上，《鸡鸣》辞出现最早，《相逢行》辞其次，《长安有狭斜行》辞最后。《相逢行》曲首句为“相逢狭路间”，所以《相逢行》一曰《相逢狭路间行》只是曲名简缩与全面的区别。《长安有狭斜行》曲名取自首句“长安有狭斜”。《相逢行》亦曰《长安有狭斜行》，这里的“亦曰”是由于两曲表现题材的近乎一致。
11.《相和歌辞·瑟调曲·陇西行》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步出夏门行》。这里的“一曰”仅仅是由于两曲曲辞四句的重复，两曲事实上是完全不同的曲名，各自的起源、产生亦不同。因此，这里的“一曰”严格来讲并不恰当。详细分析见上节《陇西行》曲名辨析部分。
12.《相和歌辞·瑟调曲·饮马长城窟行》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饮马行》。此当系省略所致，详细分析见上节《饮马长城窟行》部分。
13.《相和歌辞·瑟调曲·孤儿行》
《乐府诗集》解题云：“《孤子生行》，一曰《孤儿行》……《歌录》曰：‘《孤子生行》，亦曰《放歌行》。’”[83]《孤儿行》首句为“孤儿生”，从这个角度讲，可以说《孤儿行》曲名系篇首命题法所得。从另一个角度看，《孤儿行》曲辞整篇都是在描写孤儿的悲惨命运，因此《孤儿行》曲名也可以说是对曲辞内容的概括而得。《孤子生行》曲名系从曲辞第二句“孤子遇生”化出，为篇首命题法所得。《孤子生行》《孤儿行》曲名均系篇首命题法所得，只是所从化出之句不同，故曲名稍有出入，但事实上是同一曲、辞，因此《孤子生行》一曰《孤儿行》。《放歌行》古辞不存，所以无法考见《孤子生行》与它之间到底是因了什么关联而可以被称作“一曰”，暂存疑。
14.《相和歌辞·瑟调曲·艳歌何尝行》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飞鹄行》。《艳歌何尝行》下收古辞“飞来双白鹄”篇，《飞鹄行》系从此化出。严格来讲，这里的“一曰”是不恰当的，详见上节《陌上桑》曲名辨析部分。
15.《舞曲歌辞·雅舞·后汉武德舞歌诗》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世祖庙登歌。这里“一曰”关系发生的契机是歌颂对象相同，即都是后汉光武帝刘秀。
16.《舞曲歌辞·杂舞·俳歌辞》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侏儒导》。俳歌，顾名思义，俳优所唱。另据解题，王肃云：“俳优，短人也。”[84]而且，俳优侏儒经常并称。因此二者发生关联的契机在于表演者的同一。
17.《琴曲歌辞·八公操》
《乐府诗集》解题云：
一曰《淮南操》。《古今乐录》曰：“淮南王好道，正月上辛，八公来降，王作此歌。”谢希逸《琴论》曰：“《八公操》，淮南王作也。”[85]
由解题可见，《淮南操》曲名乃由作者而得。《八公操》曲名乃是对曲辞内容的概括而得。二曲虽然得名由来不同，但事实上是同一曲、辞，因此《八公操》一曰《淮南操》。
18.《杂曲歌辞·武溪深行》
《乐府诗集》解题云：一曰《武陵深行》。据《后汉书·马援传》，建武二十四年，有击武陵五溪蛮夷之役。因此，五溪在武陵，武溪为武陵五溪的省略。
二 不同曲类中汉乐府相同、近似曲名解
《乐府诗集》中汉乐府分布在不同的曲类之中，但是这不同的曲类却存在相同或者近似的曲名，以下列出：
1.《有所思》解题：
按《古今乐录》汉太乐食举第七曲亦用之，不知与此同否。[86]
2.《远如期》解题：
《古今乐录》曰：“汉太乐食举曲有《远期》，至魏省之。”[87]
3.《黄淡思歌辞》解题：
《古今乐录》曰：“思，音相思之思。按李延年造《横吹曲》二十八解，有《黄覃子》，不知与此同否？”[88]
4.《黄鹄歌》解题：
《西京杂记》曰：“始元元年，黄鹄下太液池，帝为此歌。”按清商吴声曲有黄鹄歌，与此不同。[89]
《有所思》曲属于《鼓吹曲辞·汉铙歌》，但汉太乐食举第七曲也有此曲，郭茂倩的按语表达了他的疑惑。《远如期》曲属于《鼓吹曲辞·汉铙歌》，但汉太乐食举曲有《远期》，这二者如此近似。《黄淡思》《黄覃子》音近，《杂歌谣辞》温庭筠《黄昙子歌》解题：“按横吹曲李延年二十八解有《黄覃子》，不知与此同否？”[90]《横吹曲辞·黄淡思》《杂歌谣辞·黄昙子歌》郭茂倩都下了按语，提出了二者是否与李延年二十八解中的《黄覃子》相同的疑问。《杂歌谣辞·黄鹄歌》题作汉昭帝作，据其解题中的按语，清商吴声曲有黄鹄歌。检《乐府诗集》卷四五《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有《黄鹄曲四首》，解题云：
《列女传》曰：“鲁陶婴者，鲁陶明之女也。少寡，养幼孤，无强昆弟，纺绩为产。鲁人或闻其义，将求焉。婴闻之恐不得免，乃作歌明己之不更二庭也。其歌曰：‘悲夫黄鹄之早寡兮，七年不双。宛颈独宿兮，不与众同。夜半悲鸣兮，想其故雄。天命早寡兮，独宿何伤。寡妇念此兮，泣下数行。呜呼哀哉兮，死者不可忘。飞鸣尚然兮，况于真良。虽有贤雄兮，终不重行。’鲁人闻之，不敢复求。”按《黄鹄》本汉横吹曲名。[91]
郭茂倩这两处按语说明他发现《杂歌谣辞·黄鹄歌》《清商曲辞·吴声歌曲·黄鹄曲》、汉横吹曲《黄鹄》曲名的类似。
其实，《诗经》中即已存在类似的现象了。《诗经》曲名全同的有《邶风》《鄘风》之《柏舟》，《邶风》《小雅》之《谷风》，《王风》《郑风》《唐风》之《扬之水》，《郑风》《唐风》《桧风》之《羔裘》，《齐风》《大雅》之《甫田》，《唐风》《小雅》之《杕杜》，《唐风》《秦风》之《无衣》，《秦风》《小雅》之《黄鸟》。曲名类似的有《郑风》之《叔于田》《大叔于田》，《唐风》之《杕杜》《有杕之杜》等。这些曲名都是篇首命题法所得，而这些乐歌的比兴意象近似，又往往都在起始几句，因此出现了曲名类似的情况。
由此，《杂歌谣辞·黄鹄歌》《清商曲辞·吴声歌曲·黄鹄曲》、汉横吹曲《黄鹄》曲名中都有黄鹄，前二者都将“黄鹄”放在首句开头，汉横吹曲《黄鹄》辞不存，无可考见，但应该也是有黄鹄字眼出现在篇中，这与上面所举《诗经》中的情况类似，应该是由于用到了共同的比兴意象，但曲的内容以及所要表达的思想却又各自生发开去。
汉铙歌和汉太乐食举均用到了《有所思》，这有两种可能：第一，或者是两曲都以“有所思”开头，但却由此生发开去各自的内容，由于汉乐府曲名绝大多数还是篇首命题法所得，所以这两曲由于首句相同，曲名也相同，但实质上曲辞内容仍存在差别；第二，或者只是《有所思》曲子的音乐特征即其自身特殊的旋律在汉铙歌和太乐食举中均用到，即两个场合的《有所思》曲调、旋律等完全相同，曲辞内容不同，这种情况其实是音乐的借用。《远期》是《远如期》的省略，这个或许与《郑风》之有《叔于田》《大叔于田》，《唐风》之有《杕杜》《有杕之杜》类似，不过是起始部分的字句相近而已，也即生发点相近，但最终的曲辞内容并不同，而且音乐旋律也是各自独立的。至于《横吹曲辞·黄淡思》《杂歌谣辞·黄昙子歌》与汉横吹曲《黄覃子》，三个曲名在读音上非常接近。但从《横吹曲辞·黄淡思》曲辞内容很难看出“黄淡思”到底作何解以及此曲名缘何而得，《杂歌谣辞·黄昙子歌》更是没有一点线索，汉横吹曲《黄覃子》又不存，所以这三曲之间虽然读音非常接近，但很难断定，甚至无法推测三者之间到底有无近似关系，如果有的话在哪里。暂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