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只愿君心似我心
恋人们执手相看泪眼,想说的话还未说尽,可是时间不等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绵绵的情意又哪里能是言语说得完的?
用寂寞泯灭寂寞
温庭筠《菩萨蛮·蕊黄无限当山额》
蕊黄[1]无限当山额,宿妆[2]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
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3]。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注释】
[1]蕊黄:六朝以来女子常用的一种妆,即在额头涂饰黄色。
[2]宿妆:隔夜的妆饰。
[3]蝶双舞:钗上饰有双飞的蝴蝶。
清晨对镜梳洗,她发现昨日精心描画的妆容已残损不整。额间的蕊黄色也已晕染到两鬓,漫漶不清。想起夜中与夫婿缱绻的梦境,不觉间竟红着双颊在纱窗前浅浅地笑了。梦中有多欣悦瑰丽,醒来时的痛楚心酸便只增不减。这淡淡的笑容渐渐隐没,化成驱不散的惆怅。
他嗒嗒的马蹄经过时,正是牡丹花开的时节。爱情的火花被这花香熏染得愈来愈明媚,瘦骨嶙峋的生活,也渐渐变得丰腴、饱满。本以为执手便是永远,经过便是归宿,却不料他只是一个路人,流浪才是他一生的宿命。相遇是偶然,分离则成了必然。
她头上镶嵌着翠玉的金钗,钗上的彩蝶正舞弄着双翅,翩跹而飞,而她却是一个人用孤单填充孤单,用寂寞泯灭寂寞。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初读时,仿若眼前晕染出一幅夜景图。盈盈月光铺满整个庭院,满树开着的红黄花朵,亦在澄净的月华中,氤氲着幽幽清香。而闺中女子窸窸窣窣的心事,也唯有这满枝繁花以及这满院月华懂得。
诗词中,女子的幽怨皆大同小异,无非是深夜怀人,辗转难眠,而这相似的幽怨,如若经过大手笔的点染、润化,便会与旁的文辞区别开来,在卷帙浩繁中闪着灼灼光华,让人忍不住时时踮起脚尖,够一够这缥缈的相思。温庭筠这首《菩萨蛮》便是这般,全词中的离愁别恨,在末句升至最高处,又在高潮处戛然而止。语毕,情长流,诚然是高手之作。
李渔曾于《窥词管见》中赞其曰:“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内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过,必视为强弩之末……如‘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类是也。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即前人亦偶一为之,学填词者慎勿轻效。”《菩萨蛮》结句,被李渔归结为“淡语收浓词”之典范,细细咂摸,确为如此。
他离开后,她便凋零
温庭筠《菩萨蛮·夜来皓月才当午》
夜来皓月才当午[1],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2]长,卧时留薄妆[3]。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4]知晓寒。
【注释】
[1]当午:月在中天。
[2]麝烟:燃烧麝香所散的香烟。
[3]薄妆:淡妆。
[4]锦衾:锦质的被子。
温庭筠的十四首《菩萨蛮》是词史上的一段丰碑,浓艳纤巧、雕琢精细。一反常态的是,此词却清新淡雅、自然可爱。
入夜已许久,而明月才渐渐升到中天,一个“才”字,便将夜之漫长、人之难眠、时间之慢,一一道出。一轮明月高挂于窗外,房内一切明白清澈,而她辗转反侧,究竟是月光太明亮,还是别有隐情,词人于此留下了些许悬念。
重重的帘幕之中只有女子一人独处,夜凉如水,无人陪伴,明亮的月光照得室内通亮,更将她心中的惆怅和孤寂照得无处隐藏。室内光影暗淡,熏炉里麝香飘散出一缕缕长烟。“长”字精准巧妙,叶嘉莹先生认为此句与王维的“大漠孤烟直”“墟里上孤烟”句异曲同工:“飞卿词与摩诘诗,虽一浓一淡,一绮艳一闲逸,然而其为近于绘画式之客观艺术之一点则颇为相似,以‘上’字‘直’字‘长’字,形容静定之空气中之烟气,皆极绘画式之客观艺术之妙。”
在一缕缕青烟的环绕下,她卧于重帘之下,脸上还留着薄薄的妆痕。古时女子晨起梳妆、临睡卸妆,只因女子思人不得见,心情抑郁、神思恍惚,故而睡前只是胡乱卸妆、漫不经心,于髻上残留下梅妆。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夜间的风透过窗帷吹进闺房,亦吹开了往事之门。麝香袅袅飘升,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这些不堪回忆的曾经愈发搅得她心神不宁,痛苦不堪。在深夜中,不仅仅天寒、衾寒,伴着花落、月残,就连她的心亦是冰凉寒彻的。
他途经了她的盛放,却不曾知晓,他离开后,她便凋零。然而又能怎么办呢?往事如风,已然在时光的隧道中看不清踪影。而那些不堪回忆的明明灭灭的故事,亦让它随风去吧。
在春的臂弯里缠绵
顾夐《甘州子·一炉龙麝锦帷旁》
一炉龙麝[1]锦帷旁,屏掩映,烛荧煌[2]。禁楼刁斗[3]喜初长,罗荐[4]绣鸳鸯。山枕[5]上,私语口脂香。
【注释】
[1]龙麝:龙涎与麝香,都是极名贵的香料。
[2]荧煌:忽明忽暗,闪烁之状。
[3]禁楼:皇城的楼阁。刁斗:有两种说法,一说古代行军用具,昼炊饮食,夜击持行。一说小铃,如宫中传夜铃。这里指后者。
[4]罗荐:华美垫席。
[5]山枕:两头突起而中间凹陷的枕头。
朱唇微启时,嗅到的不仅仅是牡丹一样的浓艳香味,更是如梦一般的旖旎爱情。古时文人写爱情,多半略过私密的缠绵时刻,渲染柏拉图式的爱恋,然花间词人顾夐将红帐之内的缱绻、肌肤相亲的缠绵,用梦幻般的笔调,写进了这首小词中。艳丽,却不糜烂、不露骨,反而有一种精致优雅的格调。
初读此词,只觉香艳,再读之,便似乎从掀起的纱帘中,窥到了幽情荡漾、唇香摇曳的私密世界。闺房中,龙涎香从香炉中轻轻溢出,袅袅而起,幽幽地散满整个房间,沾染在锦帷上,晕洒在绣枕上,氤氲缭绕,迷蒙如烟。锦缎织成的帘帷,轻轻柔柔地垂在香炉上,亦是馨香如蜜。
在这麝香满满的闺房中,层层画屏相互掩映,略隐略显,烛光时暗时亮。红帐之内两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亦是忽闪忽现。此时禁城的刁斗刚刚响过一更,他们欢欣之时尚长,想到这时,两人脸上又添一层红晕。丝罗垫席上绣着的交颈鸳鸯图案,恰恰是他们爱情的缩影。
夜,沉静如许,连风吹过都不留痕迹。他们在彼此耳边倾情低诉,那呢喃软语,像是一波又一波温润的浪花,铺满他们全身。女子听到缠绵的情话,微笑着应允对方时,刚刚开启朱唇,那袅袅的口脂香气,便轻轻在枕间盘旋缭绕,似比龙涎香的香味更摄人心魂。
闻觉口脂之香时,想必两人已在春的臂弯里,沉醉缠绵许久。女子的娇羞、男子的深情,便是这场盛宴中最丰盛的景观。抒写男女闺房之乐的至境,大概是添了缠绵美感却不流于低俗。而这首词中的口脂之香,让女子妖娆妩媚,让男子俊美深情,闺房之乐至此,已臻化境。
世间少有敢爱敢恨的女子
韦庄《思帝乡·春日游》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1]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2]。纵被无情弃,不能羞[3]。
【注释】
[1]足:足够,十分。
[2]一生休:这一辈子就能满足了。
[3]“纵被”两句:即使被遗弃,也不在乎。
爱情在古代词人的笔下像娇羞的女子一般,或是温婉,或是凄美,笔触多香软,情思亦绵长。但是韦庄的这首《思帝乡》打破了这种温情脉脉的气氛,遣词造句中多了几分清新明朗,其中天真烂漫、率真热情的女子用自己的方式做着爱情告白。
古人婚姻皆是始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讲究门当户对,而冲破礼教藩篱的爱情模范,也只是风花雪月的小说中的浪漫桥段。崔莺莺与张生、杜丽娘与刘梦梅的故事虽说是对爱情的礼赞,始终带有庄严华妙的仪式感,却从未走进现实,沾染零星尘埃。而词中的女子,却扬言要嫁给风流的少年,实在让人大跌眼镜。
和风吹散了冬日的岑寂,清冷的巷陌也随春日的到来,变得灵动热闹起来。一簇簇杏花,开满枝头,不留一丝空隙,风起时如雪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落在游人青丝上,好似让他们淋了一场杏花雨。杏花远不如蔷薇芳香浓郁,但正是这若有似无的幽香,让春日有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游春的女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反倒是借着杏花的清香,借着一年一度赏春的机遇默默寻觅令她动心的情郎。这已然算得上大胆的举动,殊不知其后这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以咬钉嚼铁式的言语,更将她的坦率、本真和盘托出,淋漓尽致。
《上邪》有言:“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该是怎样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那个窈窕淑女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指天为誓,即使地老天荒,自己的爱情决然不变。爱情不是过去式,亦不是未来式,而是现在,以毕生的力量去爱,任凭沧海变桑田,哪怕海变枯石变烂。
这首短短的小令,无辞藻堆砌,实为秾丽花间词的一朵水仙花。
相思折磨,再难相见
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
玉炉冰簟[1]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2]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拚[3],尽君今日欢。
【注释】
[1]冰簟(diàn):竹凉席。
[2]辘轳:井上汲水的装置。
[3]一生拚:舍弃一生。
牛峤作艳词可谓一绝,但将他的艳词放入香暖柔缛的艳词词海中比较一番,则会发觉其词艳却不腻,即使是写男女偎红依翠,也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人物心理之上,而少露骨之语,实为艳词之列的一个擦边球。
这首《菩萨蛮》流传甚广,“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更是脍炙人口,实为爱情宣言。
月华如水,似琥珀般皎洁,轻柔地穿过枝丫,射进华美的阁楼中。室内点着熏香,玉炉中青烟弥漫,袅袅泛香。红帐之内,有着精致细密花纹的冰簟,清凉如许,绣着鸳鸯的被衾堆于其上,不禁让人感知温情缱绻。女子的脂粉和着香汗浸湿了山枕。词点到此为止,而读者已在这惜墨之笔中,感受到两情相许的旖旎风光。
窗外忽然想起的辘轳声惊醒了在梦中欢愉的女子,她睁开双眼,看着山枕另一侧的丈夫正睡得香甜,微蹙的眉间又展开了暖人的笑意。“敛眉含笑惊”中有蹙眉,有惊讶,亦有微笑,正如况周颐于《餐樱庑词话》中云:“牛松卿的‘敛眉含笑惊’五字三层意,别一种密法。”确为如此。
浓浓的柳荫中,淡薄的晨雾迷迷蒙蒙,女子的鬓发已有丝丝零乱,蝉钗滑落一旁,三三两两落在枕上。郎君欲要起身,却不料女子轻声说:“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
或许过了今日,他们便分离,横亘于他们中间的是无尽的相思折磨,再难相见,但深情永驻。爱便要爱得轰轰烈烈,好让日后回忆起来不留任何遗憾。热烈纯粹,不扭捏不做作。刘永济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中云:“末两句虽止十字,可抵千言万语。”
山高水长,记得就好
牛峤《更漏子·星渐稀》
星渐稀,漏频转,何处《轮台[1]》声怨?香阁掩,杏花红,月明杨柳风。
挑锦字[2],记情事,唯愿两心相似。收泪语,背灯眠,玉钗横枕边。
【注释】
[1]轮台:《古今词话》中有载:“轮台古迁谪地也,牛峤词‘何处轮台声怨’,中吕宫乐章集有《轮台子》。”此处“轮台声怨”即怨戍轮台的边地乐曲。
[2]挑锦字:苏蕙织回文绵的典故。
漏断声滴滴答答,流逝的不仅仅是时间,亦是思念。星宿渐渐稀疏,浓浓夜色渐渐褪去,她恍惚中好似听到了边疆的轮台曲。轮台为唐时西北边地舞曲名。任半塘《唐声诗》下编第八云:“天宝间封常清西征时,轮台为重镇,轮台歌舞或即于此时传至内地,精制为舞曲,流入晚唐、五代不废。”故而当闺中女子听到轮台曲时,耳边不禁出现幻听:声音来自哪里,是他回来了吗?然而这只是一场空欢喜罢了。
当她掀开绣屏红帐走出闺门,想要看看轮台曲萦绕的边塞异域风光时,映入眼帘的却是旖旎的江南春景。杏花朵朵簇簇,拥在枝头,给妩媚的黑夜更添一丝妖娆。庭院浸染了月光的素辉,朦胧中更添一丝美感。向来婀娜多姿的杨柳,在清风轻拂中,摇曳着美人般的腰肢。一切都是美的,但这美在此刻分外刺眼。希望转为失望,失望中带了绝望,不得已中她将欣喜中推开的门扉,又轻轻掩在身后,回至屋内,倚床而卧。
幻想成空,更漏声愈来愈敲击敏感的神经,辗转难眠,故而提笔写信,以寄相思。此时的她像极了晋时的苏蕙。其夫窦滔为苻坚时秦州刺史,后被徙流沙。苏慧思夫心切,便于每夜织锦为回文《璇玑图》相赠。满腹的才华,满溢的深情,都汇入这小小的锦帕中。
牛峤词中的思妇像苏蕙一般将心中密集的思念,在纸上写得满满当当,却如何也道不尽。“收泪语,背灯眠,玉钗横枕边”,像是电影的慢镜头,在回放女子骤然搁笔后的情态。她擦掉眼泪,背光而卧,玉钗从鬓边轻轻滑落。
一晚上的时间,她只做了一件事——相思,而她也并不觉得苦,只愿山高水长,他还记得她就好。
独自一人,怎不令人悲伤
张泌《蝴蝶儿·蝴蝶儿》
蝴蝶儿,晚春时。阿娇初着淡黄衣,倚窗学画伊。
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无端和泪拭燕脂,惹教双翅垂。
雨后的晚春,洁净、柔润,带着一丝氤氲的甜蜜。风轻轻摇曳,带着花的袅娜香味,浅浅淡淡,像是清晨的盈盈露珠,像是妙曼轻柔的小提琴夜曲。彩蝶翩跹起舞,于花丛中流连,渲染着春日最极致的魅惑。
美景中自然有美人出浴。一个叫阿娇的清明淡雅的女子,斜倚着窗,看到院落中繁花争胜,彩蝶飞绕,捺不住芳心丝丝颤动,便换上平日中最喜爱的淡黄色衣衫,来至花园。她伸出手指,放于花瓣上,对对蝴蝶便在指间流转,久久不离去。她紧紧关闭的心门,在此时悄然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在她猝不及防之时,一只彩蝶悠然而出,挑拨着她怦怦的心跳。她心底的春日,终于在此刻泛活了。
她转身回到房内,铺开宣纸,她要把这打开她心门的蝴蝶画下来,让它永远定格在纸上,定格在心里。“学画伊”,轻轻读出之时,唇齿轻轻擦触,有一种懵懂的不依不舍,像是女子的羞赧,稍稍垂眉低首,便已润红了脸颊。无怪乎汤显祖云:妩媚。
只见她每落下一笔,蝴蝶便是另一番模样。画成之时,纸上之蝶灵动至极,像是要飞起来在她指尖伫立一般。此时,连她也分不清哪是花园翩跹之蝶,哪是画中流连之蝶,只觉它们对对双双相依相飞,不离不弃。此时她内心有一处松动的柔软,说不清是感动或是悲伤,胭脂泪水就这般轻轻滑过脸盘,滴落在淡黄色衣衫上,滴落在蝴蝶的双翅上。心底的春日已然盛开,却仍是独自一人,怎不令人悲伤。
此首《蝴蝶儿》是典型的儿女情态,少女触景生情,自生寂寞。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中说得好:“这首词不写真的蝴蝶,而写画的蝴蝶;画上的蝴蝶却处处当作真蝴蝶去写,又关合作画美人的情感。”
据说,此词中“还似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一句正是《花间集》名字的源头。《蝴蝶儿》为词牌,但调名已然失传,且唐宋词中,用此调者仅张泌这一首,可见此词弥足珍贵。
不忍靠近、不忍惊扰
张泌《柳枝·腻粉琼妆透碧纱》
腻粉琼妆透碧纱,雪休夸[1]。金凤搔头堕鬓斜,发交加。
倚着云屏新睡觉,思梦笑。红腮隐出枕函花[2],有些些[3]。
【注释】
[1]雪休夸:意思是说雪之白都不及人之白。形容前文的“腻粉琼妆”。
[2]枕函花:枕套上绣的花。
[3]有些些:有一点,有一些,指枕花隐隐约约出现几朵。些些,少许,一点点,用作形容词。
词人写梦,多把它作为一面镜子,借助梦中贪欢和梦醒如烟的对照,折射现实生活中可望而不可即之事,以此来寄托抒情主体无法达成的愿望以及希望落空的惆怅。而张泌写梦,却从侧面落笔,将梦境表现得极为甜润温馨,确实为词史上少有的一帘幽梦。
午后初起,少女睡在轻柔的碧纱中,她冰肌玉骨,额上蕊黄、颊上脂粉、唇上口脂,就连蜜柔的体香都未曾消散丝毫。透过纱帐,她的沉鱼落雁之姿、倾城倾国之貌仍毫发毕现,连洁白如许的雪也不堪比。在轻轻翻身时,她的发丝便稍稍有了些许散乱,凤凰簪子斜斜缀在鬓边,让人想要将它们扶正,却也是不忍靠近、不忍惊扰。
“倚着云屏新睡觉,思梦笑”,此是全词中最洗练却最有神韵的一笔,女子刚刚从睡梦中醒来,却不忙于梳妆,而是轻轻倚靠云屏,双颊微微泛红,回想起睡梦中缱绻甜美,嘴角不觉间露出有些羞赧又有些深情的笑。李冰若于《栩庄漫记》中评云:“‘思梦笑’三字,一篇之骨。”当是如此。
少女起身后,一侧脸的片刻,细心的词人又发现她的香腮上还印有欲要散去,却未散尽的枕痕,甚为动人心魄。枕痕本为红色,未散尽时转为淡红,正和羞赧女子的红晕晕染在一起,相依相衬。
屏风恰似一个联结梦境与现实的媒介,屏风之内是幽幽隐隐的香甜之梦,而屏风之外,是明清透彻的盈盈之实,绝代丽质的女子从睡梦中醒来,慵慵懒懒地倚在绣着鸳鸯图案的屏风上,像是又一次进入了朦胧梦境。
恋人们执手相看泪眼
牛希济《生查子·春山烟欲收》
春山烟[1]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2]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3]。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4]。”
【注释】
[1]烟:指春天的早晨,山前弥漫的薄雾。
[2]残月:弯月。
[3]了:结束。
[4]芳草:代指女子。
这首词如电影长镜头一样,质朴而真实,没有过多粉饰,不显矫情,唯有离愁别绪从字里行间缓缓流淌出来,温厚朴素,感人至深。
春风吹绿了远处的山峦,山中的晨雾随着太阳的升起渐渐散去,天色也在晨光的映衬下由浓转淡,依稀中还可见到一两颗闪着微光的星星挂在天际。半牙残月用它那仅有的一丝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庞,涟涟眼泪还挂在她的脸上。春日清晨,天气依然冷到彻骨,也只有送别的情人才会在春寒料峭中早起吧,离别的眼泪早已散尽了温热,潺潺溪水声在女子听来也像是哭泣。
恋人们执手相看泪眼,想说的话还未说尽,可是时间不等人,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绵绵的情意又哪里能是言语说得完的?车夫再三催促,女子只得强忍泪水转身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我今天特意穿了这件绿罗裙来送你,以后你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到萋萋芳草,就要想起我还在家乡等待你归来。”那绿罗裙裙摆摇曳,渐渐消失在男子的视野里。她那情之切切的叮嘱,想必男子也定然念念不忘。
在春意融融中,女子孤枕难眠,独守空闺,相思的苦痛也就愈发强烈,另外,她难免还有难言的忧虑——男子游走四方,难免不被外面世界的纷繁热闹所诱惑,不知他是否还会记得家中的妻子。所以她在男子临行前精心打扮,特意穿了那件绿色罗裙,又以芳草自比,只想给郎君留下深刻的印象,也让那随处可见的芳草时刻提醒着出门在外的郎君——不要忘了那穿着绿罗裙来送行的女子,更不要忘了曾与她的海誓山盟!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连天的碧草就像那绿色的裙摆,浮现在男子的眼前,荡漾在男子的心间,像是播撒下了春草的种子。这种子长在心田,只盼它千万不要枯萎!
梦中愈美,醒来后愈惆怅
欧阳炯《浣溪沙·落絮残莺半日天》
落絮残莺半日天[1],玉柔花醉[2]只思眠,惹窗映竹满炉烟。
独掩画屏[3]愁不语,斜倚瑶枕[4]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5]边。
【注释】
[1]半日天:中午时分。
[2]玉柔花醉:形容女子的娇弱之态。
[3]独掩画屏:指人独自在画屏之后。
[4]瑶枕:精美的枕头。
[5]阿谁:谁。白居易《永丰坊园中垂柳》:“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况周颐在《历代词家考略》中对欧阳炯的词有这般评价:“炯词艳而质,质而愈艳,行间句里,却有清气往来。”这首《浣溪沙》确实为其经典之作,将花间词人的艳丽本色与自身独特的清俊熨帖得天衣无缝。词中的美人睡醒后的红颜娇态,有些许唐伯虎《海棠春睡图》中的意境,也掺和着《红楼梦》潇湘馆中的雅韵,实在是艳而清的完美融合。
暮春日午,柳絮在轻风的吹拂中,扬扬洒洒,晓莺婉转的啼声中带着一丝倦怠。透过纱窗,窥见一位女子仍未起床。许是梦中的缠绵让她不愿醒来,许是百无聊赖中唯有睡眠可打发些时日,她就这样肆无忌惮地睡着。被衾中,露出她如玉般温润柔滑的肌肤,可堪与花瓣比美的容颜,更是顷刻间便醉了人心。佳人的娇媚醉意与慵容倦态,在帷帘的映衬下,更添了一份朦胧的美感。
“玉柔花醉”四字,妍丽至极,而“惹窗映竹满炉烟”则像滤网般,将艳中的腻过滤掉,使其显出澄明清雅的境界。翠竹在窗口轻轻摇曳,满炉的熏香袅袅而起,香雾迷蒙,女子在这般幽雅的闺房内,舒适而慵懒,哪里还想着要动弹呢。
梦中愈美,醒来后愈惆怅。独自掩上画屏,默默无语,微蹙的眉间尽是褶褶皱皱的相思。就连平日最爱的描红画翠,也都提不起兴趣了。他曾经使尽招数博她红颜一笑,而今他已不知去向,梳妆打扮又给谁看呢。黄莺的啼鸣逐渐变得稀稀落落,她是倦怠得不愿动弹,只斜斜靠着枕头愣愣地发呆,不知此时情思已然飘向何处,也不知她的心在谁那里。
爱情原是这般——他走了,她的心便盲了。
温馨的脂粉气
和凝《山花子·银字笙寒调正长》
银字[1]笙寒调正长,水纹簟冷画屏凉。玉腕重[2],金扼臂,澹梳妆。
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3]唇光。佯弄红丝蝇拂子[4],打檀郎[5]。
【注释】
[1]银字:管乐器名。古人用银作字,在笙管上标明音阶的高低。
[2]玉腕重:洁白的手腕上戴着金镯而使手腕显得沉重。
[3]绛:深红色。
[4]蝇拂子:扑拂蚊蝇的器具。
[5]檀郎:指少妇所爱的郎君。晋潘安小字檀奴,姿仪秀美。后遂以檀郎为美男子的代称。
屋外秋风泠泠,屋内却是一片温馨场景。女子手中的笙管发出幽幽寒光,而双唇吹出的笙曲却悠长如丝。有着水纹图案的竹席以及立于其侧的屏风都因了这秋日的天气,清冷冰凉。银字笙、水纹簟、画屏,词人分别用了寒、冷、凉来修饰,让人从触觉中深深体验出,此已是深秋。
听笙的郎君,从侧耳倾听这悠长的曲调,目光渐渐移到女子身上。只见她洁白似雪似玉的手腕上戴着金钏,稍稍有些沉重。她身着绣着淡紫色花边的衣衫,婧丽的面容上略施粉黛,淡淡的山眉恰如她安然的品性,他不觉有些沉醉了,仿若这眼前的女子,是画出来的美人。
此时,醉的不仅仅是词中的男子,还有词的作者和凝。史书记载,他少时即聪颖秀拔,十七岁之时便中进士。在奢靡的朝廷之中,免不了染些脂粉之气,再加上他年少有为,且又善作风流之词,身边自然不乏莺莺燕燕的佳人。这首《山花子》想必也是实录之作。
“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一曲奏罢,她不抬头看怔怔地瞅着她出神的郎君,而是几次将纤纤素手伸向香盒中,拈出几星香料添进香炉中。那如玉般的手,更是既暖又香。俄而,她又端起放于案几的酒,用红袖掩着轻轻沁下,待红袖垂下之时,本就红润的双唇更添了一份妩媚的光泽。
郎君正是瞥见了这一场如华丽梦境般的场景,便忍不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蜜汁般的悄悄话,霎时间女子脸上便起了红晕,随手拿起红丝蝇拂子,娇嗔地向郎君打去。
和凝并未写明在女子轻轻拍了郎君之后,是否会有更旖旎的风光。然而那香炉中袅袅不尽的馨香,已泄露了词人守口如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