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上古汉语语音面貌与语音史研究
关于远古语言语音面貌的若干设想[1]
——兼怀王力先生对我古音研究的支持和鼓励
远古语言是指从最早阶段的人类(一般称猿人)到上古以前的远古人(主要指远古汉藏民族的先民)的语言。从汉藏语言的语言材料和猿人、远古人的发音特点来看,远古语言的语音有这样几个特点:一、远古人最早会发的是喉音。二、远古人先会发鼻音,其次会发与鼻音同部位的塞音,然后是与塞音同部位的擦音。三、远古人的元音只有一个喉部元音ɑɦ。四、远古人的语言里没有声调。五、远古汉语的音节结构是声韵母全闭音节。
王力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学者,这不仅表现在他的学问上,也表现在他的为人上。王力先生学识渊博,却虚怀若谷。他奖掖后进,鼓励后学提出新的见解。他认为在科学研究上,应该一代超过一代,而不应该一代不如一代。笔者自20世纪50年代在丁声树、陆志韦先生的指导下学习研究古音学以后,曾得到过王力先生多次的鼓励和指教。笔者的第一篇上古音论文《上古韵部新探》提出了上古音分38韵部,阴声韵带双辅音韵尾的见解。这与王先生的观点不一致,却得到了他的支持和鼓励,认为很有参考价值。
近年来,笔者在深入研究汉藏语言(其中包括拉祜语)丰富多彩的材料的基础上,形成了关于远古语言语音面貌的若干设想。这些设想虽然从汉语古音学的传统观点看来,显得有点怪,笔者认为却是符合普通语言学理论的,也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的。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见解已无法向尊敬的王力先生汇报和请教。为了叙述的方便,在介绍笔者的有关设想之前,先谈谈远古人发音的特点。
一
这里所说的远古人,指的是年代较远的古代人。到底远到什么程度?只能说个年代下限,就是先秦以前的古代人。年代的上限就不好说了。好在从最早阶段的人类(一般称猿人)到先秦,尽管时间非常漫长,但这个阶段语言发展极其缓慢,在年代上说早点说晚点可能问题不是很大。他们虽离生存于三百万年至五六十万年以前的最早阶段的人类(猿人)已远,我们仍不妨假定他们在发音上仍然保存着最早阶段人类的某些特点。
最早阶段的人类系由猿猴演化而来,因此,在研究远古人的发音特点时,猿猴的发音特点也是有参考价值的。
据研究,灵长类动物的舌头比较长、扁、薄,较少活动余地,喉头较高,看不出有咽腔,没有证据表明有能力变换发音通道并发出说话所需要的那种范围的音。换句话说,它只能发喉音。[2]
另外,据研究,纪元前7万年至3.5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的声道,从构拟上看,已经跟现在的新生儿明显相似,只能发少量前辅音样的音,以及央元音样的音;可能还不分鼻音和口音。[3]
据以上两项资料,我们可以得出关于远古人发音特点的第一条设想:
(一)设想一
远古人(这里主要指远古汉藏民族的先民,下同)最早会发的是喉音。
现在一般的语言里喉辅音只有4个了,小舌辅音则还有8个,列表说明如下:
续表
很可能,在远古人的语音系统里,喉部辅音也有8个,但是每一个喉部辅音都带紧喉作用。如下表所示:
后来,紧喉作用消失,喉音q〓、q〓h、ɢ〓、ɢ〓h、ɴ〓、ʀ〓变成了小舌音q、qh、ɢ、ɢh、ɴ、ʀ、h〓、ɦ〓仍为喉音h、ɦ,只是失去了紧喉作用。另外ʔ、ʔh由发音的伴随成分变成了独立的喉塞音ʔ、ʔh。
远古人语音中的喉部元音ɑ是一个低元音,很可能伴随着较重的浊擦成分ɦ,故我们把它记为ɑɦ。从理论上看,喉部元音也可以分出前后高低来,但是最好发的喉部音只有一个ɑɦ。对于发音能力尚不甚强的远古人来说,不妨大胆地假定,喉部元音只有这样一个元音。这个元音后来也变成了舌面后元音ɑ(当然,ɑ还在继续向前、向上变)。
后来,随着人类发音能力的提高,才出现非喉音。也就是说,在人类发音机能逐步完善的过程中,存在着一个非喉音化的过程。所谓非喉音化,实际上包括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前音化过程。所谓前音化过程,就是发音部位由喉部向口腔即向舌面后、舌面中、舌面前和舌尖推进。前音化的结果,一是甲演化为乙、甲消亡了,如喉音q〓演化为小舌音q,喉音q〓本身消亡了。二是从甲演化出乙,甲不消亡,如由ɑ演化出ɔ,ɑ仍保存着。下面其他演化过程同此,不再赘述。前音化过程包括辅音前音化和元音前音化两个方面。
第二,高音化过程。如上所述,远古人语言里只有一个元音ɑ。ɑ是低元音。ɑ以外的其他元音如ɛ、e、i、y、o、u、ə等,其舌位都比ɑ高。它们都是ɑ高音化的结果。
第三,清音化过程。远古人的主要发音器官在喉部,声带是他们在发音中用得最多的器官。所以,他们发音时,声带可能处在经常振动之中(开始他们大概还不大会自由控制声带的振动),因而他们最初发出的音大概都是乐音。因此,远古人最初发的大概都是浊音。这一假设有两个比较有力的证据,第一,在汉语、拉祜语和其他许多汉藏语里,很多的清辅音读法差不多都可以找到相应的浊辅音的方言、亲属语言读法。第二,在汉藏语里,越是古老的语言、方言,浊辅音的比重越大。那么,当今语言里存在着相当大的比重的清辅音,可能都是从浊辅音演变而来的。于是就有了清音化的过程。
(二)设想二
远古人先会发鼻音,其次会发与鼻音同部位的塞音,第三是与塞音同部位的擦音。擦音产生后呈两种状态:游离型的,这就是独立的擦音;黏附型的,黏附于它所由产生的塞音,这就构成了塞擦音。当然,以上所说的塞音、擦音、塞擦音都是浊音,清音是清音化过程开始后才有的。
原来远古人的主要发音器官是喉部。他们还不能熟练控制软腭的升降。人每时每刻都需要呼吸。在正常呼吸的情况下,软腭总是处在下垂的状态。这时如果猛地一下要发音,发出来的只能是鼻音。远古人最早能发的音当然是喉部鼻音(这个鼻音估计在“前音化过程”开始后不久,即ɴ产生后就消失了)。第二个能发的鼻音应该是双唇鼻音m,因为在发音过程中远古人控制唇部的能力当然要比控制舌头的能力更早形成,何况一般人在自然状态下,双唇总是关闭的。第三、第四个产生的鼻音是小舌鼻音ɴ,软腭鼻音(通常称舌根鼻音)ŋ,最后产生的才是齿龈鼻音n,以及ɱ、ȵ、ɳ、ɲ等。
远古人在能够发鼻音之后,紧接着会发的是与鼻音同部位的口音,比如、ɢ、g、b、d之类。不过,在一开始,远古人还不能单独发这类口音,而是必须紧跟在同部位的鼻音之后,即必须处在“鼻口复辅音组合”(为称述方便,我们把mb、nd、ŋg这类复辅音称为“鼻口复辅音组合”)里头才能发出来。现在汉藏语系的不少语言里,还有所谓“鼻冠辅音”,如mb、nd、ŋg 或mb、nd、ŋg 之类。显然,这种鼻冠辅音就是远古人那种“鼻口复辅音组合”的遗存。
远古人在会发鼻音、ɴ、m、ŋ、n、ȵ等及同部位的塞音、ɢ、b、g、d、ȡ等之后,第三步才会发同部位的擦音ɦ、ʁ、v、Ɣ、z、ʑ等。我们这么说,不仅在普通语言学角度来看是有道理的,而且在客观上还有比较过硬的证据:首先,汉语的“古无轻唇”现象。这就是说,古汉语里只有b音没有v音。其次,把“重(唇):轻(唇)”的术语借用到牙音上,我们也可以说“古无轻牙”。因为在古汉语里,原来只有“群母”(g重牙),没有匣母(Ɣ轻牙)。后来,从群母里分化出了匣母。不过,方言里群匣两母的分布范围有点参差,中原地区的古汉语里,群母只保留在三等韵的范围内,在一二四等韵里群母都变成匣母了。在吴、闽等方言里,群母向匣母演变得不甚充分,就是说,在一二四等韵里,群母并没有全部演变为匣母。这就是吴、闽等方言一二四等韵里还有不少群母字的真正原因。
根据与“古无轻唇”“古无轻牙(古无匣母)”同样的道理,我们也许还可以说“古无邪母”,甚至可以说“古无俟母、禅母”。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待”属定母,“寺”属邪母?为什么“余”[d][z]两读(途、徐)?为什么喻母四等字声旁既与[d]有关,又与[z]有关?明白了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三十六字母并不是同时出现,而是出现有早有晚的,其中最早产生的是明、泥、疑、並、定、群诸母。
(三)设想三
远古人的元音大概只有一个喉部元音ɑɦ。远古人的主要发音器官在喉部。
如前所述,远古人最初会发的元音只有一个ɑɦ。因为喉部最好发的元音只有这样一个,于是,在远古汉语语音系统里,最初可以说只有这一个元音。这时不仅没有复元音ai、au之类,连i、u、ɛ、ə之类元音,也是后来慢慢从ɑ演变出来的。因此,这时的音节数量比较有限。
为了更好地表达思想,当时的语言大概不会是单音节语,而是复音节语。到了先秦时代,汉语基本上已经是单音节语了。这是经历了漫长的发展道路的结果。据说,古马来语也是由复音节语演变为单音节语的。[4]
(四)设想四
远古人的语言里没有声调,后来才产生了声调。
汉藏语言的声调生成有以下两种模式:甲,先舒促后高低型;乙,先高低后舒促型。汉语、壮侗语、苗瑶语属甲型,藏缅语则属于乙型。现在把甲乙两型列表说明如下(以-ɑŋg音节为例):
甲型(汉语、壮侗语、苗瑶语):
乙型(藏缅语):
甲乙两型有两个主要差别:
第一,甲型声调,先分出舒调、促调,舒调里分出平上去声,促调变成入声,字调归类比较确定,较少游移不定的可能。因而在各方言之间乃至各亲属语言之间字调归类都有严格整齐的对应关系。乙型声调,先分出高调、低调,高调、低调再各分出舒促各调,字调归类比较不确定,较多游移不定的可能。因而,在各亲属语言之间乃至在各方言之间,字调归类没有明显、整齐的对应规律。
第二,甲型声调根据声母的清浊区分为阴阳两大类(很多情况下阳调读低调、阴调读高调),乙型声调没有阴阳的分化,同一个调类,不管高调或低调,都可以出现全部声母,清声母和浊声母。
明白了以上两点,在研究汉藏关系词(其中包括同源词)时,对于调类的对应关系就应有个恰当的处置办法。因为既然乙型声调(藏缅语)诸语言之间、乙型声调语言(藏缅语)与甲型声调语言(汉语、壮侗语、苗瑶语)诸语言之间,本来就不存在严格整齐的对应规律,在研究汉藏语关系词或同源词时,就不应该在声调的对应关系方面苛求于它们。
(五)设想五
远古汉语的音节构造在今天看来也是非常奇怪的。过去的人讲音节的开闭,主要着眼于音节尾部,以元音收尾的叫开音节,以辅音收尾的叫闭音节。其实,音节的开始部分也有开闭的问题。以元音开始的叫开音节,以辅音开始的叫闭音节。
为明确计,我们采取以下几个术语来表示音节的开闭:
(1)韵母开音节(只计韵母的开闭,如pā);
(2)韵母闭音节(只计韵母的开闭,如pān);
(3)声母开音节(只计声母的开闭,如ān);
(4)声母闭音节(只计声母的开闭,如pā);
(5)声韵母全开音节(声韵母开闭全计,如ā);
(6)声韵母全闭音节(声韵母开闭全计,如pāng)。
非常可能,在远古汉语里,以上6种类型中的前5种类型的音节都不存在,只存在第6种类型的音节。因为上古时“云以”两母都不读零声母,影母据我们的研究也不读零声母。现在有的学者把上古影母拟为ʔ,但据笔者的研究,这个ʔ是从浊擦音ɦ演变而来的。远古汉语的韵母据笔者的研究全读闭音节,没有开音节。请参见《南都学坛》1988年第4期发表的拙文《远古、上古阴、入、阳声的辅音韵尾问题》。从拉祜语来看,也可以认为,远古拉祜语里,也只存在上述第6种类型的音节。现代拉祜语标准音里,韵母只有开音节,没有闭音节,但是在拉祜语方言里,鼻韵尾和鼻化元音如ā、却广泛地存在着。在现代拉祜语标准音里,只有少量的音节读声母开音节即读零声母,但在拉祜语方言里,这些读零声母的音节往往有Ɣ、ʑ声母的对应读法,这种Ɣ、ʑ声母可以认为是ɦ前音化的结果。
二
最后还要说明两点:
首先,构拟古音系统,一般是一层一层地往上推,但这只是构拟法的一种。此外,还存在着另一种构拟法,这就是一下子推到较高的层次。这后一种方法只要做得合理,是不该排斥它的。
前一种构拟法属于归纳法,后一种构拟法虽然也可以看成归纳法(一种粗线条的归纳法或者一种更大胆的归纳法),但是它已带有一定的演绎法的色彩。个人认为,中国的传统语言学比较重视、强调归纳法,这是非常有道理的。但是在唯物辩证法看来,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东西。自然,也不应该把归纳法看成研究汉语、研究语言学的唯一的、绝对的方法。在不少场合,其中包括本文涉及的研究领域,不仅可以用演绎法,而且应该乃至必须用演绎法。现在国外有些语言学流派用演绎法来研究某些语言学上的重大课题,取得了可观的成绩。这个事实对于我们应该是有启迪意义的。
其次,判断一种古音构拟是否合理,不能光看这个系统的表面情况,比如表面的系统性、简洁性之类,我个人感到还要从以下四个方面来加以检验:
(1)是否有利于构拟原始汉藏共同语的语音系统;
(2)是否有利于寻找出更多的汉藏语系的同源词或关系词;
(3)是否有利于解释古音学上某些特殊现象,如古无轻唇,声旁“余”[d][z]两读之类;
(4)是否有利于解读先秦古文献中的疑难问题。
如果强调以上四条检验标准,那么,大家可能就不会认为本文提出的几条设想是毫无道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