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小说集:世相·对邻的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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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九华帐里

周瘦鹃道:大中华民国六年二月十九那天,我在也是园中成婚。证婚人包天笑先生运着他粲莲之舌,发了一番咳珠吐玉的妙论,劈头就说瘦鹃是个爱情小说的老作家,他那言情之作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见了他,便好似读一篇言情小说。今天我们见了他们一对佳偶,更好似读一篇极愉快极美满的言情小说。然而他以前的著作都是理想的,以后的著作就要入于实验的。我们料知不上几时,瘦鹃定能做几篇事实的言情小说,饱大家的眼福呢。这一番话儿,又给《小时报》登了出来。还有一位陈蝶仙先生,握着他那支生花之笔,做了四首半庄半谐的好诗,当日登在《申报·自由谈》上。于是我的新婚倒被人家做了个插科打诨的资料。

隔了一天,我那好友丁慕琴、王钝根、李新甫闯进门来,赶着问新婚第一夜,可在九华帐里说了些什么情话?多半把平日间做言情小说的几句妙语搬运尽了。我忙道:“你们真要听我九华帐里的情话么,这也使得,但你们须得耐性些儿,停几天就《小说画报》中瞧吧。”

当下我就在怀兰室中静坐了会儿,托着腮子,想了一想。一时茶香砭骨,花影上身,不知不觉地动了文兴。忙唤凤君焚了一盘香,揭开了百叶窗上的白茜纱,提起笔来,在蛮笺上写了四个现现成成的字道:“九华帐里。”

凤君啊,今天是我们新婚的第一夜,今天是我们家庭生活的开幕日!我们以后的闺房是天堂,是地狱,便在今天开场;我们以后的光阴是悲苦,是快乐,便在今天发端。所以今天这一天,实是我们一辈子最可纪念的日子,任是受了千魔万劫,永永忘不了的。

从今天起,你便是我家的人,你那胡凤君三个字儿上边,已加上了一个周字。你既进了我姓周的门,自然要替我姓周的出些子力。我们一家的重担,须我们两口子合力挑去,一半儿搁在你肩上,一半儿搁在我肩上,彼此同心同德,排除前途无限的困难。堂上老母,须得好好儿侍奉;家中百事,须得好好儿料理。有时我有什么愁闷,你须得体贴我,怜惜我。

要知夫妇之间,重在一个爱字。这爱字便从体贴中怜惜中发生出来。夫妇俩要是相亲相爱,白首无间,如此我们一辈子的岁月,直好似在花城月窟之中,寸寸光阴都像镀着金,搽着蜜糖,大千世界也到处现着玫瑰之色。我们耳中,常听得好鸟的歌声;我们眼前,常瞧着好花的笑容。一年四季,都觉得风光明媚,天地如绣,虽在严风雪霰中,也自酝酿出一片大好春光来。所以夫妇相爱,实是要着,其余富贵穷通都是小事。倘若有了金钱没有爱情,红丝无赖,又不容你摆脱,如此名义上虽是夫妇,实际上还有什么乐趣?从古以来,不知道坑死了多少好女子咧。

今天是我们的新婚第一天,总得想一个永远保持爱情的法儿,日后天天晤对,两下里该当掏出心儿,相印相照。去年我有一位朋友新婚,曾送他一副喜联,叫作“郎是地球侬似月,卿作香车我作轮”。我以为夫妇倘能相爱到这般地步,才是家庭中莫大的幸福。做丈夫的好似地球,做老婆的好似月轮,彼此吸引着,相绕而行,任是亿万斯年,可也分不开去。或者一个做车身,一个做车轮,同行同止,相依相附,次一层说,也是好的。你听了我这番话,心中可明白么?

我在平日,并不想娶妻。古人说得好: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我自己所做的小说中,也正有无数的好女子在着,我只守着一个,也能算得我精神上理想中的贤内助。只为了老母分上,又不得不略尽人事。如今你过了门,我很盼望你做一个贤妻。古今中外,贤妻也着实不少,有助着丈夫从军杀敌的梁红玉,有助着丈夫著书立说的托尔斯泰夫人,有助于丈夫福国利民的格兰斯敦夫人。在我才疏学浅,一无所能,原不敢比那些古今中外的名贤,然而我期望你的心,却很不小,愿你努力前途,做我的内助。

前天晚上,我曾接到一封南京来的西文信,是我一位好友黄君的手笔。那信中连篇累牍都是祝颂的话头,说他虽没见过你一面,但从理想中揣测起来,定像海勃(希腊神话,海勃为司春之女神)那么美丽,定像鲍梯霞(莎翁《肉券》剧中人物)那么名贵,定像周丽叶(莎翁《铸情》剧中人物)那么温柔,自配得上生受我的爱情。和我一块儿在花城中并肩走去,你像那夏天的暖日,我像那秋夜的明月。这一段姻缘,不但是夫妇俩口儿的幸福,也是一家腾达之兆。瞧来爱神解事,特地把金箭射中了我们的心儿,才能结成一对美满的鸳鸯呢。这几句话,都是黄君信中的话头。我很望我们俩能够依着他的话,也算不负好友千里外传来的一片好意。别使我们两人中间,隔入一层云幕。要知一丝微云,就能全个儿打消我们的家庭幸福咧!

至于我的身世,你或者知道一二,当初订婚时,曾由介绍人转达。可是我是个贫家子,一些儿不用讳饰的,长夜未央,不妨把详情说给你听。我在六岁时候,就变作了个孤儿。可怜阿父生了一场伤寒重症,竟自撒手归天,父子间的缘分,单有这很短很短的六个年头。我瞧人家父子,往往同到白头,就到了潘鬓成丝的当儿,还能向着白头老父亲亲切切喊一声“阿爷”。如今我即使喊破了喉咙,可也没一个人答应,就这声声唤爷之声,可也达不到九泉之下呢。

阿父死时,恰是庚子年,北京城中闹得个沸反盈天,不想家忧国恨,竟罩在一个六岁小孩子的头上。阿父在日,本是个放浪形骸的达人,家人生产一概不放在心上,所以一朝撒手,家中就半个钱儿都没有。加着病了一个多月,医药费也花了着实不少,一切首饰衣服,都当的当、卖的卖。阿母椎心泣血,但求阿父平安,日夜地苦唤上天,愿将身代。半夜里独到中庭,焚香拜天,磕得额儿上边起了一个个大疙瘩。末后钱儿没有了,不能再请什么医生。瞧阿父病势,也一天重似一天。

一天晚上,阿母便发了一个狠,从臂儿上割了一大块肉,煎了给阿父吃。阿父并不知道阿母割股,一口喝了下去。第二天瞧见了洋纱衫上血痕外透,方始觉得,止不住长叹一声,落了几滴眼泪,向阿母说:“我终对不起你了!”

阿父临死,好似发了狂的一般,陡地从床上跳将下来,赶到外室直着嗓子仰天大呼道:“兄弟三个,英雄好汉!出兵打仗!”喊了这三句,才又回到床上。不多一刻,气绝了。

如今我追想遗言,很觉奇怪;细细味去,分明有唤我们兄弟从军的意思。然而我们不肖,依旧埋首牖下。阿兄既不长进,我也日就堕落,清夜扪心,好不惭愧死呢!阿父死后,什么都很困难,连那殡殓之费,也没着落,亏得几位亲戚仗义相助,好容易把阿父殓了。送往苏州祖坟上安葬,然而以后的日子,也很难过。

那时阿兄只十岁,我六岁,阿妹四岁,阿弟还不到一岁。阿母赤手空拳,带着四个小孩子,如何度日?有几位亲戚便劝她把我、弟、妹,送给了人家,免得多这三个口腹之累。阿母却咬着牙关,抵死不依,说这是阿父一线血脉,万不忍抛弃的。从此她便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四个抚育起来。亲戚们见她可怜,也贴补她几块钱。她又仗着十指,日夜地做着女红。每月四五块钱的收入,已够敷衍那开门七件事。我们的房租原是最便宜的,平房三间,每月不过一千六百钱。那屋子也破旧不堪,檐牙如墨,墙壁又乌黑的。我和阿兄、阿妹、阿弟,都生在里头,一连住了二十多年。这三间平房之中,委实渍着我无数泪痕!你倘到小东门内县西街瞧去,便能见洽升弄底有两扇黑的门儿,这黑门里头,便是我一辈子最可纪念之地。现在我偶然走过,还觉得无限低徊呢。

那时阿母既要做女红,又要看顾我们,未免顾此失彼,幸而外祖母到来助她一臂。这外祖母的大恩,实是我刻骨铭心忘不了的。七岁时上学读书,外祖母也着实操心。每天日映纱窗,领着我一同上学,等到斜阳下树,又来领我回家。一路上提携保抱,何等怜惜!我在学堂中,倘受了同学们的欺负,外祖母知道了,总来告诉先生,替我报复。到了晚上,外祖母总得和我温字,一灯相对,孜孜不倦,目光书影,赶去那几点钟的光阴。更漏声中,往往夹着我的朗朗书声,到了夜半才罢。如此过了三年,我委实得益不少。

十岁时抛了私塾,进养正小学读书。只为那时恰好没有义额,一年中好容易出了十块钱的学费。我进这养正,也是出于一时的高兴,因为阿兄已在那里读了一年,年底回来,得了奖赏;我瞧着他,好不眼热,于是整日价闹着阿母,定要进那养正小学去。阿母拗不过我,就答应了。难为她做了两三个月的苦工,换到了十块钱!我见钱儿来处不易,自然用心向学,暑假年假大考,居然也得了奖赏回来。第二年上,恰空了个义额,校长便把我补了。第三年养正停办,我就转到一个储实两等小学里头,依旧不出学费,做一个苦学生,读了两年,渐有门径。慈母的辛苦,也已达到了极点。

这年年底,我已毕业,明年春上,升进了民立中学。校长知道我是个孤儿,又从储实升过来的,因此也不收学费,只消买些书籍,一节上倒也有十块八块钱。临时没法应付,只得到处张罗。亲戚们见我有志读书,自然也肯借贷。我进了民立,益发认真,往往夜深人静还在读书灯下。外祖母见我寂寞,总在旁边做伴。难为她白头老人,常把心儿系在我身上!我受恩深重,哪得不感激涕零呢?

阿母到此,已守了十年的节,人世间的忧患困苦,什么都已受到。年年压线,十指欲折,就是我们兄弟四人的衣儿帽儿鞋儿,也都出于慈母之手。外祖母竭力相助,不辞劳瘁。但是想前思后,大家都不免落几滴伤心之泪,所希望的只在我们兄弟罢了。

不上几时,外祖母也归了天。阿母失了右臂,何等悲痛!我从小生受她的感情,自也分外伤心。风清月白之夜,还仿佛瞧见她老人家巍颤颤地坐在我读书灯畔咧。十七岁上,我已升到了正科第三年级,眼见得去毕业还有一年了。我一边用心求学,一边却在那里想谋生之道。可是光瞧着阿母日夜劬劳,挣饭给我们吃,寸心耿耿,如何搁得下去?

那时我读书之暇,很喜欢看几部小说。这年暑假,没有什么事儿做,不知不觉地发了小说热,竟胆大妄为地想做起小说家来。那一片热心,真比了那满地的骄阳加上几十倍热!暗想我倘做了一万二万字的小说,卖给哪一家书坊里,倘能换它十块二十块钱,也能分去阿母一半儿的劬劳。这一件事瞧来很做得呢!打定主意,便动起笔来。然而写来写去,总觉不像小说。

一天偶然见了人家一种剧本,心想这个似乎比小说容易,说白是说白,动作是动作,上下只消话头搭凑,文势不必相连,我倒要老着脸试它一试。于是就借着一本杂志里一段笔记,唤作“情葬”的,铺排出一本《爱之花》剧本来。一幕接上一幕,一共做了十二幕,约莫一万五六千字。好容易做了一个月光景,总算大功告成,便署了个泣红的假名,投到《小说月报》,一面瞒着阿母,不给她知道。

一连几天,我心中怀着鬼胎,想这第一回出马,怕不免要失败呢。谁知过了一礼拜,《小说月报》社中竟差一个人送了十六块钱来,还附着一封信,说“你的稿儿很好,我们已收用了”。阿母见平白地来了这十六块钱,喊了一百声“奇怪”。当下我和她说明了缘由,她就欢喜起来。这一下子,我也好似一跤跌到了青云里头,真个栩栩欲仙。因为我们弄笔墨的初出茅庐,自有这一种快乐。后来那稿儿印在报上,我还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其实这种狗屁文章,可不值识者一笑呢。

然而这《爱之花》虽是儿戏之作,却也上过台盘。那时我朋友汪优游、王旡恐、凌怜影一班人,正在湖南开演新剧,不知怎样却看中了它,改了个《儿女英雄》的名儿,竟在红氍毹上演将起来。一时名将美人,演得有声有色,拍手喝彩之声,腾满了汉水两岸。三年后来到上海,也着实受人欢迎。我先还并没知道,也并没去瞧过,后来遇了郑正秋,才知《儿女英雄》即是《爱之花》。这一件小事,也算是我当时的得意事呢。

入秋开学,我已进了第四年级,明年的暑假照例能够毕业了。不想到明年五月中间,忽地吐起血来。阿母劝我在家中休息,不许上学。这么一来,就错过了毕业的大考。

隔了半年,我病体已经复元,那民立中学的校长苏颖杰先生便唤我去担任预科的教务。我担任了一年,却把课堂当作了恐怖之窟。因为学生们都是我的同学,不肯听我的教诲,我年纪又轻,没法制服他们。

这年年底,我就辞了职出来。好在这一年中,我已做了好几种短篇长篇的小说,分投各种日报杂志,收用的很多,打回票的也有,我只修改了一遍,仍能投将出去,那时我“瘦鹃”俩字,就像丑媳妇见公婆似的,渐渐和社会上相见了。

第二年春上,我便把这文字生涯继续下去。这一年正是小说最发达的时代,所以我小说的销场也很广大。到此我便和那二十年息息相依的三间平房告别而去,住在法租界恺自尔路一所小洋房里头。每日伸纸走笔,很有兴致,一切用度,还觉充足。阿父的遗债,也还清了好些。

我见阿母辛苦了十多年,没享过一天清福,便劝她抛去了活计,节劳休养,说以前阿母养我,以后我该养阿母了。这样过了一年,我就进了中华书局。两年来笔耕墨褥,差足温饱。不过生性多感,常觉得郁郁不乐,只当着阿母又不得不勉强装出笑容来。阿母本来很知足的,见衣食不用担心,已很得意。但我侍奉无状,问心有愧,对着老母总觉抱歉万分呢。

唉,凤君啊!我的身世已经说得很明白,你听了,便能知道我是从千辛万苦中血战肉搏过来的。阿母更不必说,比我还要辛苦万倍。我如今二十三岁了,阿母二十三年的精诚血泪,也就聚在我身上。以后第一要着,我们就要孝顺阿母。你须当她是自己的阿母,时时体贴她,使她快乐。你倘爱她,便是爱我。我宁可见你分了爱我之情,全个儿加在阿母身上。因为我的阿母,比不得人家的阿母,你该另眼相看,特别优待。你倘逆她一些,上天可也不许的呢。况且阿母不但是个十七年苦守清贫的节妇,也是个孝感天心的孝女。

从前外祖母六十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医生们都已束手,说是不救的了。亏得阿母割股,才从死神手中夺回了外祖母的性命。外祖母醒回来时,曾向阿母说:“你这一片孝心,已延了我十二年的寿命。”后来外祖母归天时,一算恰是十二年。这一件事,直能使人天感泣呢!现在阿母左臂上,还有两个割股的瘢痕,高高地隆起着,一个便是为了外祖母,一个便是为了阿父。以前我瞧了往往落泪。外祖母晚年生了眼疾,阿母清早起来替她舔眼,病时日夜看护,衣不解带。近来的女子,哪有这种血性?怕她们母亲病死在床,她们还在戏园子里看戏行乐咧!从今以后,我们该当追想她的前事,力尽孝道,就在我们俩口儿的心窝之中,替她竖一个孝女碑,造一座节妇坊,使她桑榆晚景,常在春风化雨中呢。

凤君,天将要亮了,从明天起便是你做媳妇的第一日。以后年年月月,你须得记着这新婚第一夜九华帐里的一夕话。别忘了!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