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资源平等观及其证明方法

（一）资源平等观的根据——伦理学个人主义的两个基本原则

作为自由主义阵营的精英人物，德沃金公开为自由主义辩护。德沃金的理论是奠基于个人主义的思想基础上的。在德沃金看来，“最重要的价值是个人主义的价值，即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人的命运和尊严。”[14]德沃金在《至上的美德：平等的理论与实践》一书中开门见山，直陈要点，提出了伦理学个人主义的两个原则。他认为，伦理学个人主义的两个原则对于完备的自由主义理论至关重要，它们共同支撑着他所阐述的资源平等观。[15]德沃金的伦理学个人主义的两个基本原则分别是：重要性平等原则（the principle of equal importance）与具体责任原则（the principle of special responsibility）。

重要性平等原则是指：“从客观的角度看，人生取得成功而不被虚度是重要的，而且从主观的角度讲这对每个人的人生同等重要。”[16]重要性平等原则不主张人在所有事情上一样或平等，即不要求他们具有同等的智识、品格与人生价值。重要性平等原则不涉及人们的任何个人特性，而是强调人生要有一定的意义且不能被虚度的重要性。然而，重要性平等原则确实要求人们以平等的关心对待处在某种境况下的一些群体。更重要的是，平等关切是施政者特殊的、必不可少的美德，他们应该对忠诚于他们的公民一视同仁。因此，这项原则要求政府采用法律或政策保证在其所能做到的范围内，使公民的命运不受个人的经济背景、性别、种族、特殊技能或不利条件的影响。

具体责任原则坚持认为：“就一个人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而言，在资源和文化所允许的无论什么样的范围内，他本人要对做出那样的选择负起责任。”[17]该原则坚持自由主义一贯所秉承的中立原则，它不对任何伦理价值的选择表示认可与支持，它既不谴责日常平淡的生活，也不否定新奇怪异的生活，只是要求这种生活是他个人所决定（不是别人强加于他的）要选择且愿意承担责任的。也就是说，对于每个人而言，人生的成功虽然有着客观上平等的重要性，但是，“个人对这种成功负有具体的和最终的责任——是他这个人在过这种生活”[18]。因此，具体责任原则要求政府在它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应该努力使公民个人的命运同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密切相关。

（二）资源平等观及其分配方法的论证

德沃金根据伦理学个人主义的两个基本原则建构了所谓的资源平等观的分配正义理论。德沃金强调在分配中彻底贯彻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两个原则：一是应该提倡重要性平等原则，对于其治下的公民表示平等的关怀与尊重，这也是民主国家里每个人应有的权利，他们有权要求政府平等对待；二是应该遵循具体责任原则，它要求道德主体对其个人选择承担后果，无论个体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一种合理的分配正义都不应该干涉，因为那是道德主体个人自觉自愿的选择。

关于“资源平等”，德沃金的定义是这样的，“资源平等就是在个人私有的任何资源方面的平等”。[19]德沃金的“资源”分为人格资源（personal resources）和非人格资源（impersonal resources）。具体而言，个人的身体健康状况、体格、技能等属于人格资源，其他一切可以私人占有和转让的财产、生产资料和合法机会都是非人格资源。[20]这里必须强调的一点是，德沃金对资源的区分是很有特色的。在他看来，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属于人格资源，一个身体健康的人与一个残疾人相比，他们的人格资源是不平等的，正义的分配首先应弭平他们在资源上的差别，然后让个人就其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作出选择，并为其选择承担责任。德沃金采用的论证方式是：“选择非人格资源和人格资源作为平等的尺度；把他人付出的机会成本作为衡量任何人占有非人格资源的尺度；以一个虚拟的保险市场作为再分配税收的模式。”[21]具体构想分为两大方面，即荒岛拍卖和虚拟保险市场。

在此，德沃金申明：尽管全面的平等理论一定会涉及公共资源，必须包括政治权力的平等，但为了论证方便，他假定所有制的问题已经得到充分的理解，因此关于制度问题（也就是什么样的私有制模式适合资源平等）的讨论，不属于资源平等观探讨的范围。他仅讨论在经济市场条件下，人们如何达致分配平等。在这里，市场处于核心位置，而不是像人们通常所误解的那样——平等是效率、自由这些价值的对立面或者牺牲品，对市场要加以限制或者用不同的经济体制部分或者完全地取代它。市场，在德沃金的资源平等观中，具有特别的重要性。接下来，我们看看德沃金的论证策略。

1.荒岛拍卖

尽管德沃金对罗尔斯正义论基点的“原初状态”颇有微词，但是他还是没有摆脱对罗尔斯论证方法的依赖，为了证明资源平等观是一种好的分配正义理论，德沃金也设想了一个初始分配的理想模型，我们把它称为“荒岛拍卖”。

“荒岛拍卖”假设：有一条遇难船只的幸存者被海水冲到了一个荒岛上，岛上资源丰富，没有人烟，若干年之内都得不到救援，有点像罗尔斯的原初状态。这些移民接受了一条原则：对于这里的任何资源，谁都不拥有优先权，而是只能在他们中间进行平等的分配（假定他们还没有认识到，保留一部分共同资源归他们有可能创立的国家所有，也许是明智的）。他们也接受（至少暂时如此）对资源平等分配的检验标准，即“嫉妒检验”（envy test）：一旦分配完成，如果有任何居民宁愿选择别人分到的那份资源而不要自己的那份，则资源分配就是不平等的。[22]那么，岛上的资源该如何平等地分配？这些资源外形不同，质量有好有坏，有的可以根据人数平等地分割成n份，有的却不可以分成n份，如奶牛，它的数量正好不够分成n份。有的资源更适合于这个人，有的更适合于那个人。在这个时候，由于缺少平等分配的可操作的手段，分配是不可能让每个人满意的，难以通过嫉妒检验。为了克服分配的任意性与可能的不公平，分配者需要一种手段——拍卖。在这里，拍卖者利用了岛上随处可见的东西——贝壳——来衡量各种资源的价值，设想最终通过贝壳使分配趋于平等。彼时彼刻，贝壳起到了钱币的作用。

在岛上，除了移民自身不能被拍卖，岛上的所有资源，如小房屋、土地、木头、水果、奶牛、布料，甚至小动物等都能被明码标价，拍卖者此时也是分配者，他不停地调整价格，看每一份物品是否能够卖出去。如果有两人同时看上了一块12个贝壳的土地，拍卖者就得抬高价格，这个价格不能抬得过高，如果卖18个贝壳的时候两个人都放弃了，那拍卖者必须再压低价格，他必须小心翼翼地压低价格到有一人且只有一个人愿意购买，直到所有物品被清场。也就是说，拍卖者必须考虑：在那个特定的价位上是否只有一人购买，而且每一份都能卖出去，不然，拍卖者就得调整价格直到清场。最后，经过缓慢地不停地修改价格，所有的物品都被清场，这时候，人人都表示满意，物品各得其主，分配通过了嫉妒检验，每个人都希望获得自己的这一份而不是别人的那一份。资源分配达到了初始平等，人们应该被认为获得了平等的关切。

在这个拍卖过程中，有许多因素被忽略了。例如，岛上资源具有偶然性的事实和人们嗜好的不同分布，如果岛上只有牛奶、树木、葡萄，没有爱好摄影的保罗所需要的昂贵摄像机，也没有路易斯所钟爱的名贵香槟酒，那该怎么办？或者来岛上的人恰好都喜欢喝香槟酒，香槟酒又不够分配怎么办？德沃金的假设是——岛上的资源充足，即使移民们不幸被冲到一个没有更多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的岛上，也不能抱怨说，对他们找到的实际资源的分配是不平等的。而且资源平等是不会为更正各种偶然因素提供类似于福利平等观的那种理由的，福利平等观会主张人们共同分享坏运气从而拉平差距。在资源平等条件下，假定每个人都有大致相同的自然禀赋，给予每个人的资源是平等的，机会是平等的，拍卖过程中，他们完全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那些对自己来说重要的资源，至于结果的差异正是反映了每个人生活愿景的不同与生活态度的不同。这个拍卖过程充分地尊重了每个人道德上的平等，充分地保证了个人选择上的自由，重要性平等原则和个人责任原则在这里都得到了贯彻。德沃金认为初始分配是公平的，它是自由主义理念下的分配平等。

2.虚拟保险市场

拍卖成功以后，大家都处于平等的起点，每个人都可以利用他自己选择的资源，自由地去追求他想要的良善生活。但是，这种平等的起点是相当短暂的。拥有不同平等资源（已经经过了嫉妒检验）的人们，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爱好，不同的技能，另外，还存在一个“运气”的问题，万一辛苦经营的公司遭遇大火，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怎么办？万一出门遇上山洪暴发崖石砸断双腿怎么办？当然，还有的人天生就有残疾，他能竞争过健康的人吗？一句话，拍卖完成后人们受到了各种偶然或必然因素的支配，差距就会拉开，嫉妒检验再次失灵，公平还是不能保证。

像罗尔斯一样，德沃金也在追求一种正义观，这种正义观有3个主要目标：尊重人的道德平等，缓和自然偶得与社会偶得的任意性，为我们个人的选择承担责任。德沃金认为，如果允许因自然天赋或家庭出身等不同缘由而拥有差异较大的资源份额，那就不能说分配是公正的，这不符合平等原则。何况，一个人的自然天赋与家庭出身等这些偶得因素也不是个人自主选择的结果，这不符合个人责任原则，让个人为自己有残疾负责，这太不公平了，同理，个人也没法为自己出身于破败的家庭负责。如何才能达致分配平等的目标？德沃金独具匠心，他想到了“保险”，德沃金用“虚拟保险”来处理再次分配。

第一，运气和保险。运气是影响人们资源分配的重要因素之一。它分为选择的运气（option luck）和原生的运气（brute luck）[23]。选择的运气，是个自觉的和经过计算的赌博如何产生的问题——人们的损益是否是因为他接受自己预见到并可以发生的孤立风险。原生的运气则是个风险如何产生的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不同于自觉的赌博。[24]也就是说，如果个人因为选择的运气而面临资源的不平等，那么他不能有所抱怨。如果结果是个人完全不能预见的，那么这是一个原生的运气。如果我的股票上涨了，这只股票是我个人所选择的，我就是交上了选择的好运。如果我被天上掉下的陨石砸中，这个是我个人所无法预料的，这个运气就是原生的运气。在我看来，原生运气分为好的原生运气与坏的原生运气两种类型。但是德沃金更为强调的是坏的原生运气（原生的运气就可以理解为无情的坏运气），认为坏的原生运气需要保险给予补偿；至于如何才能弭平好的原生运气，德沃金并没有过多提及，也许他认为处理好运气可以类比于处理坏运气去购买虚拟保险，可以忽略不提。但是，客观地说，这也是造成资源不平等的原因之一。例如，某房地产老总的儿子，生下来就拥有几十亿元的财产，锦衣玉食，而许多同龄人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这也是社会因素的偶得，应该修正。

德沃金认为，原生的运气不应该要求选择主体对之负责。德沃金利用保险把原生的运气和选择的运气联系在一起，因为是否购买这种灾难险，是每个人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通过保险，原生的运气就转化成了选择的运气。一个人如果遭遇了他自己无法选择的不幸，保险就会给予补偿，这依然能够实现资源平等的目标，也依然遵循着德沃金所倡导的伦理个人主义的两个原则。当个人通过选择运气出现一些不平等，在德沃金看来，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每个人都必须为他的选择负责。例如，选择了赌博的人，最后即使败光了家产，也没有理由要求别人给予补偿。因为资源平等要求人们为他们的选择付出代价，自由主义者应保护个人所选择的迥异生活，而不是谴责这种差别。当然，在柯恩（Cohen）那里，这个问题会变得复杂一些，他很可能会认为，这个选择赌博的人，天生有这种昂贵的嗜好，对于这种昂贵的嗜好，也应该给予补偿。

至于残障问题，德沃金认为这是一个“原生运气”的问题。有残障的人可以被认为是遇到了不可选择的坏运气，一开始就处于不平等的起点，他有权要求资源补偿，因此明智的办法，作为拍卖的补充手段，是建立一个虚拟的保险市场，让荒岛上的移民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以此来改变残障风险带来的坏运气。

第二，劳动技能和虚拟保险。劳动技能的差异是影响资源平等分配的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也是德沃金认为最难处理的一个方面。我们知道，初始拍卖以后，人们在起点上拥有平等的资源，但是由于每个人拥有不同的劳动技能，很快每个人就又处于不平等的资源状态，这是德沃金所反对的。他的初衷是，资源平等不仅是在起点上的资源平等，也不应该只是人生某一个特定时刻的平等，而应该是人生任何时候的资源都是平等的。德沃金认为：“资源平等的要点从本质上是要让人们能够支配同等的外部资源，在各种不同的特点和技能条件下，达到他们自己所能达到的目标。”[25]

现实生活中，人们很可能都会遭遇到缺乏某种技能而导致的不平等风险，如何应对这种不公平呢？德沃金认为，并不像残疾的问题可以设立保险市场，我们不能为技能差异也设立一个保险市场，但是，缺少技能与残障问题又有着不少相似性，也应该给予一些补贴。因此，处理技能差异的保险只能是一种“虚拟保险”。[26]这里涉及的问题是，在一个人人拥有平等资源的保险拍卖中，人们针对没有特殊技能水平会购买多少保险？与残障的情况不同，人们很难分辨出特定时刻获得的财富，哪些是由于技能，哪些是由于抱负，这样我们就很难设计出一套税收方案，为进行再分配而对由于技能而获得的财富去征税。在实际的市场中，为劳动技能建立虚拟保险制度是可行的。由于人们一般不会选择赌博式的保险，因此我们应该从正常的投保中测算出一个平均保额的大致水平和数额，让人们购买保险。这样，再分配就会变得有理有据。

事实上，在谈到劳动技能时，德沃金是按两条线索进行的：一条线索是天赋劳动技能，另一条线索是后天劳动技能。但是这两条线索是很难分清楚的，尽管难以分清楚，德沃金还是认为：“它也为至少分辨出针对技能差别的公平分配政策的最低要求的问题，提供了一个理论上的解决办法。”[27]我们可以强调残疾和相对缺少技能的相似性，由此决定补贴水平。也就是说，人们可以把不同的天赋劳动技能看为程度不同的残障问题，对于天赋劳动技能差异所导致的资源不平等，德沃金认为可以依靠保险市场予以解决。至于后天劳动技能导致的不平等问题，德沃金没有过多讨论，但是按照德沃金一贯的分配理念，这与每个人的选择与抱负息息相关，因此，由于后天劳动技能所导致的不平等，应该是可以接受的。其实，后天劳动技能与先天有天赋的劳动技能很难分清楚，它们也总是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估计这也是德沃金没有全力论证的原因吧。

第三，作为保险费的税。作为保险费的对应物是真实世界里的税。德沃金考虑从人们的实际收入中进行调节，他针对技能的不同而提出的虚拟保险市场就可以转化为失业保险市场，通过失业保险市场来矫正人们因天赋劳动技能的差异而产生的资源不平等状况，从而实现他的分配理想。当然，虚拟保险不能完全对应真实世界的税收，如果严格地按照虚拟保险市场建立征税方案，那会侵犯个人的隐私权，或者管理成本太高，或在其他方面效率太低。但德沃金依然认为：“把再分配与实际收入而不是挣钱能力挂钩的方案，与我们可以制订的其他方案相比，是一种接近于模拟保险市场理想的更好的次优方案。”[28]

论证至此，我们可以还原一下德沃金的理论。平等的份额经过购买虚拟的保险，可以先保证人们处于平等的境况；然后经过拍卖，可以保证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理想抱负进行自由选择。德沃金自豪地认为他的理论已经实现了自由主义平等主义的分配目标——敏于选择而钝于禀赋。这是德沃金的设想。但是，这种设想现实吗？理查德·阿内森（Richard Arneson）就曾经反对过德沃金的这种方案。在阿内森看来，一个有着出众的表演技巧的电影明星，我们往往搞不清楚她是发展了她的天赋，还是选择了后天努力。我们如何去测量它呢？事实上，我们根本没法去确定个体责任的大小，甚至只是进行尝试都会明显侵犯隐私。[29]德沃金的资源平等观计划消弭人们在自然天赋与社会偶得因素方面的差异，但是，实际情况是，自然残障、社会偶得并不是导致人们境况不平等的绝对因素。两个身体、智力、财富、能力大体相当的弟兄二人，选择了种菜的老大很可能因遭遇一场蝗虫自然灾害而颗粒无收，选择了网球游戏的老二则没什么影响。这个时候，按照德沃金的观点，老大仿佛不应该得到补偿，因为选择种地是老大的选择。老大仿佛又应该得到补偿，因为蝗虫这种灾害不是他自主的选择。德沃金的分配方案在这里明显地自相矛盾，德沃金有时候也承认论证的顾此失彼，他说，我们只能实现两个论证中的一个。[30]尽管如此，德沃金依然认为经由其设想的荒岛拍卖模式和虚拟保险市场—税收模式能够实现他的资源平等观，也能体现他“敏于志向而钝于禀赋”的分配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