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1993年,当完兵,我只身东来,参加偏远地区教师甄试,随即被聘到台湾台东县立池上中学,直至2010年离开。这十七年,我经历了教改的如火如荼开展,也眼见教改的灾祸绵延。那灾祸,至今毫无止遏,依然在发酵扩散中。我常对学生说:“你们是人在祸中不知祸。”我又常说:“眼前虽是凶多吉少,但只要心头明白、有了准备、脸上又没苦相,那么,依然可能消灾解厄,依然可以吉人天相。”
2000年年底,长女以婕出生;一年四个月后,又有次女允和;再三年,则是小儿薛朴。家中有三个小孩,常常是苦不堪言,但更多的是乐不可支。常有朋友问我:“三个孩子怎么养得起?”我笑着说:“一只熊猫固然难养,三只放山鸡倒不费事。”我自己从小不补习,大二之后,凭自己挣钱,也没伸手向家里要过钱。我很清楚,养放山鸡,不需花费太多。
之前,《联合副刊》登载了《小子,何莫学乎诗》,几天后,张晓风女士请助理代致“衷心羡慕”之意。那篇文章所谈,无非是我省下了幼儿园学费,让薛朴在“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用极简净的方式学习。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像只放山鸡学会自己觅食罢了!
1982年,我初三,不知因何缘故,对诸多理所当然之事,忽地都起了反逆之心。又两年,台南一中高二,整个人开始心焦神灼、惶惶难安;从此,遂长期困顿,久久不知如何安身立命。因这大惑难解,遂进了台大历史系,待了四年,所得有限,盖因现今大学,本非解惑之地,故怨不得人。大学四年,我像那走远了的放山鸡,兀自啄啄觅觅,独个儿找着切切于心的解惑之道,因此,我念着儒释道三家的生命之学,试着找回自己熟悉的文化记忆。那时,我既不打算出国留学,也没真正介入最火热的政治社会运动,萦绕于心头的,其实是我自己的民间出身,与后头的中华文化根源。
那一波波的浪潮,虽说热闹喧腾,但与我实在关联不大,也搔不着我的困惑之处。我这不合时宜之人,遂远走他乡,来到了台东池上。这回,可真走远了,池上到台北五个小时,去高雄四个小时,每次有朋友来,都说,真是远呀!在这迢遥之地,我一边教书,一边念书。我念的书其实不多,也不贪,就只念该念的书;不理会所谓学术,也不管什么时潮。总之,念书就只是念书,正如生活就只是生活,那是与自身素面相见,那是孔子所说的“为己之学”。
从此,我开始将习染多年的浮词浪语,慢慢一一扫落,也将长期牵挂的狂思绮想,渐渐涤尽。从此,在虫鸣蝉喧的学校宿舍里,我得了空,便静静读着古书,看着传统戏曲,听着民族音乐,除此之外,喝茶、写字、盘腿坐榻榻米上。从此,在学校看着那些乡下小孩,在街上看市景与乡民。往街上的途中,有大片稻田。稻田尽头,两座青山苍郁绵长,上头则有湛湛蓝天。稻浪天光,掩映在云影之间,我多年的浮躁不安,于是稍歇。
几年后,我安身于这块纵谷平原,也和自己的文化基因更加榫卯相合。愈加相合,愈加感激我那未曾上过学也不识字的父母亲。他们让我在台湾民间天生地养,他们安稳信实的无言之教,使得我日后虽有困顿,却只需回头转身,便有汲取不尽的源头活水。因这活水,我看着自己,看着旁人,再看着这个时代,渐渐都有了一种新鲜与活气。我终于明白,所谓教育,只不过是明白之人使人明白;所谓教育,只不过是那走在前头的人一派气定神闲,于是后头之人一个个也跟着神清气爽。如此而已!
在学校任教的最后几年,我看着学生一届届素质低落,并不同情(因为他们自己不争气),也不焦急(因为小孩就是让大人急坏的);我的教法越来越简单,连板书都写得少;平时不疾不徐,啜口茶,坐在椅子上,高高兴兴地上着课,开开心心地与学生觌面相见。后来,学生写毕业心得,有人说我“很有元气”;有人言不雅驯,直接写“看你很爽”。我静静看着,无甚回应。若真要说,可能也仍是那句老话:“眼前虽是凶多吉少,但只要心头明白、有了准备,脸上又没苦相,那么,依然可能消灾解厄,依然可以吉人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