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新夏
来新夏(1923—2014),浙江萧山人,出生于浙江省杭州市,1946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历史学系。1949年初在华北大学第二部学习,接受南下工作的培训,后分配在该校历史研究室,为范文澜教授研究生,攻读中国近代史。1951年奉调至南开大学历史系任教,由助教循阶晋升至教授。先后担任南开大学校务委员、校图书馆馆长、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图书馆学系系主任、教育部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所属地方文献研究室主任,兼任中国近现代史史料学会名誉会长、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献研究中心兼职教授、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学术委员会委员、点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订工程审定委员会委员、天津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顾问,美国俄亥俄大学图书馆顾问等职务。主要从事历史学、方志学、文献学等方面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发表论文百余篇,另撰有大量随笔散文,汇编成集的有《冷眼热心》《一苇争流》《且去填词》《出枥集》《学不厌集》《来新夏书话》《邃谷师友》和《皓首学术随笔丛书·来新夏卷》等十余种。
主要著作
《北洋军阀史略》,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北洋军阀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
《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中华书局2010年版;
《中国近代史述丛》,齐鲁书社1983年版;
《方志学概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林则徐年谱新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林则徐年谱长编》,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天津近代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2009年版;
《中国地方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
《中日地方史志比较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中国近代图书事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清人笔记随录》,中华书局2005年版。
纵横“三学”求真知
——来新夏先生访谈录
专与博、冷与热、学与用是我们在治学中经常面临的问题。作为一位横跨历史学、方志学、图书文献学的学术大家,来新夏先生研究领域之广泛、成就之突出,在学术界中是很少见的。更可贵的是,来先生一直提倡和实践“为人之学”,如今,年逾80岁高龄依然笔耕不辍,在从事专业研究的同时,还撰写大量随笔杂文,并将此作为普及历史知识,服务社会的重要途径。来先生旺盛的学术生命力和“常开新境”的学术风格值得我们认真学习。
来先生,您好!您是我们尊敬的学界前辈,学界称誉您为“纵横三学”著名学者,大概也就是说,您在历史学、文献目录学、地方志研究方面都取得了重大成果,在国内外学术界影响深远。您能谈谈您的学术经历和研究概况吗?
好的,先谈谈我的本业历史学吧!我是上世纪40年代的大学生,1942—1946年间就读于辅仁大学,受过传统史学的科班训练。当时正是抗战时期,燕京关闭,北大成为伪大。辅仁作为德国教会学校,受日寇干扰较少,故而当时留在北京而不愿任伪职的学者纷纷加盟辅仁,一时名师云集,文史方面就有陈垣、余嘉锡、朱师辙、启功等名家。当时辅仁的学生较少,师生关系也很融洽,所以每个学生都能得到教师的悉心指点。在这一环境熏陶下,我打下了扎实的学术基础。大学期间,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唐以前的中国历史,毕业论文做的就是有关汉唐年号变化与政治关系的题目。1949年参加革命以后,我到华北大学接受南下工作培训,后来,被留在历史研究室当研究生,师从范文澜先生,开始转向近代史研究。一年以后,我奉调到南开大学工作,讲授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史、鸦片战争史、中国近代史和北洋军阀史等课程。虽然学术方向有所转移,但我并未放弃古代史。我一贯主张学术不但要古今贯通,还要中西贯通,反对学问越走越窄,这个我们下面再谈。北洋军阀史是我研究近代史的核心点,这要追溯到跟随范老学习的那个时候。当时研究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制为中国科学院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接受了100多麻袋北洋档案,在整理这批档案过程中,我开始接触北洋军阀史。那时的工作条件很差,每天在仓库里弄,尘土飞扬,每人只发一件灰布制服,一个口罩。整理工作分两步,第一步非常辛苦,就是先把土抖落干净了。因为那些档案都很多年没有动,非常脏。我们早上去,晚上回来的时候,眼镜的镜片都是黑的,口罩遮住的地方是白的,可是口罩上两个鼻孔的位置也是黑的。全身都是土。这是第一步,弄干净后,把档案按文件类型分堆,再做大致的政治、文化、经济的分类,这就弄了近半年。第二步整理的时候就很细了,要把每份文件看一遍,然后做卡片,写明这是什么时间,什么事情,写出概要性的东西,进行专题的内容分类。在研究这些档案的同时,我又看了一些有关的书籍,对北洋军阀史产生了兴趣,我认为这是治学中的“从根做起”。1957年时,湖北人民出版社向我约写北洋史书稿。当时没有人写相关专著,我也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写成了12万字的《北洋军阀史略》。没想到,出版后反响强烈,日本还出了两次译本。我当时自认为这是以马列观点写就的第一部北洋军阀史。1957年以后至70年代末,因受形势影响,研究处于徘徊阶段,没有什么进展。进入80年代,湖北人民出版社又向我约稿,希望增补《史略》。1983年面世的《北洋军阀史稿》就是在原书基础上重新扩充、修改完成的。《史稿》出版后,我仍觉得当时没有一部完备的北洋军阀通史是一个缺憾,认为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遂又经过十余年努力,在几位同人的协助下,写就100万字的《北洋军阀史》一书。这本书获得了教育部科研成果奖。当时我自信心很强,认为50年内很难出现其他北洋通史,因为这是一部填补学术空白的著述。我在“文化大革命”时受冲击,其中一条“罪状”就是因为研究北洋史,被人指为是专门研究坏人的历史,与反动派气息相通。可我觉得,历史是丰富和多样的,如果大家都去研究英雄烈士了,那历史的另一面谁来研究呢?这样的历史不就成了片面的,而不是完整和全面的历史了吗?
以上是我在历史学方面的研究情况。我的另一研究领域是目录学。我们读大学时,允许跨系选课,我就选了中文系的目录学课程,师从余嘉锡先生学了几年。目录学难度较大,比较枯燥,要教好学好都不容易。作为老师,如果涉猎不广,积累不多,没有旁征博引的功夫,要讲得新鲜生动、引人入胜是不可能的。在“极左”时期,目录学属于“三基”,受到了批判,得不到应有的重视。直到80年代时,我才在南开大学历史系开设目录学的课程,后来因为身体原因,讲了两年多就没继续。我学目录学,是从《书目答问》入手的,读通了这本书,就掌握了2000多种古籍的大致情况,心中就有了做学术的纲领,无论你做哪个领域,都可以大致明了该领域内的基本书籍,再接触其他的书,就可以很容易地增补进这个体系中去。我现在正在总结自己在目录学方面的成果,明年中华书局将出版我的《书目答问汇补》一书。我在攻读目录学时,曾经做过《书目答问》索引,一种是从人名到书名,先列出作者,字号,属于哪一家,再列出著作;另一种是从书名到人名,先列出作品,属于四部中哪部,再写出作者。通过制作这两种索引,就等于将《书目答问》拆散了又重组,学问就应该用这个做法。你们可以看看我早年手批手校的《书目答问》,那时我就用了这个办法。
除了以上两个方面外,地方志也是我的一个主要研究领域。在这方面,我的起步较早,因为我的祖父是民国《萧山县志》的独立纂修者,所以,我有一定家学渊源,也很想继承祖父研究地方文献的传统。四五十年代,我阅读了大量旧志。我国的方志有2000余年的历史,但志书的分布却不均衡,有的地方修得多,有的地方少,有的甚至没有。所以,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央很重视纂修地方新志的工作,号召各地编修自己的“地情书”。由于政治运动不断的原因,新方志的修撰工作屡兴屡废,直到80年代初,才掀起全国性的修志高潮。当时由梁寒冰先生负责主持全国的修志工作,我担任第一助手,由此进入到地方志研究领域。我在这个领域除写了《方志学概论》《中国地方志》《中国地方志通览》《志域探步》《中日地方史志比较研究》等书外,还做了四点工作。第一,是做了新志编修的启动工作,负责起草了全国新志编修规划和第一次启动报告。第二,是参与了若干新志的评审工作,给几百个县市区的地方志写序,做了一些评论和纠谬的工作。第三,是培养了数以千计的新志纂修人才。1982年时,我担任了华中、华北、中南、西北四个地区新志编修人员的培训工作。现在我的学生和私淑弟子遍布全国各地。第四,是倡导和参与了旧志的整理研究工作。我国是个志书大国,新中国成立前编修的旧志就将近万种,不但存量大,而且种类繁多,包括各级行政区划志、江河山川志、行业志种种。这些志书包含有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多方面的地方情况,是一个蕴藏量和信息量极为丰富的资料库,所以有必要进行相关的整理研究工作,以为现在社会所用。当时,我参与了旧志的目录编修、资料分类、内容研究和整体评价工作。
上述三个部分构成了我的学术体系,也就是别人讲的我的“三学”,所以我入选《南开史学家论丛》的集子就取了《三学集》的名称。到晚年后,我又想,干了一辈子学术,一辈子得到民众供养,如果只写了几篇供专业人士看的文章,意义有限,所以,我就想把我的知识和才学还给民众。因此,从80年代以后,我开始了学术随笔的写作。史学工作者所做的学术随笔,与作家随笔不同。我的随笔是以学术为根柢的,目的是给人更多的历史资料与信息,就算是针砭时弊,也是以历史为基础的。近30年来,我一直坚持写随笔,已经出版了十余种随笔集。最近的一本,是中华书局出的《皓首学术随笔丛书·来新夏卷》。所以,我觉得在我的“三学”之外,还有一学,就是学术随笔。以上就是我的学术研究概况。
来先生,作为一位出色的教育家,您在图书馆学的建设方面体现了史学家的通识,您能补充谈谈这方面的情况吗?
好的。我是历史系的教授,按照学校的安排,1983年,我离开历史系担任了南开图书馆馆长。1979年我曾创办了南开大学分校的图书馆学专业,1983年又组建了校本部的图书馆系。在办学过程中,我提出了编写教材和引进人才的“两材(才)”方针。首先是改变传统的图书馆学课程设置。原先的图书馆学专业课程有重见叠出的弊病,如中国书史、中国目录学史和中国图书馆史这三门课程在谈到图书的源流、分类,编目时都要涉及刘向、刘歆父子,所以,当时有学图书馆学要“七见向歆父子”的说法。于是,我就构想实施三史合一的课程,即以图书为中心,而将涉及与图书有关的各种事业,包括制作、搜求、典藏、分类和再编纂等包容进来,不仅最大限度地容纳了原来三种课程的内容,而且重新进行了编排和整合。为了将这一构想付诸实践,我就拟定提纲,组织人员,并亲自承担章节编写和删订通稿,先后完成了《中国古代图书事业史》和《中国近代图书事业史》的编写,应用于课堂,不仅使课程设置更趋科学合理,而且减轻了学生的学习负担。为了建立图书馆学的基本框架,我还组织编写了一套有七种专业课程的《图书馆学情报学系列教程》,涉及图书馆学、文献检索、情报工作、国外图书事业等方面,使南开的图书馆学专业成为一个比较完整的学科。另外,我还增添了“中国书法”一课。有些人不理解,我的想法是一个图书研究者每天和书、文字打交道,也要做一些书写工作,所以,掌握书法的基础知识是很有必要的。从这门课开设后的情况来看,效果还是很好的。
来先生,能谈谈您治学的心得体会吗?
好的,我想大致谈四点体会。首先,做学问一定要有基干,老话说就是“专攻一经”。无论你是搞哪一领域,先把这一领域内的重要书籍念透一部。我研究目录学,首先读的就是《书目答问》,一字一句地念,还将各家批注和相关资料汇总起来研究。我研究近代史,首先读的是《三朝筹办夷务始末》,因为近代史最重要的就是对外关系。在读书过程中,一定要作笔记,要会作笔记,不要怕麻烦、怕慢。读书快,但记得不牢,体会不深,快就等于慢;反之,细细研读,做了笔记,慢就等于快,这就是读书的快慢辩证法。年轻人不要自恃年轻聪明,记性好,一定要记得人总有老的时候,得来太易,失去也会太快。现在大家都用电脑,有好处也有坏处。我曾有一个“偏见”:没有“废话”的论文多是伪造,那都是靠电脑下载拼凑的“学术百衲本”,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价值。电脑下载是为秘书们伺候长官准备的“急就篇”,做学问不是攒书,不要搞这种“奶妈学术”,要注重根柢,不要做无根之木。
其次,是要注重积累。现在学术界不重积累,这是受了社会风气浮躁的误导。特别是量化的评价标准,害死人。这是新八股的余毒,方便了评审,危害了学术。什么是好文章?能说清楚没有人说清楚的问题的就是好文章,10万字的是,500字的也是。现在设立许多数量的杠杠,这是不合理的。要积累就要抄书,做笔记,要做到四勤:脑勤、眼勤、手勤、耳勤。不要光看,而且要调动多种途径。学英语有所谓“快乐英语”,不但要看懂,还要嘴巴喊着,耳朵听着,调动各种感官,才能有效果,做学问也一样。一定要善于写杂记,这是做学问的一个重要步骤。在看书积累资料的过程中,一定要抓住那些一纵即逝的思想闪光,要马上记下来,否则过后即忘,就是狗熊掰棒子,一无所得。我所说的“积”,就是广泛地搜集,“累”就是不停地增多。每天都要抄一点,记一点,这样“日积月累”,学问才能不断进步。你们一定要重视我国的成语,“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都是方法的总结,智慧的结晶,要深刻体会其中的精髓。抄书什么时候最难?打开书,抄第一条的时候最难。一定要沉住气,才能坚持下去。抄书不是盲目地抄,不是做印刷机、复印机,而是一个研究的过程。首先是点读,其次是分析,然后是记录思维的火花。所记的东西不一定很完善,但一定要把思想记下来。在此基础上,将同类的资料和看法归结成小堆,整理以后,写出三四百字的小杂记。小杂记写多了,再进行分类集合,就可以写出小文章。小文章积累多了,再加以整理,就可集合成一部小书。在小书的基础上,再搜集,补充资料,就能写出部大书来。我的文章和专著大多都是这样写成的。所以说,读书研究一定要掌握“分合法”,先把读的书分开,再把它们合并,先分,后合,先有灰石砂土,才有高楼大厦。学文科的人一定要勤于积累。文科是很养老的,年轻时多积累,年老时就足够所用。二三十岁时一定要想到有一天会老,脑力体力不会永远旺盛,记忆也不会永远的过目不忘。你们不要被古人所欺骗,我非常反对“一目十行”的说法,这不是效率高,而是浮皮潦草。读书应当“十目一行”,一定要把书吃透。从“一目十行”到“十目一行”的转变很痛苦,但这是真有所得,而不是夸夸其谈。
再次,是一定要尊重传统,尊重前人的成果。所谓创新是在前人基础上的创新,绝不是不尊重前人成果,自搞一套。要相信一点,历史是在很公正地筛选。那些经过历史考验保存下来的文献,必定有它的道理和价值。学术固然有愉悦自身的功用,但这样的“为己之学”只是学术的一部分,“为人之学”才是学术的根本立足点。我一直觉得,读书要做善举,我编著《清人目录提要》《清人笔记随录》《近三百年人物年谱知见录》等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最近成书的《书目答问汇补》,汇总了各家批注和相关资料,方便了他人,免去了后来者奔波于图书馆的劳累,延长了他们的学术生命。现在的文史研究之所以进展不快,跟很多学人不屑于为人服务有关。大家都想着尽快搞出自己的一套,默默为人奉献的就少了。“为人之学”必须要有耐心,不是一年、两年可以成就的。我写《清人笔记叙录》,积累了几十年,到晚年才出版。我现在担任的国家大清史项目“清经世文选编”总共200多万字,没有多年阅读积累,也不可能承担得起。此外,我现在一两年出一本随笔集,工作量也不逊于你们年轻人。总之,任何时候,心中都必须存有一念,即“为别人所用”。“天增岁月人增寿”,只有“为人之学”方能达到这一目的。
最后讲一点,做学问不要赶风。你只要做好你这块领域就行了,不要什么热潮都去赶。现在流行“国学热”,我在《中国文化》上发文,说赞同国学,但不赞同“国学热”。现在问你国学是什么?你能透彻讲明白吗?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对待国学。国学应当提倡,但不是拿国学作工具,谋一己私利。现在的“国学热”不是真正学习和普及国学,而是炒作,是商业行为。我在《中华读书报》上发文说,于丹的心得是于丹的,不是你的心得,你应当回到经典去求你的心得。学术有“显学”,也有“晦学”,不要光顾“显学”,也要注意“晦学”,不要什么都赶时髦,而要坚持做好选定的方向。比如你是做清史的,清史有很多领域都值得研究,比如清承明制问题,清代国史问题,清代的吏治问题。为什么有了养廉银,却养不了廉?陋规又加陋规,陈陈相因,这对现在治理腐败很有启发意义。另外诸如漕运、河工、铜政、盐务等问题对当前都有借鉴意义,有重大的研究价值。只要选中其中一个领域深入研究,踏踏实实地干,都会有成果。等研究有所得时,依然要保持一个“冷”的态度。作为学者,要经常保持一个“冷”字,求学时,要坐得起冷板凳,干事业时,要经得起冷遇,观察事务,则要保持冷眼。这里的“冷”指的就是沉着、平静、淡然。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坐“冷板凳”与吃“冷猪肉”》,讲的就是这个问题。一个学者,只有持有这样的态度,学问上才能有建树,才能为社会作贡献,为百姓所铭记,才能到文庙里吃冷猪肉。做学问不是求荣华富贵,要发财、要当官,就不要走这条道路。当然我讲这点,并不是完全反对当下的学术炒作热潮。炒作也有一定作用,能引起社会关注,扩大学术的影响力,问题是对大众应当予以引导,而不是误导。现在的“国学热”就是误导甚于引导。
来先生,能谈谈您对国外史学的看法吗?您认为在借鉴他们的研究经验时,应当注意哪些问题呢?
对国外史学,我了解不多,但有一点感触很深,就是国外学者能从基础做起,从关键点切入的治学风格。国外真正史学家的作品都是求真求实的。我看过他们的一些著述,也很佩服他们的治学精神。我和一些美国、日本的史学家交流,他们都很羡慕中国的文献储藏量,既有档案,又有载籍,还有地方上的金石碑刻,他们认为中国是“无处没有史料”。不过同时,他们也比较委婉地批评了中国人不太珍惜历史文化遗产的态度。他们还认为中国的一些学者的急于求成,不是自己去源头挑水吃,而是从人家水桶里舀水吃,常常使用二手资料,而不重视去掌握第一手资料。有些外国学者来中国一两年,就泡在档案馆,从源头做起,从最基础的史料发现新的研究课题。他们的史料功夫很切实,也很注意历史的细节,擅长抓住研究的切入点,比如唐德刚的《晚清七十年》就抓住了中国历史上这一瓶颈期、转型期做文章,所以能有创见,也很有学术价值。另外,我觉得国外学者“和而不同”的学术风格也很值得我们学习。他们不搞“一言堂”,而是各抒己见,经常提出自己的不同观点,在此基础上,再求同存异,寻求合作。他们的“和”是从不同中求得的,就像乐队演奏,黑管是黑管,大贝斯是大贝斯,绝不会混淆,但是合起来呢,又能奏出优美的旋律。所以说先得有不同,才能有“和”,这是问题的重点所在。另外,在社会史和历史人类学方面,也要多加借鉴。中国传统史学也有实地调查的传统,但主体上仍然是文献编撰学。历史学应当吸收社会学注重调查研究的方法,应当加强田野工作。我的一个老学长李世瑜是研究秘密社会的,他通过调研美国一个小镇,发现了裂教的160余个教堂,这是闻所未闻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有个专门的口述历史研究馆,收集了大量的口述资料,虽然不一定都完全真实,有避讳和避重就轻现象,但毕竟是第一手的材料,有其独到的史料价值。重视实地调查还有助于从现实中找寻问题。华盛顿大学的郝瑞教授为研究中国近代人口的迁徙、流量、生息等问题,就选择浙江萧山作为研究的切入点,在掌握大量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带着助手,并邀我这个萧山人参加,亲自到萧山实地考察,并就地扩大资料量,从分析当地姓氏宗族入手,寻求人口迁移变动的真实原因。这种深入实际,解剖麻雀的小题大做的研究方法,所得到的成果,就比较接近真实,值得我们吸取借鉴。比如我们研究清代的“堕民”问题,光从文献中爬梳还不够,必须实地去考察。浙江慈城有很多“堕民”后代存在,通过对他们的走访调查,就可能得到史书上未记载的资料,获得更为全面的认识。总之,对国外的研究成果必须要关注,不能自我封闭起来,而是要择善而从。我是主张融合的,光抱着乾嘉家法不放,并不是治学的最佳途径。当然在此过程中,也不要一味接受,而是要懂得寸有所长,尺有所短的道理,善于取长补短。
来先生,南开历史学的精神是“惟真惟新,求通致用”,在致用方面,除了专业研究外,您主要是通过杂文的途径把学术返还给民众,服务于社会。您能谈谈历史知识传播的问题吗?
我之所以写杂文,也是从“为人之学”的角度考虑的。传统历史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就是从文献到文献。这点从专业本身来讲没错,但是从更大的社会角度来看,就不免有空对空的嫌疑了。很多历史学家的研究过程就是个自我愉悦的过程,是一个人在“独乐乐”,看了许多书,发见了一些问题,写了几篇文章,就是给学术圈子里的千百十号人看看,大家一块高兴高兴,乐和乐和,而没有去想如何让自己的研究成果,让无数倍于圈中人的更多人去了解、去接受。历史学家对这块阵地的拱手相让,正好给那些投机热炒者提供了空间。所以,我是赞成学者去讲历史的,也是赞成用影视、广播、网络等多种传媒手段传播普及历史知识的,但是必须有一个底线,就是要本着对历史负责,对他人负责的态度,提供给大众尽可能接近历史真实的信息,而不是打着专业的幌子,拿历史作工具,故意迎合大众的不正常心理,以达到牟取私利的目的,这是我坚决反对的!这样做比原来的自我封闭和稗官野史戏说的流毒更广、贻害更深!
总之,历史学家不但要求真,也要求新,不但要务实,也要致用,不但要自适,也要为人,不但要研究历史经验,也要紧扣时代脉搏,不但要坚守学术阵地,也要开辟新途径,耕耘新天地。如果还是囿于一隅,抱残守缺,光在爬梳文献中打圈圈,那历史学就不仅仅是面临困境,怕是要走向绝境了!
来先生,您在专业史家和杂文家之间的角色递换如此自然,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得益于您出色的文笔,您能透露一下历史写作的秘诀吗?
好的。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在历史系开过一门写作课。我觉得写作是个技巧活儿,除了有一定的基础知识外,还必须有一定的程序。程序过了,就是八股,没有程序,就成不了文。所以,我开写作课时就讲了各种文体,讲如何取材,如何论述,如何写景写人,使学生了解写作的基本规范。任何一个学历史的人,心中必得存有一念,即兼容文史,同时掌握文献和文字。古人云:“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字是把知识传给第三者和更多受众的重要工具,所以必须予以重视。那么,如何写好文章呢?我觉得首先要有积累,要多读、多背、多记名人名篇,丰富自己的语言和词汇。其次是要从小处着手,要学会写小文章。我在辅仁读书时,陈垣先生教我们写文章,就定了个规矩,超过500字的不收。我当时还耍了个小聪明,写小字,一行当两行。陈先生发现后就把我喊去,教导我说只有会写小文章的人,才能写大文章,才能真正放得开。这话我一直牢记于心。另外,写文章切忌一挥而就,要保持冷处理的态度。思考主题时要冷静,写完后不要急着发表,先放放,让思想有回旋的余地。发现了问题,要不怕麻烦地修改。要让三种人给你提意见,一种是比你强的人,一种是和你同水平的人,另外一种是不如你的人。这样不但得到教益,也了解了各种层次的人对本文的接受程度。提完意见后要继续修改,字斟句酌地改,特别要注意虚字,这是最不好用的。最后一点,写文章一定要善于触景生情。文献也是景,看书就是进入场景中去,但更重要的景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所以一定要多接触群众,多观察世态。世态是最激发思想的,多听多看,就有了内容,就会思考。比如,有一次我在大街上走,看到许多家长背着提琴盒,背着画板,领着孩子去上培训班,大热天,汗流浃背,我就写了篇文章,题目叫《饶了孩子吧》;我看到一些教授热衷于念博士,就写了篇《我好想考博哟》;我写《且去填词》,给宋仁宗翻案,认为宋仁宗让柳永填词,不是狭隘,而是知人善用,要没有他的谕旨,就成就不了柳词的光辉。我之所以有这个观点,就来源于生活中的一件小事。有次我听到楼下的小贩吵架,有人就说:“吵什么吵?该干吗干吗去!”这句话就给了我启发,令我思考,现实生活中不就经常有不安本分、一肩多挑、越俎代庖的事吗?有些学者为了行政工作,把学术给耽误了,学者嘛就且去研究嘛,有些文学家担任了社会兼职,何必呢?文学家且去写小说嘛,如果人人做好本职,工人把工做好,农民把地种好,当官的把官当好,经商的把生意做好,学者把学问研究好,这样我们的社会就能和谐得多。
总之,写好文章的秘诀就在于九个字:“背得多,看得多,写得多”,要勤于写,笔头快是练出来的,不是什么人都是生来倚马可待的。
来先生,我们在学习过程中常面临博和专的矛盾,能谈谈您对此的看法吗?
我的意见是不要怕杂。杂不但有助于开启思路,还可增加见闻。做学问太纯容易闭塞思路,所以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做法并不可取。有些人认为战线不要拉得太长,我觉得一个学者的知识储备量必须得大。金字塔屹立千年不倒,就在于底部宽大。我有个看法,一人一事不宜作博士论文的题目,这样会束缚自己的学术道路,也不利于将来教学研究。我任南开校务委员时,曾提出学生住宿应当文理相杂,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我念大学时读的《中国史大纲》,跟现在按朝代论述的中国史教材不同,它是按政治、经济、文化等专题分章节,按时代论述,这就有利于突破朝代的框框,形成通贯的认识。像我写的《书文化的传承》,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总之,不要怕杂,杂而后才能显正。当然也要注意杂而不乱,我提的杂是博杂,而不是驳杂。
来先生,能谈谈您对学术界和青年学子的期许吗?
作为一个学者尤其是青年学者,要特别注意避免浮躁之气,要读好书,做好人,做个实实在在的人,不想走捷径的人,这样才可以有所成就。成就不是靠走捷径求来的,而是靠坐冷板凳,靠积累所得。在这里,我想对你们提八个字:“博观约取,好学深思”。这是读书的方法,也是治学的方法。“博观”和“好学”是一个范畴,这是做学问的第一步。只有读书多了,涉猎广了,你的视野才能打开,才懂得比较。比如学明清史的人,就应当懂点汉唐的历史,以此作背景,才可以比较,才能明白明清的历史地位。历代的典章制度对前代都有追承和借鉴,所以必须往上追寻,比如,明代内阁制对清代的影响,六部理事与南北朝六曹理事的关系,摊丁入亩与一条鞭法的关系。除了古今比较,也可以作中外比较,比如,清代与朝鲜李朝在各方面的关系和比较,都可以启发思维。有了博观和好学的基础,还要懂得深思与约取。学而不思则罔,不懂得思考,就认识不到事物背后的实质。“约取”就是提炼,一块废铁可以熔化成钢,关键就在于掌握了化腐朽为神奇的方法。我们研究历史,就应当抓住史料中蕴藏的精神实质。比如《清代笔记》中记了一个大雷雨后在庄园里留下大脚印的故事,说某地的一个地主,为富不仁,欺压乡民,有一次下大雨,电闪雷鸣,地主家遭到雷劈,夷为平地,现场留下一个大脚印,而其他村民家却安然无恙。这样一个表面荒诞的志怪故事,却蕴含着当时人们的观念和期许。我们就应该把这些挖掘出来。历史是讲究细节的,往往不是桌面上的事,不是太大的事,起到了关键作用,我们就是要从这些问题中约取、提炼、归纳出精神实质来。
延伸阅读:
周新国、弓楷:《来新夏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
张国:《91岁,始挂笔——忆来新夏先生》,《山东图书馆学刊》2014年第4期;
钱婉约:《仁厚勤敏长者风——回忆与晚年来新夏先生的文字交谊》,《图书馆研究与工作》2014年第3期;
魏桥:《多业并举 样样出彩——怀念方志大家来新夏》,《中国地方志》2014年第7期;
徐建华、冯凯悦:《来新夏先生图书馆学思想与成就研究》,《国家图书馆学刊》2012年第3期;
谭汝为:《满目春光来新夏——来新夏教授的人格与文品》,《社会科学论坛》2012年第8期;
杨玉圣:《有师友的人生是幸福的人生——读来新夏教授〈邃谷师友〉》,《世界知识》2009年第10期;
来新夏、柳家英:《植根于博 专务乎精——来新夏教授访谈录》,《图书馆论坛》2000年第6期;
焦静宜:《来新夏教授学术述略》,《文献》1995年第4期;
焦静宜:《人生难得老更忙——记来新夏教授》,《晋图学刊》199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