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3.1 上文的语音比较，初步证明了汉语藏缅语单数第一、二人称代词的同源关系。对于它们作为同源词的语音对应，我们就现有材料做了初步的描述。但是，汉语藏缅语人称代词在古代是否有形态变化，它们形态变化的语音对应关系如何，这方面的问题得留待以后去讨论，因为我们对有关语言的研究还做得很不够。至于人称代词用作主格、所有格和宾格在语序上的反映，我们还是可以做些观察的。大家知道，语序怎样不足以证明是否同源词。即使语序相同，也许只是类型学上的一致，未必有发生学上的原因。但是对于以语序为重要语法手段的语言如汉藏语，同源词尤其是同源虚词如人称代词，它们语序的比较在发生学方面就有特殊的意义。
按汉语藏缅语人称代词用作主格、所有格、宾格在句中的位置和功能，可以把它们分别称为人称代词主语、人称代词定语、人称代词宾语。它们在语序方面的状况，也反映人称范畴某些原始形式及其演化，通过比较可以使我们进一步认识人称代词的源流。
3.2 上古汉语藏缅语人称代词主语一般在谓语的前边。
上古汉语
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左传·庄公十年》
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列子·汤问》
汝弗能使有好于而家。《书经·洪范》
汝能庸命巽朕位。《书经·尧典》
藏文
缅文
可见，汉语藏缅语单数第一、二人称代词不仅同源，它们用作主格时的语序也相同。我们不敢妄测原始汉藏语的语序如何。如果说汉语藏缅语单数第一、二人称代词主语在谓语前的格式有一个形成的过程，那么，它们形成的有关因素是相同的。
3.3 人称代词定语表示领有关系，汉语和藏缅语相同，都是表领属的人称代词在主有名词即中心词的前边。
上古汉语
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庄子·人间世》
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明，尔罪三也。《礼记·檀弓》
藏文
缅文
如果说汉语和藏缅语单数第一、二人称代词定语在中心词前边的格式有一个形成过程，那么我们测拟它们形成的有关因素相同。
3.4 人称代词宾语的位置，藏缅语在动词前边；汉语则有在动词前和在动词后两种不同格式的变迁，这两种格式与藏缅语也都有渊源关系。
3.4.1 人称代词宾语在动词前
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宾语一般都在动词后（倒装句除外），但在上古汉语里人称代词宾语有在动词前边的格式。例如：
（甲）肯定句
惟我事，不贰适；惟尔王家我适。《书经·多士》
赫赫师尹，民具尔瞻。《诗经·小雅·节南山》
（乙）否定句（或疑问句）
不吾知也。《论语·先进》
岂不尔思？《诗经·卫凤·竹竿》
藏缅语人称代词宾语在动词前边（宾语与主语调换位置时仍在动词前）。例如：
藏文
缅文
上古汉语人称代词宾语位于动词前边的格式，和藏缅语的情形相一致。可以认为，它们有发生学上的联系。不过，藏缅语的这种格式一直保存至今，汉语则起了变化。上古汉语人称代词宾语前置于动词的甲式（肯定句）和乙式（否定句或疑问句），看来同样古老，但甲式到先秦时代已是一种残迹，乙式则使用得比较长久，据王力先生的研究，到南北朝以后才完全被宾语后置于动词的格式所代替。[8]
3.4.2 人称代词宾语在动词后
在上古汉语里，人称代词宾语有前置于动词的格式，如上所述。人称代词宾语后置于动词的，例如：
（甲）肯定句
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论语·雍也》
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庄子·秋水》
（乙）否定句
尔不许我，我乃屏璧与珪。《书经·金滕》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王风·黍离》
我们还看到，汉语人称代词宾语前置和后置于动词的两种格式，在上古一个历史时期里并存并用。[9]试以《诗经》为例：
这是否定句的例子。我们从本节3.4.2和3.4.1甲项例子的对比中，也可以看出肯定句人称代词宾语前置和后置于动词的两种格式同时并存。到了后来（大约在南北朝以后），人称代词宾语都用在动词的后边（倒装句除外）。
在藏缅语族语言里，人称代词宾语以在动词的前边为自己的特征（除加伦语外）。但有的语言如嘉戎、独龙等，动词有人称范畴，表示宾语人称的词缀接在动词的后边。例如嘉戎语[10]：
嘉戎表宾语为单数第一人称的后缀-ŋ和代词ŋa“我”同根，表宾语为单数第二人称的后缀-n和代词no“你”同根。-ŋ和-n分别被一些学者称为第一、二人称代词“缩减式”。我们姑且不管这种说法是否出于历史主义的考虑，即-ŋ来自ŋa，-n来自no呢，还是-ŋ发展为ŋa，-n发展为no呢？通过下文进一步的比较和分析，我们提出可供选择的一种看法。但是，有一点是大家都肯定了的：藏缅语的人称代词（如嘉戎的ŋa“我”，no“你”）和人称词缀（如嘉戎的-ŋ表“我”，-n表“你”）有渊源关系。据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导：藏缅语的人称词缀和汉语的人称代词也有渊源关系：而且藏缅语反映宾语人称的动词后缀与汉语动词后边的人称代词相对当。也就是说，宾语人称的语法形式，汉语可以是后置于动词的人称代词，藏缅语如嘉戎可以是后置于动词的人称词缀，它们都是同出一源。
3.5 综合本章的比较：（1）人称代词主语，汉语和藏缅语有着共同的规律，它们在语序上反映的基本形式同样古老。（2）人称代词定语在中心词的前边，汉语和藏缅语相一致，它们所反映的形式也同样古老。（3）人称代词宾语，在语序上汉语有过两种格式，而在动词前的格式早已消亡（倒装句当作别论），现代汉语人称代词宾语在动词后。藏缅语（如加伦语例外）没有人称代词宾语在动词后的格式。可以认为，人称代词宾语在动词前是汉语藏缅语共同有过的最古老的一种句式。（4）此外，我们还看到汉语后置于动词的人称代词宾语与藏缅语（如嘉戎语）动词宾语人称后缀有对当关系，这两者以谁反映的形式为最古老呢？是人称代词古老还是人称词缀古老？这是下文要探讨的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