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美好，永不被摧毁屈原《悲回风》节选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①而不忘！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②比而不芳。鱼葺③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茝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④。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⑤。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注释】

①暨（jì）：与，和。介：坚固。

②苴（chá）：枯草。

③葺（qì）：整理。

④贶（kuàng）：赐予。

⑤相羊：漂浮、游荡、没有凭依的样子。

宋玉一曲《九辩》，实已言尽悲秋之慨。在“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季候里，生命亦淹留在萧瑟的深秋，有感于天地四季，发人生四时之悲叹，这番感物言情的情怀，确是振聋发聩，入骨入髓。

屈原提笔记下秋夜里闻回风之起的情景时，却不只是如此心境。他也感到悲伤，“悲回风之摇蕙”，见深秋浩荡而寒凉的疾风穿越天地，无情摇落蕙草，继而凋伤万物，于是“心冤结而内伤”。可是，他的悲伤并不直指自身遭遇的坎坷不平，而是一种对万物陨落凋残的悲悯，对美好事物受到摧残而毁灭的悲剧命运的痛惜。

若只纠结于一己命运和得失，屈原大可不必为一时的坚持不屈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他也可以稍稍委屈自己，放低心气，对现实做些许妥协，好换来一些安宁的日子。倘若他并不真心爱着他的家国，那么，糊涂一点、混沌一点又何妨？

可惜不能。

天下之事千变万化，可是真相终究无法被掩盖，虚伪也不会保持长久。古代的贤臣放在今日，也依旧是贤臣，并不因命途不济而遮掩掉他的光辉。向世俗妥协很容易，只需要对丑恶保持沉默，然而摧眉折腰，安能长久？更何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鸟兽鸣叫，从来都只寻找同类，枯草、荣草无法在一起散发芳香，苦菜和甜菜也不能在一块田里生长，君子永远都那么美好，如兰花茝草般，永远在幽僻之地独自散发芬芳，怎可与世俗同流合污，玷污了他的清高？

所以他清醒地看到秋风震荡了蕙草，所及之处，草木凋零，虫鸟衰亡，万物都在秋凉中褪去了生命的鲜艳。好比朝堂上的小人迷惑了君王，逼走了贤臣，继而动摇了他心爱的楚国的根基，让它不可逆转地一步步走向灭亡。

万物凋伤，山河永寂，原本就是蕙草摇落后必然的结局，一切都是自然的过程，无可挽回。可是他害怕楚国的大好江山也如同进入深秋的山河万物般，凋谢了容华，从此陷入恒久的沉寂。

他知道秋风初起时，总是最先凋陨了蕙草的微弱生机，在暴力与恶面前，美好高洁的事物总是最早被毁灭的，正如在奸佞小人的戕害下，也总是贤人先丧。但他不愿意就此绝望，而宁愿相信：“兰茝幽而独芳。”

最后他的家国江山沦亡于秦国之手，应了“山河永寂”的结局，但是楚地文化却源远流长，从未断绝，他写下的楚辞也流传至今，他的气骨和心志，更为后人传颂不已，这算是应了他“兰茝幽而独芳”的良愿：总有一些美好会在恶的逼迫下丧失生机，也总有另一些美好，坚韧不屈，独立不移，即使死去也能再生，永不可能被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