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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鲁迅与日本的进化论

鲁迅与日本进化论的关系问题,涉及鲁迅阅读严复《天演论》之后,“除了《天演论》之外”对进化论知识的接触和吸收。

最早明确提出鲁迅与日本进化论关系问题的是周启明(即周作人,1885~1967)。他在《鲁迅的国学与西学》一文中,就鲁迅对进化论思想的容受指出:

鲁迅在这里〔矿路学堂〕看到了《天演论》,这正像国学方面的《神灭论》,对他是有着绝大的影响的。《天演论》原只是赫胥黎的一篇论文,题目是《伦理与进化论》,(或者是《进化论与伦理》也未可知,)并不是专谈进化论的,所以说的并不清楚,鲁迅看了赫胥黎的《天演论》是在南京,但是一直到了东京,学了日本文之后,这才懂得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因为鲁迅看到丘浅次郎的《进化论讲话》,于是明白进化学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鲁迅在东京进了弘文学院,读了两年书,科学一方面只是重复那已经学过的东西,归根结蒂所学的实在只是日本语一项,但这却引导他进到了进化论里去,那么这用处也就不小了。[34]

周作人为什么会特意提到日本的进化论?这其中恐怕具有某种针对性,那就是他不同意把严复的作用绝对化,不同意将其视为鲁迅的进化论主要的甚至是唯一来源。整理上一段话,有以下几层意思:第一,他承认《天演论》对鲁迅“有着绝大影响”;第二,但是《天演论》只是谈“进化论和伦理”的一篇论文,并没把进化论谈清楚——反过来说,鲁迅通过《天演论》并没理解进化论;第三,鲁迅理解进化论,即“懂得了达尔文”“明白进化学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他到东京留学,“学了日本文之后”的事;第四,通过日语学到的进化论,具体而言就是丘浅次郎的《进化论讲话》(『進化論講話』)。这样,鲁迅继《天演论》之后,到达达尔文进化论的路径便可以通过一个链条来概括:留学→日语→丘浅次郎《进化论讲话》。一句话,鲁迅通过日文书理解了进化论。

但是,周作人提起的问题,在中国有很长一段时间并没引起人们的注意,直到1985年才有学者做出认识上的修正,指出:“中国人早年认识并掌握进化论思想,严译《天演论》是一条重要渠道,但不是唯一的渠道;日本有关进化论的论述,也是一条渠道。”鲁迅也不例外,其“进化论思想的来源,又不止是赫胥黎和严复,同时也有日本的进化论”。[35]但是,对“日本的进化论”当中的丘浅次郎和他的《进化论讲话》(『進化論講話』)却并没展开过研究,至今在鲁迅研究的基本资料当中——包括《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16卷本、2005年18卷本)、《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人民出版社2009年20卷本)、《鲁迅年谱》(鲁迅博物馆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鲁迅大辞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在内——仍找不到“丘浅次郎”或“《进化论讲话》”。

在日本学者当中,最早在鲁迅与日本进化论的关系当中涉及丘浅次郎的是中岛长文。他在探讨了鲁迅留学时代写作《人之历史》的材源问题之后指出,有90%的内容分别来自日本的三本书,其中来自丘浅次郎《进化论讲话》(1904年)的有12处,来自石川千代松《进化新论》(1892年)的有30处,来自冈上梁、高桥正熊共译《宇宙之谜》(『宇宙の謎』、1906年)的有30处,而来自严复的只有2处。[36]

伊藤虎丸的研究也涉及丘浅次郎,但认为其是与严复所代表的“弱者立场”不同的“强者立场”的进化论,而且也并未具体讨论丘浅次郎与鲁迅的关系。[37]

也许是吸收了上述研究成果,学习研究社日文版《鲁迅全集》第1卷第39页有一条关于丘浅次郎的注释。作为探讨鲁迅与日本的进化论之关系的一个环节,我对鲁迅与丘浅次郎的关系进行了调查,发表了研究报告《鲁迅与丘浅次郎》(上、下)。[38]本稿就处在这项研究的延长线上,资料上做了重新整理和部分补充,并就若干问题做了更进一步的阐述。

此外,关于《物竞论》,想在此做一点补充。这是一本继《天演论》之后,鲁迅在留学日本以前看到的另一本与进化论相关的读物。据当时周作人的日记,1902年3月,鲁迅在往日本出发前,把一些新书送给周作人,其中就包括“大日本加藤弘之《物竞论》”。[39]周作人得到的“大日本加藤弘之《物竞论》”,可认为是1901年在《译书汇编》第4、5、8期连载之后,同年8月由译书汇编社出版的单行本,译者是杨荫杭。详细情形请参阅拙论《关于〈物竞论〉》。[40]这里只指出一点,该译本的原书,铃木修次《日本汉语与中国》(1981,第213~214页)、刘柏青《鲁迅与日本文学》(1985,第49~50页)、潘世圣《鲁迅·明治日本·漱石》(2002,第49页)等皆记为加藤弘之的《人权新说》(谷山楼,1882),这是不对的。原书是加藤弘之的另一本著作《强者权利之竞争》(东京哲学书院,1893)。[41]该书主张“权利即权力”,以至译者杨荫杭在序文说不妨译成“强权论”。就内容而言,如果按照上面提到的周作人的观点来看,那么可以说,其或许对当时中国读书人加深危机认识有帮助,却无助于加深对进化论本身的理解。

从严复《天演论》出版到鲁迅结束日本留学(1902~1909)回国的10年间,正是进化论在中国最被广泛介绍从而也是最为“流行”的时期。关于“进化论”的词语系统所发生的从“天演”到“进化”的转变正是发生在这一时期。根据中岛长文、邹振环的先行研究[42]以及我的调查可知,鲁迅在这一期间至少接触了以下进化论方面的书籍(按出版时间先后排列)。

1.英国雷侠儿撰、美国玛高温口译、金匮华蘅芳笔述《地学浅释》,江南制造局,1873年。该译本此后在日本被翻刻。[43]

2.严复译述《天演论》,湖北沔阳卢氏慎基斋木刻版,1898。

3.杨荫杭译《物竞论》,译书汇编社,1901。

4.石川千代松著『進化新論』敬業館、明治36年(1903)。

5.丘浅次郎著『進化論講話』東京大阪開成館、明治37年(1904)。

6.丘浅次郎校訂『種之起原』明治38年(1905)。

7.丘浅次郎著『進化と人生』東京開成舘、明治39年(1906)。

8.独逸ヘッケル博士原著、岡上梁·高橋正熊共訳『宇宙の謎』有朋館、明治39年(1906)。

1909年回国以后,鲁迅仍保持着对进化论的关注,并且直到1930年代逝世前也一直不断地购买日本出版的进化论方面的书籍。倘若把鲁迅留学当时及其后与日本的进化论的关系做整体比较研究,将是一个非常有意义而且有趣的课题,但本论接下来将只把问题集中在鲁迅与丘浅次郎的关系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