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个人的事屈原《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①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驾飞龙兮北征，邅②吾道兮洞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③。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

扬灵兮未极，女婵媛④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⑤，隐思君兮陫侧。桂棹兮兰枻⑥，斲冰⑦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⑧，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

晁骋骛⑨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

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注释】

①要眇（yāo miǎo）：美好的样子。

②邅（zhān）：绕道。

③荪桡（sūn ráo）：缠绕以荪草的船桨。兰旌（jīng）：以兰草为旌旗。

④婵媛（chán yuán）：忧愁悲伤。

⑤潺湲（chán yuán）：水流淌。

⑥桂棹（zhào）：桂木的船桨。兰枻（yì）：兰木的船桨。

⑦斲（zhuó）冰：波浪翻滚，水花四溅的景象。

⑧石濑（l ài）：水冲击石头而形成的急流。浅浅（jiān）：水流迅速。

⑨晁（zhāo）：通“朝”，早晨。骋骛（chěng wù）：疾驰。

热恋中的女子于湘水之畔等待情人，久候不至，她便心生失望和怨尤——在自由恋爱之民风盛行的楚地，这本是最寻常不过的爱情逸事。这支出自楚国大诗人屈原之手的恋歌《湘君》，如数记下了一个女子在等待之时细腻如发的情思和波澜起伏的情绪，只是他笔下的女子，不是普通的民间女子，亦非美丽高贵的贵族之女，而是神女。

远古的神祇，尚未如后世的神一样，泯灭了凡尘俗人的七情六欲，在仙气缭绕的天宫内顾影自怜，长生不老。在楚地的神话传说中，神与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悲欢离合，有情爱，有血肉。譬如湘水之神湘君，便与他的配偶湘夫人倾心相爱。纵贯楚地的渺渺湘水，优美辽阔的洞庭云梦之泽，南国广大的水域，是两位神祇深刻恒久的爱情最美的见证。

这一日，湘夫人盛装打扮，乘舟来到与湘君相约的地点。沅湘的江水风平浪静，缓缓流淌，似是不忍惊扰了这场美丽的约会。然而，为悦己者容的湘夫人望断秋水，也不曾等来她殷殷期盼的郎君，她只好吹起排箫，排解思念。箫声呜咽，如泣如诉，思情悠悠如水，绵绵不绝。

女子的等待，向来绵长，因为女子对待爱情，从来一往而深。只是女子的爱情，更像心灵的独舞，于孤高纯粹的心灵高地上，舞得酣畅也好，舞至绝望也罢，只与自己有关。同样，女子的等待，亦是只关乎自身的一曲高歌，歌得直入云霄也好，歌至喑哑无声也罢，通通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她穿上华服，用薜荔作帘、蕙草作帐，以香荪为桨、木兰为旌，如凿冰堆雪般划开水波，在滚滚波涛上彷徨，在浅水石滩旁徘徊，将等待和爱意装点得繁盛美好，就连痛苦和伤神，也因为汩汩流淌的水脉，广阔无垠的江河，而被吟成一支如水的歌。

可是，她吹箫低诉，驾起龙舟北游洞庭，遍寻情郎的举动，乃至后来泪如雨下，激愤怨恨，抛弃定情的玉环和佩饰的行为，甚至到最终心绪的缓和，皆是她自己的心事回旋，无可诉说，因而也就永远无法被情人知晓体验。这一番动人心魄的情思的流转，情绪的悱恻辗转，注定是眉梢眼角不可泄露的温柔秘密，兜兜转转，只能回到自身。

这场等待，是她一个人的事。她将爱意变作怨恨，又将怨恨化入更深的爱，独自一人跋涉过情绪的暗影——她的美，爱情的美，她的绝情，爱情的绝望，都只属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