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导论 “比特币”：信息时代的信任革命

第一节 问题的提出

2008年11月，当美国次贷危机所引起的全球金融海啸正以其无坚不摧的力量席卷全球时，一种全新的“货币”——“比特币”（Bitcoin）悄然诞生于这个世界上。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去中心化数字货币”（decentralized digital currency），比特币是迄今为止最成功、最具影响力，也最受争议的数字货币。随着世界金融体系迈入了一个极为动荡不安的年代，比特币以极为大胆的奇思妙想向人们关于货币的传统思维定式发出了挑战，并激发着人们对一种全新的金融、经济乃至社会形态的无限遐想。比特币的兴起，让人们认识到现代科学技术不仅仅深刻地改变着“外在于”我们的物理世界，还能够彻底改造“货币”这一人类社会生活及社会—经济体系的核心组织元素。尽管比特币是一种诞生于互联网的、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货币形态，但它同任何时代、任何社会中的货币一样，都不能够独立于人们的社会关系和环境而存在。实际上，当我们拨开比特币那一层层以现代科技包装的外衣，尝试探明这种新型货币的本质，并思考其对现代社会经济更为普遍的影响和意义时，就会意识到，比特币所蕴含的远远不止是一场“技术革命”抑或“货币革命”，更是一场寓意深远的“信任革命”。

无论在什么社会环境中，一种货币若想发挥其应有的社会—经济功能，都必须获得人们对它的信任。然而“比特币”形成、建立和维系信任的基础和方式与以往任何货币都截然不同。相比人类历史早期的货币形态，从牛、羊、贝壳，到后来的贵金属等“商品货币”（commodity money），它们之所以可以成为货币，首先都具备一定的物质形态，并且其价值通常由商品本身的使用价值作为保障。发展到现代社会的“法定货币”（fiat money），虽然摆脱了商品货币的物质形态，但直接由国家权威和法律为其价值及合法性背书。相比之下的比特币，没有任何物质形态，也不隶属于任何国家或机构，仅仅是存在于计算机软件和互联网中的一串串“虚拟数字”。仿佛一个横空出世的“四不像”，比特币似乎不具备成为一种“真实货币”的信任基础，因此也时常被称为“虚拟货币”（virtual currency），并从创立之初就一直经受着无数质疑的眼光。

但现实往往比虚构还要奇幻。经过短短几年的发展，比特币已经从最初的一文不值，到2017年12月一个比特币最高能够兑换约20000美元，总市值超过了3000亿美元。[1]一方面，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商家开始愿意接受比特币作为付款方式，人们可以用比特币买车、买房、买飞机票、买咖啡等各类生活用品，并围绕其形成了一个日益成熟的全球金融服务生态系统。另一方面，比特币也频繁出现在社会负面事件中，从网上黑市、洗钱、全球网络勒索病毒，到基于数字货币的“首次代币发行”（ICO）被中国政府定性为“非法融资”，都使比特币作为一种数字货币的合法性饱受争议。支持者们称比特币为信息时代的“电子黄金”，而反对者们则将其视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庞氏骗局”，双方的争论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然而这些戏剧化的发展似乎并没有阻碍比特币的野蛮生长，反而在各种事件的推动下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全球热点。与此同时，比特币的核心技术“区块链”（Blockchain）也广泛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时常被誉为是21世纪继互联网之后最具颠覆性的创新技术，成了全球各大政府、机构、科技精英，以及市场投资者们争先追捧及研究的对象。以“区块链”为主题的政府科研部门、行业联盟、区域性峰会、创业公司、社会团体都不断涌现，构成了金融科技领域乃至全球数字经济前沿的一道独特风景线。2019年6月，Facebook宣布联合支付业、电信业、风投业等行业巨头成立“Libra协会”，旨在打造一个“新的去中心化区块链”，“使命是建立一套简单的、无国界的货币和为数十亿人服务的金融基础设施”，[2]再度掀起了一场全球数字货币热潮。

比特币作为这一系列革命性现象的开端，无论其最终能否成为一种称职的“货币”，不可否认的是，这种诞生于互联网的、虚拟的、陌生的、仿佛是无中生有的“数字货币”，正在通过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吸取着人们的信任，从而表征了人类历史上一次“信任革命”。我们至今还很难预知这场革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将会带来多么深远的社会影响。但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场全球性的社会前沿现象，比特币的意义绝不限于技术和货币领域，而是揭示了一种新型社会信任模式在现代科技影响下的形成和发展。正是在这个更为普遍的意义上，比特币作为一个关键性案例，为我们理解信息时代的社会信任及其变迁提供了一次千载难逢的社会实验。

本书所关注的核心问题，即人们对以比特币为代表的“去中心化数字货币”的信任是如何形成的？这场信任革命的社会条件和基础是什么？其新型信任模式背后的制度基础、运行模式，以及文化土壤与传统货币的信任模式有何不同？这场信任革命如何揭示了人类社会在信息时代所面临的新型社会关系、新的机遇，以及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