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古、上古阴、入、阳声的辅音韵尾问题[5]
一
笔者运用汉藏、苗瑶、壮侗诸语言的活材料(包括汉语方言的活材料)和汉语古文献材料相结合的方法来研究远古、上古汉语的语音系统,认为:远古、上古汉语阴、入、阳声有着一种从现代汉语角度来看是比较奇怪的韵尾系统:
阴声:-mb、-nd、-ŋg
入声:-mp、-nt、-ŋk
阳声:-mʔ、-nʔ、-ŋʔ
这里的-b、-d、-g和-p、-t、-k都是破裂音,不是唯闭音;唯闭音是后起的语音现象,在远古、上古汉语里是不存在的。
从以上韵尾系统可以推断出远古汉语共有九大韵部。现列出“远古、上古汉语韵部及拟音表”如下:
远古汉语何以是九大韵部?冬部在远古汉语里何以是阴声?笔者将在另文《远古汉语的九大韵部》中加以论证,本文只论证远古、上古汉语阴、入、阳声的辅音韵尾问题。
按照笔者的拟音,远古、上古汉语全是闭音节,完全没有开音节(语气词可以不在此例)。有的学者认为,一种语言全是闭音节是不可想象的。研究古音要凭确凿的证据,不能凭主观想象:既不能凭主观想象提出一个古音系统,也不能凭主观想象不承认一个古音系统。语音是演变的,三千年前的古音面貌与现代汉语语音面貌之间差别之大,很可能会大大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但这没有办法。我们不应重犯前人“以今律古”的错误。我们不能因为当今通行“一夫一妻”的合理婚姻制度而不信古代曾有过在今天看来是极为荒谬的群婚制度。
关于远古、上古汉语阴、入、阳声收-mb、-nd、-ŋg、-mp、-nt、-ŋk、-mʔ、-nʔ、-ŋʔ韵尾的问题,需要从两方面来加以论证。
首先,一种语言全是闭音节在理论上是否可能?答案是肯定的。台湾历史语言研究所丁邦新教授在《上古汉语的音节结构》一文(载史语所集刊第五十本第四分)中指出,南岛语系的Tagalog语和Toba语中,音节结构为CVC型(C为辅音,V为元音)。
其次,要有足够的语言内部证据来证明远古、上古阴、入、阳声收-mb、-nd、-ŋg、-mp、-nt、-ŋk、-mʔ、-nʔ、-ŋʔ 韵尾。
本文暂不论证阳声韵收-mʔ、-nʔ、-ŋʔ韵尾的问题,这个问题笔者将在另文《阴声韵在原始汉语韵系中的地位》中加以讨论。本文着重论证阴、入声收-mb、-nd、-ŋg与-mp、-nt、-ŋk韵尾的问题。
在论证以上两个问题时,本文使用了活语言材料和古文献材料两方面的内部证据。以下分别讨论这两类材料。
二
本文涉及的活语言材料,包括汉语方言材料和汉藏语系亲属语言材料两项。
(一)汉语方言材料
这方面的材料,本文共引用了以下材料:江苏省的盐城、句容、泰州、南通、南京、高邮、扬州、如皋,山西省的襄垣,浙江省的义乌,广东省的潮阳,福建省的漳平(永福)、邵武等多处汉语方言的材料,以下略举数例:
A.江苏盐城方言:
车阴平,蛇阳平,破去,拖阴平,乏入。
B.江苏泰州方言:
母亩上,墓慕墓去,乏去。
C.山西襄垣方言(ai、au、iau三韵逢上声一律读an、aŋ、iaŋ):
D.浙江义乌方言:
E.广东潮阳方言:
F.福建漳平(永福)方言:
G.福建邵武方言:
(二)汉藏语系亲属语言材料
这方面的材料,本文共引用了勉语、布努语、傣语、布依语、缅甸语、墨脱门巴话等语言的材料。下面略举数例:
A.苗瑶语族瑶语支的勉语:
挂khwaŋ5,牛ŋoŋ2,蛇na:ŋ1,柴tsa:ŋ2,猪tuŋ4,子tsa:ŋ3。
B.苗瑶语族苗语支的布努语:
牛ȵuŋ2,鸟naŋ6,好ɣaŋ5,棵kuŋ3,我ʨuŋ3,比pi3。
C.壮侗语族侗水语支的拉珈语:
D.壮侗语族壮傣语支的傣语:
鼓kɔŋ1(西傣),kɔŋ6(德傣),飞 bin1(西傣)、men6(德傣),事~情lɒŋ6,肚~子tɔŋ4(西傣、德傣)。
E.壮侗语族壮傣语支的布依语:
布paŋ2,毛pɯn1(兴义市巴结镇等地),飞bin1(安龙县八坎村等地),补vɯ:ŋ1(荔波县翁昂乡等地),vɑŋ1(贞丰县鲁容乡等地),挤动词ɕɑn3(册亨县乃言乡等地)。
F.藏缅语族的缅甸语:
三
在汉语古文献材料方面,本文引用了中古韵书上的一些反切材料。现以《集韵》上的反切材料为例:
A.说明阴声字带鼻韵尾的。例如:
上声准韵:脪,兴肾切;
上声隐韵:脪,许谨切;
上声很韵:,举很切,又其恳切;
洒,苏很切;
上声荡韵:帑,坦朗切,金币所藏也,
(比较:平声模韵:帑,农都切。《说文》:金币所藏也。)
上声拯韵:冼,色拯切;
耳,仍拯切;
齿,称拯切;等等。
B.说明入声字带鼻韵尾的。例如:
去声用韵:,欺用切;
平声阳韵:,墟羊切;
上声讲韵:殻,克讲切;
上声产韵:轧,膺眼切;
去声送韵:,去仲切;
矗,丑众切;
入声帖韵:垫,的协切;
入声乏韵:汎泛,挟法切;
入声药韵:狂迋,局缚切;
入声锡韵:冥慏熐,莫狄切;等等。
从以上活语言材料和《集韵》上的反切材料来作科学的推断,只能得出远古、上古汉语阴声、入声收-mb、-nd、-ŋg与-mp、-nt、-ŋk韵尾的结论。
四
关于笔者的远古、上古汉语的韵部系统及其拟音的合理性,应该怎样验证呢?笔者认为,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加以检验:
第一,从识别汉语与藏缅、苗瑶、壮侗诸亲属语言间的同源词或古老借词(上古或远古借词)方面来看。
应该说,在汉语和藏缅、苗瑶、壮侗诸亲属语言之间肯定存在为数不少的同源词或古老借词的(由于在不少情况下不易区分同源词与古老借词,所以有时不妨笼统地称这两类词为“关系词”)。但是用以往各家上古汉语拟音系统来识别汉语和藏缅、苗瑶、壮侗诸亲属语言间的同源词或古老借词,往往成效不大,就是说找不出多少同源词或古老借词来(美国学者白保罗之所以主张壮侗、苗瑶不属于汉藏语系,原因主要在此)。相反,如果用本文所提出的上古汉语韵系拟音来识别上述同源词或古老借词,情况就大不相同了。这从上文所引汉藏亲属语言例词已可见一斑。笔者还将另写专文讨论这个问题。
第二,从辨认《诗经》韵读来看。从清儒开始,对《诗经》韵读已研究了几百年。至王力先生的《诗经韵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可谓已将此项研究推到了一个高峰。但即使是王力先生的《诗经韵读》,问题也还是不少。我们知道,《诗经》押韵的主要特点是:(1)每句用韵,(2)韵分严韵、宽韵两种(藏族古诗歌押韵也有这两个特点)。如《周南·关雎》首章,一二四句“鸠、洲、逑”(皆-uŋg)为严韵,三句“女”(-ɑŋg)为宽韵,再如《邺风·简兮》首章:
简兮简兮(-eŋg),方将万舞(-ɑŋg)。
日之方中(-uŋʔ),在前上处(-ɑŋg)。
二四句为“严韵”,一三句为“宽韵”。王力先生《诗经韵读》几乎把所有的“宽韵”都当成了“无韵”,还把不少诗章和诗篇(特别是将“颂”看成“无韵”)。相反,如果用本文上古拟音来看《诗经》韵读,则《诗经》“句句用韵,韵分宽严”的真实情况就一目了然了。
[附记]
笔者在《上古韵部新探》一文(载《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5期)里已经比较充分地论证了上古汉语阴声韵带-b、-d、-g尾。后来随着认识的深入,在汉语上古韵上的观点有所发展。现在认为上古阴声韵不收-b、-d、-g 尾,而是收-mb、-nd、-ŋg尾。同时认为上古入声韵不收-p、-t、-k尾而收-mp、-nt、-ŋk尾。由于目前认为上古阴、入声韵带-m、-n、-ŋ 音的看法还比较新,所以本文在论证上古阴、入声韵带-mb、-nd、-ŋg、-mp、-nt、-ŋk尾时,着重论证上古阴、入声韵带-m、-n、-ŋ鼻音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