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中找本真的自己陶弘景《答谢中书①书》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②之仙都。自康乐③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注释】

①谢中书：指谢微，《梁书·文学传》中作“谢征”，字元度，曾任豫章王记室兼中书舍人，中书郎。

②欲界：指人世。根据佛家的三界之说而来，欲界就是有七情六欲的众生所居的人间。

③康乐：指谢灵运，其承袭康乐公，喜欢游山玩水。

懂得生活大美之人，总会在静默的山水中找到有关人生的启示。孔子周游列国后，有了“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之辨；庄周隐遁山林，悟到了欣然而乐之源；竹林七贤纵酒竹林，坚守了自由之风骨。所谓从哪里来，最终要归向何处，蕴生万物的自然界中，总会慈悲地收容厌倦了俗世的心。

陶弘景早年游历时就踏遍了山水名迹，三十七岁隐居茅山后，便在秀丽的湖光山色中度过了四十多个春秋。于他而言，山水早已是知音；于山水而言，他早已成密友，彼此相看两不厌，被人称为“山中宰相”也是情理中事。这篇写给中书舍人谢微的信笺，没有客套语，亦不言说生活中琐事，落笔处皆是山水美景，颇有“山中宰相”潇洒从容的风度。

江南的茅山，山峰孤直峭拔，尽显清瘦之态；江水清澈见底，尽是清雅明彻之姿。山的入云之势多了几分飘然欲仙的超拔，水的清澈之仪也填了几许涓涓不绝的空灵。北方不乏峭壁，而水绕山、山伴水则是南方常有的景象。此地，山水四时不移，而不同时节的山光日影却不相同：春日清秀、夏日浓重、秋日丰丽、冬日纯净，这番奇幻瑰丽的色泽，陶弘景只用“五色交辉”四字，便毫无拖沓地点染而出。既非轻淡写意，也不是简练白描，而是随性挥洒，则让人在丰润的文字中，生出对四时五色美景的无穷想象。更让人欣悦不置的是，无论是姹紫嫣红开遍的暖春，还是雪封山径的寒冬，竹林皆是青翠如初。

不论清晨或是黄昏，这片山林中不乏鸟兽之鸣，有太多生灵在这片乐土上尽情展示着生命的活力。在交错变换的晨曦之光中，猿啸鸟鸣相和，游鱼沉潜跳跃，尽显活力。在这片没有尘事俗情相扰的山林中是，静与动都是一种和谐，万物生灵亦能保持着自由与快乐。缘于此，陶弘景始终保持着内心的静默安然，感受着山水中每一处细致的美丽。

故而，他自然而然地发出“实是欲界之仙都”的感慨。只可惜，熙熙攘攘的世间，人们皆为利奔忙，少有人懂得欣赏山水之美，更别提会在山水中找到质朴本真的自己。

陶弘景把自己放逐在俗世之外，内置于山水其中，晨晓观日出，午后赏流水，黄昏看雾霭，深夜望月明，天地就在心中，自我就在自然中，而后枕着这片山水逝去，未尝不是一种最为完满的归宿。

清代学者李兆洛在《骈体文钞》卷三十《答谢中书书》末批曰：“亦应尚有起讫。”说这封信笺并非完整之文。其实又何必这般拘泥，字里行间皆是天地山河，笔端之语皆是幽然情趣，陶弘景想对谢微说的话，也无非是这般。

山水自然，从来都是世间最为慈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