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论
第一节 语篇与语篇修辞学
在话语表达过程中,单个的字、词、句固然有其重要作用,但是字、词、句连贯起来的整体结构才是主要的表达手段。也就是说,推敲字词、锤炼句子都必须在一定的语篇中才能进行。
一 语篇的定义与性质
1.语篇的定义
语篇(discourse,text),又叫“篇章”“话语”。“discourse”作为一个语言学术语,最早是由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Z.S.Harris于1952年提出的。他曾经发表过一篇论文,题目叫Discourse Analysis(《话语分析》)。在我国,一般把“discourse”译作“话语”,把“text”译作“篇章”,但也有不少学者根据两者名异实同,把二者综合起来称作“语篇”。本书为了表述的一致,将“话语”与“篇章”统一称作“语篇”,只在陈述他人观点时,遵从他人原话,使用“话语”或者“篇章”。
“语篇”的定义众多,这里列举几种有代表性的。黄国文认为:“语篇通常指一系列连续的话段或句子构成的语言整体。”[1]语篇可以是口语表达,也可以是书面语表达,篇幅可长可短,但必须具有句法上的组织性和交际上的独立性。
邢福义认为:“篇章又叫语篇,即成篇的话语,连贯的话语,它由一系列语义上连贯、结构上衔接的句子所组成。”[2]他认为语篇可长可短、可繁可简,最短的语篇是由两个句子组成的句群。
廖秋忠认为,篇章是“一次交际过程中使用的完整的语言体”[3],一般情况下,篇章大于一个句子的长度,既包括书面语,又包括口语。
胡壮麟认为,语篇是“任何不完全受句子语法约束的在一定语境下表示完整语义的自然语言”。[4]该定义认为:语篇可以是一个词、一句口号、一次长达两三个小时的演讲,还可以是一部小说;语篇可以是口语,也可以是书面语。
倪宝元主编的《大学修辞》指出:“篇章包括篇和章,泛指整篇文章。篇是书面语言的最大使用单位,即首尾完整的文章。章是篇的构件,一般指段落。”[5]由此可见,语篇是由段落层层组合而成的,一篇巨著、一篇文章都是一个完整的语篇。
刘辰诞指出:“篇章指一段有意义、传达一个完整信息、逻辑连贯、语言衔接、具有一定交际目的和功能的语言单位或交际事件。”[6]他认为篇章由一个以上的小句构成,而且必须是文字的,包括以书面语言形式呈现的口语材料;语篇是篇章的“上义词”。
黎运汉、盛永生认为,语篇就是“语义上有联系、有完整话题、结构上相衔接的若干段落组合而成的有机整体”[7]。由此,篇章就是语篇,篇章组织就是语篇组织,语篇的直接构造单位是段落。
由以上学者对语篇的定义可以看出,对于语篇的内涵还颇有争议。较为宽泛的定义认为词、句都是语篇,如胡壮麟;较为严格的定义认为句群以上的单位才是语篇,如邢福义。比较一致的观点为:语篇既有口语语篇,又有书面语语篇;语篇研究的对象大于句子;语篇必须是衔接和连贯的;语篇具有交际功能;语篇是独立的个体。
综上所述,我们将语篇定义为:由一系列语义连贯、结构上衔接的句子构成的可用于交际的表意完整的话语。语篇由段落直接构成,而段落则由句子与句子衔接而成,句子由词语衔接而成。词语、句子、段落间的依次衔接是构成语篇的基本要素。
2.语篇的性质
吴启主把汉语语篇的特征归纳为五条规律,即统一律、层次律、连贯律、轻重律、变化律。[8]R.Beaugrande和W.Dressler提出了语篇的七条构成标准,即衔接性、连贯性、目的性、可接受性、信息度、场合性、篇际性。[9]聂仁发将语篇的七条构成标准综合为三条:交际性、有序性和情境性。[10]交际性指的是语篇是用来发挥交际作用的,是语篇存在的基石。有序性侧重于研究语篇的微观结构,指的是语篇内部各词语、各小句间的语义关联是有层次性的,是连贯的。情境性指的是语篇的认知特征,语篇必须同语境建立联系才能获得相应的内容,同时,语篇的理解也要依赖语境。语篇的性质是语篇研究的前提,同时也是语篇修辞研究的前提。
二 语篇修辞学及其研究对象
段落是语篇的直接构成单位,小段落可以组合成大段落,大段落再构成语篇。正如一部小说,词组成句,句组成段,段再组成节,节构成章,再由章构成篇。语篇修辞学研究的正是运用什么样的修辞手段来组成语篇,以提高语篇的表达效果。下面先梳理一下语篇修辞学研究所取得的成果,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释其研究对象。
1.语篇修辞学的研究现状
“语篇修辞学”(textual rhetorics)是一门“专门研究篇章组织中的语言运用问题”[11]的学科,是由20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一些国家的语言学界兴起的语篇语言学与古老的修辞学相结合而形成的。语篇修辞学一经产生,立刻在俄罗斯受到了语言学界的热捧,出现了大量的相关论文和专著。这些论著厘清了语篇修辞学的研究对象是受上下文、题材主旨、布局结构、章法技巧等多种因素制约的语言手段编排组合成语篇的语言运用规律。语篇修辞学的研究内容是“语言材料在篇章整体中的修辞功能、篇章的表现手法及其语言表达和篇章整体的修辞结构”[12]。
我国的语篇修辞学研究可上溯至刘勰的《文心雕龙·章句》:“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积句而成章,积章而成篇。”这段话揭示了篇章结构的一般规律是:组词成句,组句成章,连章成篇。这一思想也是语篇修辞研究的萌芽。历代文人在文学创作过程中也提出了不少关于语篇修辞的理论,诸如陈绎曾在《文筌》中论及文章由起、承、铺、叙、过、结六个部分组成,周德清在《作词十法》中指出文章内容要充实、首尾要相互照应,李渔在《闲情偶寄》中强调了文章结构是最重要的,刘熙载在《艺概》中强调遣词造句都要服从章法、篇法等。
修辞学界对于语篇修辞该不该纳入修辞学的研究体系曾经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以张弓为代表的学者持反对意见,他在《现代汉语修辞学》中曾明确指出:“篇章结构等事情,我们认为不应归入修辞学范畴。这类问题,是作文法、文艺创作理论所应当解答的。即使把篇章结构(起头、结尾等)放在修辞学中讨论,就会侵占文艺创作论、文章做法的领域,就会模糊修辞学语言学的本质。”[13]
以陈望道、张瓌一(张志公)、叶圣陶、吕叔湘、朱德熙等为代表的学者主张篇章结构应该成为修辞学体系的一部分。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2005)中就曾提出过篇章结构也是一种修辞现象,只是“格局无定”,所以没有进一步展开阐述。张瓌一的《修辞概要》(1982)里有专章阐述篇章的结构,并且讨论了篇章结构的技巧问题。叶圣陶认为吕叔湘、朱德熙《语法修辞讲话》的不足之处是没有谈到段落和篇章。吕叔湘、朱德熙在1978年再版《语法修辞讲话》时同意此观点。宗廷虎在中国修辞学首届年会上发表论文《试评修辞学理论研究》(1980)中首先梳理了知名学者赞同修辞学应研究语篇修辞的观点,接着明确提出语篇修辞应该要加强的观点。宗廷虎的观点得到了张寿康等学者的支持与认同。
在众多修辞学者的努力之下,语篇修辞研究呈现出繁盛的状态,代表作有郑文贞的《段落的组织》(1985)、《篇章修辞学》(1991)和徐炳昌的《篇章的修辞》(1986)等专著,以及李济中的《修辞与篇章》(1985)、倪祥和的《论篇章结构的修辞》(1983)和《修辞手法与篇章》(1983)、刘焕辉的《语段修辞初探》(1983)、张寿康的《篇章修辞方式刍议》(1983)、邸巨发《篇章修辞初探》(1985)、郑文贞的《篇章修辞问题》(1984)和《句式与篇章》(1985)以及《段落叙述角度的统一和变换》(1983)和《词语与篇章》(1988)、胡安周的《试论篇章结构的修辞》(1994)、王庆生的《谈篇章修辞》(1999)、徐玉英的《略论篇章修辞》(1995)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廖秋忠的《现代汉语篇章中空间和时间的参考点》(1983)、《现代汉语语篇中的连接成分》(1986)和《篇章中的管界问题》(1987)等文章的发表,开启了我国语篇语言学研究的先河,这些成果也进一步促进了我国语篇修辞研究的繁荣。总体而言,上述成果肯定了语篇是修辞学的研究对象,对句群、段落、标题、开头、结尾等都进行了研究,着重探究了段落层次的结构组织规律、布局谋篇的修辞手法以及过渡和照应的手段等等,这些都为语篇修辞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
吴礼权在语篇修辞研究方面用力甚勤,成果丰硕,有专著《古典小说篇章结构修辞史》(2005)及多篇论文,如《论起首的修辞》(2004)、《论结尾的修辞策略》(2002)、《顶真式衔接:段落衔接的一种新模式》(2002)等,其《话本小说“头回”的结构形式及其历史演进的修辞学研究》(2006)从修辞学的角度予以讨论,通过定量统计与计算分析的方法,对话本小说“头回”的结构形式及其历史演进进行了系统深入的研究,从而揭示了话本小说“头回”在结构形式方面的共时基本状态与历时演进轨迹。在《〈史记〉史传体篇章结构修辞模式对传奇小说的影响》(2008)一文中,吴礼权运用比较法,从整体篇章结构、起首结构、起首之“生平”次结构、结尾结构、“文备众体”修辞模式五个方面探讨《史记》开创的史传体篇章结构修辞模式对唐代开始的传奇小说有着巨大的影响。吴礼权的研究将语篇修辞的分析由一般性研究转入具体篇章的分析,具有开拓意义。屈承熹《篇章结构修辞,句间联系何以通畅?》(2010)一文中以篇章结构修辞为起点,认为一些虚词、辞格等都具有连接句子的功能,篇章语法中的句、段连接可以同修辞结合起来。
以郑颐寿、陈满铭为代表的汉语辞章学研究,为语篇修辞研究拓宽了思路。郑颐寿(2001,2014)提出了四六结构与修辞三论,“宇宙元—表达元—话语元—接受元—宇宙元”处于双向循环互动之中,认为该结构是对汉语辞章学作动态的、立体的、数学的、哲学的分析。陈满铭(2003,2003,2005,2007)提出了辞章章法的“多、二、一(0)”结构,其中“多”主要是指各个辅助结构,“二”主要是指核心结构,“一(0)”是指一篇辞章之主旨与所形成之风格、韵律、气象、境界等。陈满铭(2013)提出了篇章的逻辑结构,认为这种解构一面靠位移、转位作横向的拓展,一面又借包孕作纵向的推深,以组织成完整系统。语篇修辞往具体化、深入化研究方向发展。
总之,当前的语篇修辞研究虽然取得了较大的成就,但是学界的研究普遍集中于对语篇修辞的一般性规律的探讨,缺乏对具体篇章结构的整体把握;多数为典型语料的举例分析,缺少量化分析;多为古代汉语篇章结构分析,现代汉语的研究较少。可以说,语篇修辞分析随着语篇语言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还有广阔的研究空间。
2.语篇修辞学的研究对象
语篇由语言材料构成,而又具有整体性。也就是说,研究语篇不仅仅要研究语言结构,还要研究语言运用。语篇修辞既要研究语篇内容的组织与安排,更要探讨语篇整体的修辞选择策略与表达效果,也就是说语篇内部的词语锤炼、句式调配、辞格运用、段落层次的划分与表达等是语篇修辞要考察的对象,同时,语篇标题的拟设、开头艺术、结尾技巧、各组成部分间的过渡与衔接以及语篇整体上的语言审美效果等也都应纳入其研究范围。
结合上述语篇修辞学的研究现状及其研究对象的分析可以发现,我国的语篇修辞研究虽然取得了累累硕果,但这些成果普遍倾向于对语篇材料进行零散式的研究,缺乏整体性研究;对词、句、段的修辞效果研究较多,缺乏对它们间的衔接与连贯的研究。这些都为本书的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