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她提着沉重的篮子和硕大的包裹,一步一步地走着,好像物质的东西对她说来并不是特别的累赘。她时而停下来,靠在栅门和柱子上,机械地歇一会儿。歇息之后,她把行李往自己丰满圆润的胳膊上一挎,又稳步前行。
这是10月下旬的一个礼拜天早晨,大约是在苔丝到达特兰岭的四个月之后,离随后发生在狩猎林的那次事件大约只有几个礼拜。天刚亮一会儿,黄灿灿的晨曦从她背后的地平线上照亮了她对面的山脊。这道山脊是走出她近来客居的那个山谷的关隘,只有翻过它,才能到达生她养她的地方。在山脊的这一面,路是缓坡,土壤和景致也和布莱克摩山谷大不一样。甚至两处人们的习俗和口音也有形形色色的差别,不过,有一条绕来绕去的铁路起了一定的同化效果。因此,她的故乡虽然离她旅居的特兰岭还不到二十英里路,却显得好像是一个遥远的地方。居住在那儿的农民,总是往西、北方向去做生意、去旅行、去求婚、去联姻,心里想的也是西、北方向,而山脊这一边的人则主要把精力和心思用在东、南方向。
就是在这同一条坡路上,6月里的那一天,德伯维尔带着她发疯似的驾着马车奔驰。苔丝一口气就攀完了剩余的坡道,到了山脊时,她眺望着前方那片在雾中半掩半现的绿色世界。从这儿看去,它总是美丽的,今天更是美得出奇,因为自从她和这片土地离别以来,她已经深深地得知,凡是有甜鸟欢唱的地方,总是有毒蛇咝咝地叫,她的人生观也由于她那一番教训而彻底地改变了。她现在完全是另一个人了,不再是没出家门时的那个单纯无知的姑娘,而是心事重重地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然后掉头朝身后望去。因为她一望前面的山谷,心里就觉得难过。
苔丝看见一辆双轮马车,顺着她方才吃力地走过的那条白色的大道,向上面驰来,马车旁边跟着一个人,挥起手来,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顺从地停下脚步,不假思索、不慌不忙地等候着他,几分钟之后,人和马都停在她的身边。
“你怎么就这样偷偷地溜啦?”德伯维尔气喘吁吁地责问道,“而且还选了个礼拜天的早晨,趁人们没起床啊!我是无意中发现的,所以,马上就跳上车,没命地追上来了。你看看这匹牝马就知道了。干吗这样离开?你知道,谁也不想阻挡你走。你没有必要这么费劲地步行,还不嫌累赘,扛着这么重的东西呢!我发疯般地追上来,只是为了送你一程,当然,你最好还是跟我回特兰岭去。”
“我不愿回特兰岭了。”她说。
“我想你是不会回去的了——我早就说过了!那么好吧,把篮子放上来,我来帮帮你。”
她无精打采地把篮子和包裹放到车上,自己也跨了上去,他们肩并肩地坐着。她现在用不着怕他了,她不怕他的原因,正是她的哀伤所在。
德伯维尔机械地点燃了一支雪茄烟,他们继续前行,途中断断续续地、不动声色地议论了几句路边的普通景物。他完全忘了在初夏的一天,他们在这同一条路上向相反方向行驶的时候,他怎样挣扎着和她接吻。但是她没有忘记。现在她坐在车上,像个木偶似的,回答他的话时,也只是用一两个单音节短词。走了几英里之后,一片树丛映入他们的眼帘,那树丛的后面,就坐落着马洛特村。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平静的脸上才显露出一丝丝情感,眼眶开始涌出一两滴泪水。
“你哭什么呀?”他冷冷地问道。
“我只是在想,我是在那儿出世的。”苔丝嘟囔着说。
“嘿,我们大家都该有个出世的地方啊。”
“但愿我没有生下来——没有自己的出生地!”
“呸!那么你当初既然不愿上特兰岭,可干吗还是去了呢?”
她没有回答。
“我敢起誓,你不是为了爱我而去的。”
“的确是这样。假若我是为了爱你而去,假若我什么时候真的爱过你,假若我现在还爱着你,那么,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因为自己的软弱,这么厌恶自己,憎恨自己!……我只不过一时间被你弄花了眼,仅此而已。”
他耸了耸肩膀。
她继续说道:“等我明白了你的用意,事情已经太晚了。”
“每个女人都会这么说。”
“你怎敢说出这样的话?”她冲着他愤怒地大声说道,一双眼睛里冒出火光,仿佛一种潜伏的神灵在她身上苏醒过来(终有一天,他会更多地见识这种神灵)。“天哪!我恨不得把你从车上扔下去!难道你真的没有想到,别的女人嘴里面随便说说的事,有的女人会真心感到痛苦吗?”
“对啦,”他笑着说,“我伤害你了,非常抱歉。是我做得不对——这我承认。”他显露出一些痛苦的神情,接着说,“只不过,你也用不着这样没完没了地冲着我发脾气。我也情愿把这笔债偿还到最后一文。你也知道,你不必再到田地里或奶牛场上去干活儿。你也知道,你可以穿得阔阔气气的,不必像近来这样穿得这么单调,这么寒碜,仿佛除了自己挣的,连一根丝带都弄不到似的。”
通常,她那宽宏大量,但易于冲动的本性里很少有对人鄙视的成分,可是这时,她的嘴却微微一噘。
“我已经说过我不再要你的任何东西了,我真的不能再要了!我若是再那样做,不就成了你的玩物了吗?可我绝不愿意!”
“人家看了你这副样子,不仅以为你是名副其实的德伯维尔的后裔,而且还以为你是个公主呢!哈,哈!好啦,苔丝,亲爱的,我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想我是个坏人,一个坏透了的人。我生来就坏,活到现在坏到现在,大概,要一直坏到死呢。但是,我敢对你发誓,苔丝,我再也不对你坏了。如果出现了什么特定的情形——你明白我的话吗?——遇到了哪怕一点点困难,需要我哪怕一点点帮助,就写几个字寄给我,你需要什么我就会给你什么。我也许不在特兰岭,我要到伦敦过一阵子,我无法忍受家里的那个老婆子。不过没关系,信件都会转给我的。”
她说她不想让他继续往前送了,于是他们停了下来,正好停在树丛下面。德伯维尔下了车,接着把她抱了下来,最后把她的物品放在她身边的地上。她向他微微鞠了一躬,眼睛朝他盯了一会儿,接着她转身拿起行李准备走开。
亚雷克·德伯维尔扔掉雪茄烟,向她俯下身子,说:“亲爱的,你就这样转身就走?过来呀!”
“随你的便吧。”她神情冷淡地答道,“瞧你把我弄成什么样子了!”
于是她转过身子,向他仰起了脸,就像大理石界标一样立在那儿,德伯维尔在她的脸颊上印了一记亲吻,一半是敷衍塞责,一半好像是旧情还没有完全消亡。当他亲她的时候,她的双眼茫然地望着最遥远处的树木,仿佛她真的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为了过去的交情,再给我亲亲另一面吧。”
她同样被动地转过脸,就像是听从画师或理发匠的要求似的。他亲了亲另一面脸,他的嘴唇所触到的面颊,湿润、光洁、冰凉,像周围田野里的蘑菇表层一样。
“你还没用嘴回亲我呢。你从来没有主动地亲我——恐怕,你永远也不会爱我。”
“这话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常常说呢。这是真的。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诚心地爱过你,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爱你。”她痛苦地补充说,“也许,事到如今,在这件事上说一句谎话,对我是非常有利的,但是,我即使是丢尽了人,可也还得顾点脸面,说不出那种谎话。假如我爱你,我或许最有理由来让你知道。可我不爱你呀。”
他沉重地喘了一口气,仿佛眼前的情形压迫着他,使他的心难以承受,或许是良心发现,或许是装模作样。
“唉,苔丝,你干吗如此悲哀,简直是荒谬可笑。我现在没有必要对你恭维奉承,不过实话告诉你,你不必这么伤心。凭你这份姿色,在这些地方,哪个女人也甭想和你比个高低,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我是作为一个实打实的男人,才跟你这么说的,而且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你若是聪明的话,就应该大显一下身手。不要等到年老色衰……好啦,苔丝,愿意跟我一起返回吗?我敢发誓,我真不愿意让你就这么走了!”
“不,绝不可能!我一明白我本该早点明白的事情,我就下定了决心。我不愿再跟你去了。”
“那么再见吧,我的四个月的小妹妹,再见!”
他轻巧地跳上马车,理好缰绳,在两排有着红浆果的高高的树篱之间,驾车离去了。
苔丝没有朝他望一眼,慢吞吞地走在弯弯曲曲的有树篱的大路上。天色还早,尽管太阳刚刚出山,但它那忽隐忽现的并不柔和的光线,不是沐浴着人们,而是直刺人们的眼睛,附近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个悲伤的10月和她的一个更为悲伤的自我——只有这两者在大路上徘徊。
然而,当她向前走的时候,听到了背后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由于此人走得很快,所以,还没等她弄明他到底离他有多远,他就已经走到她的身后,并向她说了一声“早安”。他好像是什么工匠,手里拿着装有红漆的铁罐子。他开门见山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她提篮子,她也二话没说,就把篮子交给了他,并且走在他的身边。
“今儿是礼拜天,这会儿就起床了,真早哇。”他兴致勃勃地说。“是的。”苔丝说。
“大伙儿干了一个礼拜,这会儿多半还在休息呢。”
对此,她也表示了赞同。
“俺哪,今儿干的活儿比平时任何一天都实在呢。”
“是吗?”
“整个礼拜俺为人类的荣耀而干活儿,而礼拜天俺得为上帝的荣耀而干活儿。这比别的活儿更实在,是吧?俺在这个篱阶上还有点事要做呢。”此人边说边转身拐向通往牧场的一个道口。“你等一会儿,”他补充说,“俺不会干很久的。”
既然篮子在他手里,她也只好等了,所以她就边等边注视着他。他把篮子和铁罐子放了下来,用刷子搅了搅罐子里的油漆,接着便开始在木板上写字。共有三块木板构成篱阶,他把又大又方的字写在中间一块木板上,每个字之后都打一个逗号,仿佛把每个字打进人们心坎的时候,都要停顿一下:
你,的,惩,罚,必,将,速,速,到,来
《彼得后书》第二章第三节
这几个醒目的朱红色的大字,衬着宁静的自然景物、矮树林灰白衰微的色彩、地平线上的蔚蓝的天际、长满青苔的篱阶,显得格外刺眼。它们好像在大喊大叫,声音都在空气中回荡。看到这可怕的涂写(这是曾经服务过人类的宗教信仰,在演出荒唐的最后一幕),有些人也许会大声疾呼:“啊,可怜的神学!”但是这几个字使苔丝感到恐怖,仿佛这是对她责问似的,仿佛此人已经知道她的底细了,可他还完全是个生人呢。
写完之后,此人拿起她的篮子,她又机械地继续走在他的身边。
“你信不信你刷的那些话?”她低声问道。
“信不信那些话?你说俺信不信自己的生存?!”
“可是,”她声音发抖地说,“假设你犯的罪不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呢?”
他摇了摇头。
“俺不能对这种火辣辣的质问做琐细的分析。”他说,“今年一个夏天,俺已经走了几百英里路,把这些话刷在这一带的每一堵墙上,每一扇门上,以及每一个篱阶上。至于什么情况下适用,留给人们自己心里去琢磨吧。”
“我觉得这些话太可怕了。”苔丝说,“太厉害了,简直是要人的命!”
“这就是它们的本意嘛!”他用很内行的口气说道,“不过,你还没看到最厉害的呢。俺总是把它们刷在贫民区,或刷在码头上。那些话呀,准会使你全身发抖呢!其实嘛,在乡村地带,这一句也已经够好的了……唉,那边谷仓的墙上,空出了好大一块,空着也是浪费。俺得写上一句,好让像你这样危险的年轻女人留点神。姑娘,等俺一下好吗?”
“不行了。”她说,然后接过篮子,继续赶路。没走几步,她又掉过头来。那古老的灰色墙壁,开始展现像刚才那样火一般的大字,那堵墙壁现在表露出一种奇特、异常的神色,仿佛为承担以前从未承担过的任务而感到苦恼。他刚刷一半,苔丝的脸就猛然一红,因为她意识到下文是什么了:
你,不,要,犯,……[1]
她那位乐呵呵的旅伴见到她在观望,便停住刷子,大声叫着说:“你若想在这些重大的事情上寻些开导,那么,今天有一个非常诚实的好人,要在你去的那个教区义务布道,他是爱敏斯特的克莱尔先生。眼下俺与他的主张不一样了,但他是个好人,他的讲解绝不差于俺所认识的任何一个牧师。俺开头就是受了他的影响。”
但苔丝没有回答,继续朝前走去,全身不停地颤动,双眼紧紧地盯着地上。“呸!我不信上帝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她脸上的红晕消退了的时候,她鄙夷地嘟哝道。
一缕青烟突然从她家的烟囱袅袅升起,见了这一景象,她心口一阵疼痛。当她走进屋里的时候,见了屋内的情景,心口疼得更加厉害。她母亲刚从楼上下来,这会儿正在点燃剥了皮的橡树枝,烧水做早饭,见了苔丝,便从炉前转过身子迎接她。几个小孩子还在楼上,父亲也没下来,因为这是礼拜天早晨,他觉得多躺半个钟头也是理所当然的。
“哟,是你呀,俺的好乖乖!”这位惊讶的母亲一边叫嚷一边跳起来去吻苔丝,“真没料到哇!你走到俺身边,俺才看到呢!怎么,你回家来是为了预备结婚的事?”
“不,妈,俺不是为这个来的。”
“那么是休假?”
“是的——休假;休长假呢。”苔丝说。
“怎么,你堂哥还不打算跟你把那件好事办掉?”
“他不是俺的堂哥,他也不打算娶俺。”
她母亲细细地打量着她。
“唉,到底怎么啦?你还没把话说完呢。”母亲说道。
于是苔丝走到母亲跟前,伏在母亲的肩上,向她叙说了一切。
“可你还是没叫他娶你!”母亲又老调重弹,“出了这种事,除了你,别的任何女人都会这么做的!”
“也许别的女人都会那样,可俺不干。”
“假如你那样做了,回来的时候,不就和故事里说的一样好了吗?”德贝菲尔夫人继续说道,恼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关于你和他的那些风言风语,毕竟也传到这儿来了,谁知到头来落得了这么个下场!你干吗老是替你自己着想,不为全家人做点好事呢?你瞧俺当牛做马、累死累活的,你爹他身体那么差,他那颗心嘛,又像油盘被堵得紧紧的。俺满以为这桩事会有个好结果!四个月以前,你们一道驾车离开时,看你俩是那么好端端的一对儿!他给了俺们家那些东西,俺也只当是因为俺们是本家呢。既然不是本家,那他这样做,一定是因为爱你的缘故。可你却没能让他娶你!”
让亚雷克·德伯维尔心里想到娶她!他娶她!关于结婚的事他从未提过一个字。即使提过又会怎样呢?她为了在社会上拼命保全自己的面子,会被迫对他做出什么样的回答呢?这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然而,这位可怜的愚蠢的母亲,很不了解女儿目前对那个男人的情感。也许,在这种情形下,这样的情感是不寻常的,不幸的,也是不可理解的,但是它却的确存在着,这就是她所说的那种使她嫌恨自己的事了。她从未全心全意地理会过他,现在更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心头。她害怕他,见了他就畏缩,他趁她孤弱无援,巧妙地利用自己的优势,使她就范了,接着,她一时被他的热情蒙蔽,又糊里糊涂地委身于他,一段时间后,忽然鄙视他,讨厌他,于是就跑开了。这就是事情的全部过程。她倒说不上十分恨他,但在她的心目中,他不如尘埃,不如灰烬,即便是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她也绝不愿意嫁给这种人。
“既然你不想叫他娶你做太太,那你本该留点神哪!”
“唉,妈呀,俺的好妈妈!”极度痛苦的姑娘边说边动情地朝母亲转过身子,仿佛心都要碎了,“俺怎么知道呢?四个月前,俺离开家里的时候,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呢。你干吗不告诉俺,说男人不安好心?你干吗不告诫俺哪?大户人家的女人都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因为她们都看过小说,里面讲到了这些害人的花招,可俺哪有这种看小说的机会呀?而你也没有帮过俺!”
她母亲被这番话说服了。
“俺本以为,俺若是对你说了他的痴情,说了这片痴情会引起什么结果,那你就会在他面前摆大架子,失去你的机会呢。”她母亲用围裙擦了擦眼睛,嘟嘟囔囔地说,“也罢,俺们总得往好处想啊。说到底,这是常有的事,也是老天爷所喜欢的!”
注释:
[1] 全文为“你不要犯奸淫”,为摩西十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