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字再析
恰如董楚平所言,“出土与传世的越国铜器铭文,国名基本上都作‘戉’,几无例外”。[1]这个自名为“戉”的国度,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春秋晚期始兴于中国东南的勾践之“越”,文献有时也称作“粤”“雩”“於越”“于越”“扬越”者。但是,这个成为尚武国度——越国国名的“越”字,是否就等同于上古文字中的“钺”字(为了行文方便,本文以现代汉语“钺”来标识上古文字中的劳动工具或武器——钺,而以现代汉语中的“越”来标识越国之名),尚需谨慎对待。
(一)从造字结构上观察,越国之“越”属于合体字,而上古之“钺”,属于独体字
甲骨文斧钺之“钺”作、写,金文与之类,正是上古时代的劳动工具或武器——斧钺的象形[2]。从字形结构上观察,两者无疑属独体字。这一独体符号,不但出现在殷墟甲骨卜辞中,也出现在了史前其他地区的刻划纹中[3],譬如江苏吴县澄湖出土的良渚文化黑陶罐所示(见第9页图四之3)。
细观越国铜器铭文中的“越”(见图一至图三),除了少量增加了偏旁“邑”的字例外,均写作:在成熟的“戈”部外,还存在另一“乚”部——看上去不无似一挂在戈柲下的简易的钩状物(见图一、图二、图三上的箭头所指处)。以此观之,则有别于之前的独体字、,越国兵器中的铭文“越”,属于由“戈”部与“乚”部共同组成的合体字。而《说文解字注》“(戉),从戈乚声”,又有“乚,钩识也”,正是对这一组合结构合体字的认同。[4]恰如叶文宪早已观察到的一样——此戉非彼,[5]事实上,许慎所采纳的古文字,更接近于越国兵器铭文中的“越”,而不是之前的独体字“钺”。
(二)上古音训中,“戉”“越”协于“害”音,可与“豁”“割”通借
除了习见与发首词“吁”“乎”“夫”(按:董楚平之谓“斧”音)等近音通用外,“戉”“越”的上古音训中,还存在着以下现象,《毛诗·商颂·长发》有句:
率履不越,遂视既发。
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
武王载旆,有虔秉钺。
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此处八句,据陈复华、何九盈《古韵通晓》,句句入韵:越、发、烈、截、旆、钺、烈、曷,上古音均属月部,且其中的“越”“钺”“曷”,声母还同在“匣”下。[6]换而言之,“越”“钺”“曷”三字在上古时同声同韵(匣月)。与此三者情形相同,同为上古“匣月”一等开口音的,还有字“害”。[7]
又,唐兰由“割”“蓋”声近而析出“害”为“蓋”的本字(按:“蓋”即“盍”的异体字),[8]而上古文献中,“盍”“曷”同音通用者,实属常见。以此而再观《毛诗·商颂·长发》的用韵,也能印证:协于“曷”音的“越”,“钺”的上古音中,存在着“害”字的协音甚至同音的可能性,非常之大!
董楚平注意到《释名》有“钺,豁也”的解释,并据《广雅·释训》“眓眓,视也。今字以豁为之”以及《一切音义》“豁,古文奯眓二形”二项,得出《庄子·大宗师》“戉然寐,蘧然觉”中“戉是豁的借字,即很快的意思”的结论,[9]令人折服!
此外,礼书中数度提及的“大路越席”,[10]说的是商人为祭天而设的一种原始而简约的礼车配饰,“大路”即木结构的车舆,而“越席”则是铺在车舆内的简易的席子。[11]然而,何以“不缘”或“剪蒲”的席子谓之“越席”,[12]却始终令人疑惑。其实,“不缘”也罢,“剪”也罢,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割”,“越席”就是边缘经过“割”剪的席子。其中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用字“越”,正可比拟董楚平看到的以“戉”通“豁”的情形,这里不过是以“越”通“割”而已——“越席”者,“割席”也!
细细体味以上两个句例中“戉”“越”的本义,不管是“豁”,还是“割”,无不包含着“动作快速”的意思;而“越、戉”之所以能通“割、豁”,应不无上古音韵的支持:前文已析,“越”、“戉”音协于“害”音。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毛诗·商颂·长发》,还是《庄子·大宗师》,还是“大路越席”,要么属于商音、商余音,要么被记作商礼。则,“戉”“越”作“害”读的这一上古音韵,“戉”“越”通借“豁”“割”的用法,或源于商人的老腔古韵,有所据于有商一代的文字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