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张伟然
本书的原型是顺新的博士学位论文,现在即将付梓,我感到很欣慰。
我一直认为,博士论文,是一个学者走上学术道路的敲门砖。博士论文的水准,大致可以衡量其求学生涯的成败。有些人甚至做学问做一辈子,一直超不过其博士学位论文所达到的水准。
一个好的博士论文选题,我个人认为,大体要够一个人吃十年。在这过程中,先是完成一个从学生到学者的转变。然后,踏上学术生涯,再不断地开拓,成就一片基业。
正因为博士论文的重要性有如此,所以我个人认为,一般来说,一个好的博士论文选题,博士生本人基本上是没有能力想得到的。以我本人而论,我硕士期间找了个选题《南北朝的佛教地理》,硕士毕业时,也有老师评价不错,觉得可以继续做成博士论文。然而谭其骧先生跟我说,这个题目当然也可以做,却还不够第一等重要——我理解,这个重要性当然是随时代而有所变化的,谭先生对我讲这句话是在1990年。因此,他建议我改做区域历史文化地理,也就是两湖(湖南、湖北)。后来这个题目,让我持续用功了十年。现在我有这样一碗饭吃,应该说是拜老师之赐。
顺新来跟我读研的时候,我正集中精力做中古的佛教地理。顺新自然也就朝这个方向努力。硕士期间,他做了一篇隋代佛教地理的论文练手。很长的一篇文章,做得很结实。因为成绩各方面表现突出,他没有做硕士论文,就直接硕博连读了。读博士后不久,我正考虑给他找一个合适的博士论文选题,他自己就发现,唐代的官寺制度,非常有意思,而且前人研究不多,很有进一步挖掘的必要。在试做一个单篇,先后通过北大史学论坛和本所历史地理青年学者论坛的匿名评审后,他信心大增,跟我商量,是否以此作为博士学位论文选题。
实话说我开始有点犹豫。众所周知,我们做佛教地理的做法,一般是对寺院作一些统计分析,从来不跑到寺院里面去做什么探究的。2006年我参加在日本学习院大学召开的一个由中日韩三国学者参与的“隋唐时期东亚佛教的宗派意识”学术讨论会,报告之后的讨论中,多位年长的日本学者提议要注意研究中国的专宗寺院,我也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顺新的这个视角,很显然相对于以往的佛教地理,算是一个比较大的突破。做这样的选题,当然有风险。但他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我也就同意了。
顺新本科毕业于云南大学历史系,基础很扎实。毕业那年保送到本所来读研,面试时他的表现让所有在场老师眼前一亮。在读研期间,关于读书,他基本上没有要我指点。看看我、看看所里的老师们怎么做,他差不多就会了。每周我召集研究生到办公室来讨论一次,他的发言总是让人充满惊喜。毫不夸张地说,当这种人的老师,真是一种享受。
我经常对学生说,要成为一个好学生,其实很简单,做到两点就够:肯读书、能读书。一般人对于后一点可能还未免要故作谦虚一番,对于前一点往往当仁不让。其实,要让人觉得真正肯读书,谈何容易。从本质上,这句话不是用来表白,而是要做的。顺新就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此点。他好学深思,早早就定下以学术为志业,从而下了大量从表面看不见的功夫。例如,史地所的培养比较偏重于专业,相对而言对于历史学的一些高阶功夫就要靠自己去潜心磨练。他为了培养做中古史的感觉,主动跟中古史的一些同行接触、学习。读研期间曾主动修选、旁听一些相关课程,还参加了一个北朝墓志的读书班。与此同时,他一直保持着对文、史、地相关领域前沿理论的强烈兴趣。以我的标准,这就是肯读书、能读书的满分表现。
他博三那一年,我去了哈佛燕京学社访问。他不仅把自己管理得非常好,还把学弟学妹组织起来,延续我在国内时的习惯,每周讨论一次。在这过程中,他竟然把博论就做完了。结果我还没有回国,他就顺利通过答辩,并获得2012年复旦研究生院评选的“学术之星”。稍后又蒙陕西师大同人青眼,让他到了陕西师大西北研究院工作。
在他博论的评审意见中,我写下了这样几句话:佛教对于中古时期的重要性久已引人关注。不少学者认为,佛教堪称中古时期社会文化的重心。然而到目前为止,关于中国佛教史的研究,历史学领域的成果还相当缺乏,其中关于制度史的探讨尤为稀少。而这些制度,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都极为深远。顺新选取唐代官寺制度展开研究,时当中国佛教发展如日中天的历史阶段,这一工作不仅具有很高的学术意义,即便对于当今的社会文化建设,也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顺新是一个对自己要求很高的人。在读研期间,我就觉得他有时过于谨慎。明明一些想法已经比较成熟,仍顾虑较多。毕业以后,他对博士学位论文持续不断地进行修改。尽管手不算快,也已经发表了一系列单篇文章。经常有一些学界朋友,向我赞许他的研究,并向我表示祝贺。每次我都由衷地感到高兴。现在这些工作通过国家社科基金的资助,马上成书出版。我想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向同行求教的机会,所以非常欣慰,乐观其成。
少年求学时,很多人感到,好学生常有,而好老师不常有。现在马齿渐长,常常滋生另一种感慨:好老师不常有,好学生更不常有。因为一个老师怎么样,多少已有一些风评;而学生未出茅庐,品性如何,通过笔试、短短的面试其实是很难看出来的。只好靠运气。我非常庆幸,能够碰到顺新这样的学生。我非常享受、非常感谢他为我带来的光荣。
202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