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水中
这一星期的倾盆大雨,仿佛千军万马一般,从天上倒将下来,顿时定永河中的水高涨起来,冲塌了河坝,泛滥上岸。可怜这一个富饶的秦家村,一大半淹没在水中,不但村中男女死伤了不少,连猫狗鸡鸭也都牺牲了小性命。
这一天雨止了,水退了,太阳出来了,那一道道金色的阳光,也不管人家的惨痛,又照常照遍了全村。除了高处的屋子还完好外,其余低下的地方都是墙坍壁倒,变作了一堆堆的瓦砾。瓦砾之中有时还发现一具两具浸滂的尸体,真使人惨不忍睹啊!
慈善医院的院长秦老医士,带了一个助手,提着药包,在那里挨门挨户地救治伤人。他老人家是全村中最恺恻慈祥的人物,平日间村人们倘有什么病症忧苦等事,他总是掬着笑容,好好儿安慰他们。但今天眼瞧着这一片劫后的惨象,那一头银丝似的白发之下,也不由得现出一张沉郁的面庞,老眼之中,似乎还隐隐含着泪痕咧。
秦老医士一路巡视过来,已救治了好多伤人,此刻便到了陈寡妇家。她家因为是去年新造的屋子,造得又很坚实,所以没有冲塌。水退以后,一母一子仍厮守在那里。陈寡妇不知怎的,忽地疯了。她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平,十五岁,头上受了伤,正躺在床上;次儿威,十四岁,却不知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陈寡妇坐在床边,哭着嚷着道:“阿威,阿威,你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秦老医士不理会她,自管察看平的头额,唤助手舀了盆水来,洗净了伤口,敷了药,用绷布裹好了。
床后忽然转出了一个老妈子来道:“老先生,我们的二官官被水冲去了,不知他的尸骨落在哪里?好苦啊!奶奶一气,就气偏了心,竟发起疯来。您老人家可给她诊一诊,诊好了,那么阿弥陀佛,也是阴功积德的事。”
秦老医士给陈寡妇搭了搭脉,说道:“这种病不是一时可以诊得好的,这里湿湿的,也不能住,还是把他们娘儿俩送到我医院里去吧。”
这时平也开口说道:“好的,秦老先生。我的伤不打紧,但求您医好我母亲的疯病。她竟为了二弟疯了。”
正说着,陈寡妇忽又嚷起来道:“阿威,阿威!你到哪里去了?快回来!快回来!”
陈寡妇在慈善医院中歌哭无端地疯了十天,口中一声声唤着“阿威,阿威”,一天到晚,总要唤这么一二百遍,又不住地把手向空中抓着,似乎要拉他回来的一般。秦老医士费了好多心力,才把她的疯病渐渐治愈。每天常能安睡,不再哭闹了,不过态度上还是呆木木的,似乎在那里想什么心事的样子。
一天,秦老医士诊断陈寡妇的疯病已经痊愈,可以出院了。陈寡妇忽地现出一派局促不安的神情,又像有话要说而不敢说似的。
秦老医士忙柔声说道:“陈夫人,你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向我说来,我能安慰你的。”
陈寡妇拉住了秦老医士衣袖,很恐怖地说道:“我不敢回家去!到了家里,眼瞧着门前屋檐,就仿佛见阿威那天落水时怒目向我的情景,怕我又要发疯了。”说到这里,涌出两道眼泪,忽又抽抽咽咽地哭着说道:“秦老先生,我今天可要和你说个明白了。要是一辈子隐瞒着不说,良心上的痛苦实在难受,并且死了之后,不但见不得阿威之面,也怎么样去见先夫啊?我如今说了出来,也许能减少一分罪恶。唉!秦老先生,我已决定了,今天我向你画了供状,明天便须投身到尼寺中去度此余年,也忏悔我这杀人之罪。”
秦老医士一听了这“杀人之罪”四字,不觉大惊道:“怎么说?怎么说?你怎么会杀起人来?”
陈寡妇指着一把椅子,很镇静地说道:“秦老先生,你请坐了,听我慢慢地说来。吾家阿威的死,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他是在发水时溺死的,因为水势极猛,把他不知冲到哪里去了。其实呢,水势虽猛,我也尽可救他。然而我却坐视不救,并且扳掉了他攀住在屋檐上的手,把他推落水中。秦老先生,你听着,我委实是个女杀人犯,生生地杀死阿威了。”说着两眼霍霍地向四下里乱射,一会儿把双手掩住了脸,又哭了。
秦老医士疑她的疯病又发作起来,忙抚着她的背说道:“陈夫人,你快静静心,不要胡思乱想。这一回大水中溺死的人,也不止你家二公子一人,你又何必如此气苦,竟说是你杀死他的?你虽是这般说,我可也一百个不信呢!至于二公子为人,又聪明又诚实,原是一个好孩子,村校中师长们都称赞他。便是你家陈先生在日,也非常疼他的。”
陈寡妇道:“原是啊!他是先夫最疼爱的儿子,至于我表面上虽也疼他,心中却并不疼他,因为他是别一个妇人生的,并不是我的骨血!”
秦老医士很惊讶地瞧着她,以为她又疯了,接着说道:“陈夫人,你住到这村中来,已有十二三年了,人人都知道你有两个儿子,如今怎说二公子不是你的骨血呢?”
陈寡妇道:“你不要当我说疯话,我此刻神志很清明,一点儿也不疯了。可是这十多年来,我绝不披露此中的秘密,你们当然不会知道。要知阿威实是我先夫外室的儿子,是一个窑子里的姑娘生的。待我把过去的事情一一对你说破了吧!”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秦老医士要了一口茶喝,便又接下去说道:“我和先夫的婚事,原是二十年前旧式的婚姻,是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合的。我的面貌,自己知道很平常,但也读书明理,努力做他的贤内助。婚后一年中,两下里原也如胶如漆,感情极好。然而我夫生性风流,最喜欢拈花惹草,寻芳猎艳,可不是我一个面貌平常的妻子所能拘管住他的。”
“婚后第二年,我即生了一个儿子,他在窑子里却相与了个名唤菊芳的姑娘,竟给她脱了籍,同住在一起,从此便恋着菊芳,不大回家了。我心中虽很气苦,也奈何不得他。况且做丈夫的纳妾,原是社会上惯有的事。我只索守着自己新生的儿子,鼓起了勇气,挨受那无可告诉的苦痛了。这样过了一年,我夫似乎和菊芳打得火热,也生了一个儿子,但是不上半年,两下里却渐渐冷淡下来。我夫回来得勤了,回来时总满脸现着不高兴的神情,在我身上寻事出气。我心中却暗暗地快乐,知道他和菊芳快要分手咧。”
“有一天晚上,他抱了个小孩,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说:‘菊芳卷逃了,抛下这孩子,只得抱了回来。’”
“我忙道:‘你抱回来做什么?’”
“他很苦痛似的说道:‘我要求你好好抚养他,像抚养你自己的儿子一样。’”
“我一时妒火中烧,脱口呼道:‘不不!这一个娼女的贱种,可不干我的事!’”
“我夫悄然说道:‘他虽不是你生的,然而也是我的骨血,你难道不能瞧我的分上收下他来么?’”
“我仍很坚决地一叠连声嚷道:‘不能不能!我为了那娼女已挨了两年多的苦痛了,如今还要把这贱种来累我么?’”
“我夫含泪说道:‘你不要开口贱种,闭口贱种,我万万不能抛下他,就和他一同去了。’”说完抱着那孩子,回身走出门去。
“我这才急了,即忙扯住了他,当下便答应他把这孩子抚养起来。我夫才平了气,不再出去。过后登报招寻菊芳,连登了好几天,也没有什么消息。他心灰意懒,不愿再住在城中,常多伤感,就迁居到这秦家村来。”
“村中的人都以为这两个孩子同是我所生的,我未便否认,可也不能声明。阿平、阿威又并不知道,彼此相亲相爱,好似亲兄弟一般。我对他们俩的待遇虽是一样,心中自然爱着亲生之子。但我夫却似乎专爱阿威一人,他常把菊芳的照片对着,说阿威活脱是菊芳的小影,他仍还爱着菊芳,就把爱菊芳之情都移在阿威身上,对于我和阿平,简直说不上一个‘爱’字了。末后我夫毕竟为了想念菊芳之故,郁郁而死,遗下一份薄产,就由我把阿平、阿威抚养长大起来。我为了先夫分上,也不敢难为阿威,吃啊,着啊,两兄弟都是一样,并不分什么薄厚。不过我心中却牙痒痒地恨着菊芳:为了她,才使我夫杀减了爱我之情,害我挨受了多年的痛苦;也为了她,才使我所爱的丈夫葬送了性命,累得我一辈子做这凄凉的寡鹄。我便暗暗立一个誓,我以后倘遇见她时,定要一报此仇。”陈寡妇说到这里,握拳切齿表示她心中深嵌着的仇恨。
一会儿又继续说道:“那晚大水来时,我正在楼上做针线,两个孩子坐在一旁读书。先还没有知道水涨,直到邻家呼喊起来,却见我家楼下也已浸在水中,那水还是不住地升高,竟浸到楼上来了。两个孩子着了慌,忙拉了我赶上阁楼,打开天窗,爬到屋顶上去。阿平先上去,不知怎样,一根街灯的长木杆倒过来,恰打在他头上,把他打倒了,躺在屋顶上昏晕过去。阿威跟着也上来了,他脚下正穿着皮鞋,陡地一滑,便从这斜屋顶上滑了下去。他大喊一声,滑到了屋檐,即忙把双手抓住,但他身体已悬空了。他唤着我,唤我拉他一把,好拉上屋顶来。”
“我这时似乎已疯了,我眼中瞧他,明明是一个菊芳悬空在那里。眼啊!鼻啊!嘴啊!头发啊!一一都是菊芳!于是我自己对自己说:报仇的时间已到了,此刻不报仇,更待何时?心中这样想,便立时咬一咬牙,唰地伸过手去,没命地扳掉他那攀住在屋檐上的手指,一手刚去,那一手恰又一滑,可怜的阿威便掉到下面水中去了。他掉下去时,似乎曾怒目向我瞧了一眼。从此我再也不能忘怀,我于是疯了。”说完,扑倒在床上,又抽抽咽咽地哭个不住。
秦老医士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安慰她,只是呆呆地坐在一旁。
第二天,陈寡妇把大儿平和十多年来没有使用完的薄产,全都重托了秦老医士。她自己便投身到尼寺中去,借着蒲团经卷,消磨她负疚的余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