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尔·弗兰德斯(双语译林·壹力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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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因为新门[1]和老牢[2]这两个监狱的簿册里都有我的真实姓名,那里好些还未解决的重要案件都与我个人过去的行为有关系,所以在这本书里我不能说出我的真名和家世。也许我死后,大家会知道得详细些。现在还不是明说的时候,就是有个大赦令下来,甚至于不论何人、不分罪名的大赦,我仍然不敢交代清楚。

有几个穷凶极恶的伙伴(他们现在没法来害我了,因为他们都已经从绞刑架上走出这个世界,我从前也总以为自己会走那条路)只知道我叫摩尔·弗兰德斯,那么就让我在自述时也用这个名字吧。你们知道这些也就够了,等我将来敢明说的时候,再来仔细谈我的真名和家世吧。

我听说我们一个邻国——不知道是法国,还是别的国家——那里,皇帝下过一道命令,规定当罪人判处死刑,或者罚做摇橹奴隶,或者流放远方的时候,他们所有的孩子都归国家管教。因为这些罪人的财产被官府没收了,多半不会有钱来抚育他们的子女,所以政府就把这样的孩子放在孤儿院里,衣食全由国家供给,将他们抚养大。成人的时候,叫他们出去从事各种行业,干各样的职务,这样他们便能有个正当的职业,可以靠着自己的劳力谋生。

若是我们国家也采取了这种办法,我小时候也不至于那么孤苦茕独了。我在世界上没有一个朋友,没有衣服穿,得不到一点帮助,也没人肯来帮助我,因此不仅受过许多痛苦,而且当我还不能明白自己的处境以及怎样去想法补救的时候,已经被人们带得下流了。那种生活不仅可耻,而且很容易使我的灵魂和肉体同归于尽。

但是我们国家却有它的办法。我母亲因为犯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偷窃案——从齐普赛街第一个布店里随便拿去三块上好的荷兰布——就被判了大罪。当时的情形说来话长,我也不去重述了。关于这件事,许多人的叙述各自不同,我简直不知道哪个是对的。

不管那件事情的真实经过如何,有一点人们的叙述是一致的,就是我母亲说她身上有孕,请求暂缓执行。经过验明的确有身孕以后,法庭允许将处刑日期暂缓七个月。七个月以后,法庭叫她去受从前判定的死刑,她又请求宽恩,最后办到减轻处分,只把她流放到殖民地去。她离开我时,我只有半岁,而且照顾我的人,你们当然知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时我生下来还没有多久,当然什么也记不得,关于那时候的事情,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因为我是在这样不幸的一个所在里出世,小的时候,也没有哪个教区来抚养我。我到底怎么能够活着,我自己也不知道。只听过人们说,我母亲的一个亲戚把我领去,养育了一些时候,至于由谁出钱,是谁的主意,我完全不知道。

我所能够记得,或者说我自己所知道的最早的事情,是我跟着一帮所谓吉卜赛人或者埃及人游荡。但是我和他们一定没有相处多久,因为我的皮肤并没有染上颜色,而他们带着走的小孩子总是染上颜色的。至于我起先怎样会和他们结伴,后来又怎样与他们分开,我自己也不记得了。

那是在厄色克斯的一个小城叫作科尔切斯特,他们离开了我。我好像记得是我离开了他们(我自己躲起来,不愿意再和他们一起游荡),但是这些零星细节,我是没有法子说得清楚的。我仅记得科尔切斯特教区的人员碰到我,就把我带走,我告诉他们我是和吉卜赛人一起来到这里的,但是不愿意再和他们一起游荡,所以他们就把我丢在这里。他们现在到什么地方,我当然是不知道的;这些人虽然派人四处调查,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行踪。

现在有人来抚育我了。虽然城里并没有一个教区照法律应当供给我的费用,但是人们知道我的情形,知道我年纪太小,那时我还不到三岁,不能够工作,城里的官吏动了恻隐之心,吩咐人们好好地照应我,所以我就变成那里的人,仿佛是生长在那里的一样。是一个当时很穷,从前却过过好日子的妇人,她就靠着抚养我们这种小孩,得到一些工钱。她天天替我们做好日常必需的一切,一直等到我们成人,能够出去做事,自己谋生。

这个妇人自己还开有一个小小的学校,教孩子们认字做工。因为她从前也是上等社会中人,所以很会培养小孩,而且非常细心。

但是最值得我们赞美的是:第一,她使孩子对于宗教真有热忱,因为她自己也是位虔敬诚实的妇人;第二,她培养孩子长大很会管家,很爱干净;第三,他们有非常好的礼貌同品行。所以我们只是吃得差,穿得粗,住的房子简陋,在别的方面我们的教育却同千金小姐一样讲究。

我在那里一直住到八岁,忽然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听说治安官(我想他们是这样称呼的)下了命令,要我出去服侍人家。然而无论到什么地方,我实在不能够做多少事,我所能够做的只是替人跑跑腿,或者做庖妇手下的苦力。他们常常这样告诉我,真把我吓坏了,因为我对他们所谓伺候人家这件事的确是感到极大的厌恶,虽然我的年纪那时还很小。我对我的阿妈说,我相信只要她肯答应,我一定能够想法维持自己的生活,不用出去服役,因为她曾经教给我做针线、打毛活,这是那城市的大宗生意。我告诉她,只要她肯收留我,我愿意替她做工,替她好好地做工。

我几乎每天都对她说,我愿意尽我的力量替她做工。总之,我整天不外乎做工和啼哭,这位仁慈的老妇人看见我这个样子,非常难过,结果弄得她替我担心,因为她真是爱我的。

有一天她走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小孩做工的房里,特意坐在我的对面,并不像往常一样来指导大家,却像是来观察我,看我怎样工作。我正在干一件她吩咐我做的事情。我记得是量画几件衬衣料子,这是人家请她缝的。一会儿她对我说:“你这傻孩子,你老是哭(因为那时候我正在哭)。我问你,为什么这么心酸?”

我说:“因为他们要叫我到别的地方去,当一个仆人,我的确不能够做多少事。”

她说:“不要紧,孩子,你虽然不能够做家务,慢慢可以学会,他们开头一定不至于让你干很麻烦的事情。”

我说:“不,他们要叫我做很苦的事,我干不了,他们就会打我,女仆们也要打我,逼我做难做的事,我还是个小孩子,实在没有法子做好。”说着我又哭起来了,所以不能再说什么了。

这些话感动了我那位慈母般的阿妈,她就决定先不让我出去服役。她叫我不要哭,说要去和市长先生商量,等我年纪大些,再派我出去服役。

但是,这不能够使我满意,一想起迟早总得出去服侍人家,我就觉得非常害怕,就是她答应要等到二十岁才叫我出去当仆人,我心中还是一样难过,一定还会天天哭,害怕最后总免不了听人调度。

她看我还没有平静,开始对我生气了。“你还要怎么样呢?”她说,“我不是告诉过你,要等到你大些,才叫你出去吗?”

“是的,”我说,“但是我最后还免不了要去当仆人的。”

“怎么,”她说,“这个孩子疯了吗?那么,你想做个贵妇人吗?”

“是的。”我说,任情地哭着,最后又大声号啕起来。

这句话倒把这位老婆婆逗笑了,这是可以想到的。

“好,太太,”她含讥带讽地对我说,“你要变作一位贵妇人,但是你怎么变呢?靠你的十指,你要变作一个贵妇人吗?”

“是的。”我很天真地答道。

“你能够赚多少?”她说,“你一天的工作可以挣多少钱呢?”

“我纺一天纱,可以挣三便士。要是缝普通衣服,一天有四便士。”我说。

“唉!可怜的贵妇人,”她又说,一面大笑,“这对你有什么用?”

“这就够养活我自己了,”我说,“只要你肯让我和你住在一起。”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我的声调是那么可怜,那种苦苦哀求的样子,老妇人听了,心中觉得对我特别依恋起来,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可是,”她说,“这些只够养活你,并不会有钱剩下来给你添置衣服。那么,这位小小贵妇人的衣服要谁替她买呢?”她说话时,总是对我微笑。

“那么我可以加倍地努力工作,”我说,“我所挣来的钱全给你。”

“可怜的孩子!那还不够养活你自己,”她说,“那一点钱几乎连供给你的伙食还不够呢。”

“那么我就不吃东西了,”我又很天真地说,“我只求你让我跟你在一块儿。”

“怎么,你能够不吃东西活着吗?”她说。

“可以的。”我答道,完全露出小孩子的神气,一面仍然任性地哭着。

在这些谈话里,我并没有一点耍手段的心思,你们一看就明白这完全是自然流露的话。但是话里含着那么多的天真和热情,把这位母亲般慈爱的老阿妈也弄哭了。她哭得同我一样厉害,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教室。

“来,”她说,“我不要你出去服侍人家了,你就同我住着吧。”这样我才放心。

后来她去拜访市长,谈到我的事情,我那位好阿妈就把我所说的一切告诉他。他听得高兴,叫他的太太和两位小姐都来听,自然她们都觉得非常好笑。

可是还没有过一个礼拜,市长太太和她的两个小姐忽然来看我阿妈,看看她的学堂和孩子。她们参观了一会儿,市长太太问我的阿妈:“夫人,请你告诉我哪位小姑娘想做贵妇人?”我听到她的话,害怕得了不得,虽然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市长太太走到我面前,说:“姑娘,你做什么活计?”

姑娘这个词在我们学堂里几乎是从来没有听见过的,我心里暗自纳闷她这样称呼我,不知道含了什么歹意。我站起来,对她行个屈膝礼,她把我手里的活计拿起看了一下,说做得很好,又拉起我的一只手看看说:“依我看,她或者会成个贵妇人。我告诉你,她的手长得像个贵妇人。”这使我非常高兴。但是市长太太不仅说了甜蜜的话,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先令给我,吩咐我好好做工,跟着人家学做女红,在她看来我非常可能变作一位贵妇人。

其实,我那位老阿妈,市长太太还有其他的人们全误解了我,因为“贵妇人”这个词,她们用起来是一种意思,在我心里又是一种意思。唉!我以为一个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不要出去服役的人就可以说是一位贵妇人。她们的意思却是贵族奢华的生活和其他许多我不懂得的事情。

市长太太走后,她的两位小姐进来,她们也要找这位“贵妇人”。她们和我谈了好久,我总是那样天真地回答她们。但是每次她们问我是不是决心要做个贵妇人,我总是说,“是”。后来一位小姐问我怎样才能算贵妇人。这么一问,倒把我弄糊涂了。最后我用反面的话来解释,我说,一个贵妇人是不出去服役的,不到人家那里当仆人的。她们很高兴,我对她们说了好多孩子话,她们也很爱听。她们大概很喜欢我,也给了我一些钱。

这些钱,我全交给我的阿妈,对她说等我将来做贵妇人的时候,得来的钱也全归她。从我这次的谈话和其他时候的谈话里,我这位老师渐渐了解了我所谓的贵妇人是什么意思,知道在我心目中的贵妇人就是一个能够靠着自己的工作养活自己的人,她最后还问我这是不是我的意思。

我说:“不错。”我还坚持说能够这样自给就可以算是一位贵妇人。“我们这里不是有一位,”我讲出一个修补花边和洗贵妇人们所戴的花帽的女人的名字,“她的确是位贵妇人,人们也都叫她太太。”

“可怜的孩子,”我的老阿妈说,“你要变作这样一个贵妇人,那是很容易的事,她是一个不名誉的女人,已经有了两三个私生子了。”

我不懂她的意思,但是我答道,我知道人们都叫她太太,她又没有出去服役,替人家管家事,所以我总说她是位贵妇人,我想做这样一个贵妇人。

自然我这几句话又传到太太小姐的耳朵里,她们听了很开心,那两位年轻姑娘——市长先生的小姐——时常来看我,问我的阿妈那位小贵妇在哪间房里,这件事使我觉得很骄傲。这三位太太小姐常常来看我,有时她们还带着别人同来,所以全城差不多都晓得“小贵妇”是我的外号。

我现在快到十岁了,看起来有些大人神气,因为我的态度总是非常严肃,礼貌也很周到。我还听见贵妇们常说,我长得漂亮,将来还要美貌,听到这些话,自然很有些骄傲。但是,这种骄傲那时对我还没有什么坏影响。她们常给我钱,我就交给老阿妈,她的确是个诚实的女人,待我公平极了,把我给她的钱全花在我身上,替我买帽子,衣服,手套等等。所以我老是穿得整整齐齐的,老是顶干净的,因为我最爱清洁,即使穿了破烂的衣服,也要干干净净的,不然我自己也会把它放到水里去洗。我的好阿妈很诚实地将人家给我的钱花在我身上,总要告诉那些贵妇人这件东西或者那套衣服是用她们的钱买的,她们听到了,常常又给我钱,直到后来有一天治安官真的叫我出外去服侍人家。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是个能干的女工,贵妇们待我又那么好,所以我深深懂得我可以不去,因为我把挣来的钱交给我的阿妈,足够养活我的了。我的阿妈因此就告诉他们,如果他们肯答应,她要请这位贵妇人(她是这样叫我的)做她的助手,教导小孩子们,这件事我可以干得很好,因为我做活很巧,虽然我的年纪还不大。

但是城里贵妇人们的恩德还不仅如此。她们听说我不像从前那样由公家供给,就更经常给我钱。我长大后,她们叫我替她们做许多工作,像缝衣服,补花边,做帽子等等,她们不只给我工钱,还教我怎样做,所以我这时真是个我所理想的贵妇人了,因为那时我还不到十二岁,除了购置衣服和付给我阿妈生活费之外,我袋里还常常有余钱。

贵妇人们还常把她们自己或者孩子们的衣服给我。袜子,裙子,长袍等等,这些东西我的老阿妈像母亲一样替我料理,好好地保存着,叫我一件一件修补改制过,穿起来挺好看,她那一副管家的本领真是罕见!

后来有一位贵妇人非常喜欢我,一定要我到她家里去,她说,要她的女儿和我同住一个月。

这虽然是她的一番好意,但是我的老阿妈对她说,除非是她决定永久留我在她家里,这次长期的邀请对于这小贵妇人是害多益少的。

“这也是真的,”那位贵妇人说,“那么我只要她先在我家里住一个星期,看看我的女儿同她能不能够合得来,看看她的脾气好不好,然后我再告诉你以后怎么办。假使有谁像从前那样来看她,你对她们说你已经把她送到我这里来了。”

这种办法也可说是谨慎极了,我就到这位贵妇人家里去。但是我很喜欢那两位姑娘,她们也很喜欢我,所以当我回来的时候,我是依依不舍的,她们也是同样地惜别。

然而,我还是和她们分别了,回来跟我这位诚实的老妇人又同住了一年。我现在很能够帮她的忙,因为我已经十四岁了。按我的年纪可以说我长得很高,看起来很有点大人的样子,但是我在那位贵妇人家里学会了享受舒适的生活,回到旧地方,就不像从前那样安心,心想能够当一个真正的贵妇人的确很不错,我现在对于贵妇人这几个字已经有了和以前大不相同的理解。我既然认为做个贵妇人是很好的事,就也爱和贵妇人们住在一起,所以总想能够再到那里去。

当我十四岁三个月的时候,我那位慈爱的老阿妈——我应当叫她母亲——病死了。我那时的境况实在可怜。当穷人们被送进坟墓的时候,解散他们的家庭是很容易的事,所以这位贫苦的好妇人安葬之后,她所管的教区里的孤儿立刻由教区执事送到别处去抚养。她办的学校也关了门,学校里孩子们没有事干,只好待在家里,等着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去。至于她所留下的东西,她的女儿,一个结了婚的妇人,立刻全部拿走,搬运东西的时候,他们只是和我开玩笑,说这位小贵妇如果高兴,现在可以自立门户了。

我几乎吓傻了,不知道怎么办好,因为我好似被人赶到门外,走到茫茫的世界里。更坏的是,我有二十二个先令在这诚实的老妇人手里,这就是这小贵妇在世界上全部的财产。当我向她的女儿索要的时候,她还骂我,说这件事与她毫不相关。

那位贤良的穷妇人的确告诉过她的女儿,说这笔钱放在什么地方,是那个孩子的钱,她还有一两回叫我去,要亲手交还我,但是不幸得很,我都刚好不在那里。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快死了,不能够讲这件事了。但是她的女儿到底还老实,后来把钱给了我,虽然起先对我很残忍。

我现在真是个可怜的贵妇人了,当天晚上我就得离开那里,到茫茫的世界里去,因为她的女儿把东西全搬走了,我连个住宿的地方也没有,一块面包也吃不到。好像有几个邻居得知了我的情况,动了恻隐之心,跑去通知我在她家里住过的那位贵妇人。她立刻打发仆人来接我,我就带了我所有的东西,跟她们去了,心里自然是很快活的。起先那种可怕的情况在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我现在已经不想当什么贵妇人了,甘心做一个仆人,随便她们让我当哪种仆人。

但是我这位慷慨的新主人在任何方面都比我从前那位贤良妇人强,财产自然也比她多,不过说起诚实,她是赶不上我的老阿妈的,因为虽然这位贵妇人也是非常公平的,可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不应该忘记说,我的阿妈不管多么穷,她是世界上一个再诚实不过的女人。

这位慈爱的贵妇人刚刚把我带走,城里的第一位贵妇人——那位市长太太就叫她的两个女儿来照顾我。还有一家,是我当小贵妇的时候留心过我的,现在也来找我到她们家里去。所以真可以说她们都在捧我,而且得不到我的都很生气,特别是市长太太,她以为她的朋友把我抢去了。她说照道理我应当是她的,因为她是第一个注意到我的人。可是已经得到我的那家却不肯放我走。至于我自己,待在我现在所住的那家已经再好不过了。

我在那家住到十七岁出头,凡是良好的教育,我全受到。那位贵妇人聘有几位教师到家里教她女儿跳舞,说法文,写文章,还请人来教她们音乐。我老是同她们在一起,自然学得也同她们一样快。虽然那些先生并不是为我请的,可是二位小姐由教导所得来的,我却靠着模仿同询问也学会了。总之,我像她们一样能够跳舞,说法文,而且我唱得比她们好,因为我的乐感比她俩都强得多。弹大键琴或者竖琴,我的进步没有那么快,因为我自己没有乐器可以练习,只得当她们不弹的空儿,借她们的用一用,但是我学得还不错,后来二位小姐又买了两件乐器(一把大键琴,一把竖琴),她们自己就教我弹。至于跳舞,她们不得不叫我学对舞,因为她们总是要我来凑成整数,而且她们本来就非常愿意把人家教她们的转教给我,其热心的程度和我想学的热情一样高。

就这样,我受到一切良好的教育,即使我生来是和她们一样的贵妇人,我的教育也不过如此。在某些方面,我还要胜过我的小姐们,虽然她们的地位在我之上。这是因为我有很高的天赋,不是她们的富贵所能得到的。第一,我分明比她们长得漂亮。第二,我的身材比她们好看。第三,我唱得好,那是说我的乐感比她们强。请让我声明:这些话并不是我自己的意思,凡是认得那家的人都这么说。

除了这许多优点之外,我又具有女性共有的虚荣心,我很明白人家都真的觉得我很漂亮,或许可以说把我当作绝代美人,我对自己的赞美自然也不下于任何人。我特别爱听人们谈论我的姿容,这是我常能听到的,听了觉得非常快活。

从生下来一直到这个时候,我的生活可以说是很平静的,不仅是大家都知道我住在一个良善的人家,那家的声望远播四方,谁都晓得那家的人全很规矩,具有各种美德,而且人们也都看到我是个规矩守礼,贞淑贤惠的姑娘。我的性格也的确是这么好:我没有机会去打什么坏主意,或者去尝一尝邪恶的引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我所感觉骄傲的美貌却做了我堕落的种子,或者可以说我的虚荣心是我失身的根源。我所栖居的那家的贵妇人有两个儿子,一对行为端正,前途无限的青年。这真是我的不幸,我同他们两位都很好,可是他们对待我,各有各的态度,大不相同。

大的一位是个纨绔子弟,他不只懂得乡下的事,就是城里的事也很熟悉。虽然他禀性轻浮,会有不道德的举动,但是他太聪明了,绝不肯花很大的代价来寻快乐。他开头设的圈套是一切女人所最容易落进去的,那就是,他一有机会,就拼命赞美我长得多么漂亮(他是这么说的),态度多么可爱,举止多么端庄和其他这类的话。他做得那样得法,那样巧妙,他勾引女人的手段简直同他打鹧鸪的本领一样高明。有时他知道我虽然不在面前,却在可以听见他谈话的附近地方,于是故意向他妹妹称赞我。他的妹妹会轻轻地对他说:“小心些,哥哥,她能听到。她只在隔壁。”他立刻止住了,声音放低了,好像起先真的不知似的,承认他不该这么大声说。过了一会儿,仿佛是偶然忘记似的,又大声地颂扬我。我既是那么爱听人家的赞美,自然不会失去机会,而不去仔细地谛听。

他既然这样把鱼饵放在钩上,一点也不费力地将鱼钩放在我的面前,就公开地玩弄他的把戏了。有一天他走过他妹妹的房间,我正在那里替她穿衣服,就很高兴地走进来。他对我说:“啊,柏蒂姑娘,你好吗?你脸上着了火没有,柏蒂姑娘?”我向他行个礼,双颊羞红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小姐说:“你怎么这样讲话,兄弟?”

他说:“我们刚才在楼下谈论她整整谈了半个钟头。”

他妹妹说:“对于她,你们说不出什么坏话来,这是我可以相信的,所以不管你们说什么都不碍事。”

“不,”他说,“我们绝不是说她的短处,我们讲了她许多好话。我告诉你,我们都在那里称赞柏蒂姑娘,公认她是科尔切斯特城里最美丽的少女。总而言之,城里人喝酒时都高举杯子祝她健康。”

“我听了你的话真觉得奇怪,”他的妹妹说,“柏蒂只缺乏一件东西,但是她少了这一件,就等于什么好处都没有了,因为人们现在对于女性的评价是不公道的。比如一个年轻姑娘长得非常美丽,家庭也是贵族,受过良好的教育,聪明灵巧,态度又好,礼貌又周到,可是她要没有什么妆奁,人们就不会去理睬她,好像她没有这些好处一样。但是只要一位姑娘有钱,那么谁也会喜欢她,男人总是要想法子得到她的好处。”

她的弟弟刚好也在旁边,叫道:“住口,姐姐,你讲得太随便了,我就是一个例外。请你们相信我,假如我找到一位姑娘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十全十美,我决不去问她有没有妆奁。”

“不过,”他的姐姐说,“你自己一定会留心不去爱上那种没有钱的姑娘。”

“这也不是你能晓得的。”那个弟弟说。

“但是,为什么,妹妹,”那位哥哥说,“为什么你们这样攻击男人看重妆奁呢?不管你们缺乏什么,你们都不是没有妆奁的人。”

“我明白你的用意,兄弟,”小姐很严厉地回答道,“你以为我虽然有钱,却缺乏了美丽。但是按照现在的习俗,有钱的人就是长得平常点丝毫也不碍事,所以我比那种有色无钱的朋友们占了便宜。”

“可是,”她的弟弟说,“你的朋友们也会和你们相比的。因为有时美貌也可以得到一个丈夫,虽然并没有钱。一个侍婢偶然比她的小姐长得漂亮,也常同她的小姐嫁得一样富贵的丈夫,她还会比她的小姐早些出嫁哩。”

这时我想我应该离开他们,所以我就走出来,但是我并没有走开多远,所以还能听到他们的议论。果然我听了一大篇赞美我的话,这更把我的虚荣心煽动起来。但是不久我却看出这会使我失去对这家人的好感,因为那位小姐同她的兄弟为了这些小事大吵起来。他为着要袒护我,对她说出几句很不客气的话,我看出她要报复到我身上来,的确是冤枉了我,她怀疑我与她的兄弟有什么关系,我却从来没有想到。可是那位哥哥淡淡地好似开玩笑地说了许多话,我却很傻,竟把这些话信以为真,有些话应当认为他是无意说出的,或者是信口胡说的,但是我却因为这类话自己怀起妄想来了。

有一天他偶然跑到楼上来,同往常一样向着他妹妹常常在那里工作谈天的房子走去。还没有进来,他就和往常一样地大声叫她们,我刚好独自待在房里,就走到门口,对他说:“先生,小姐们不在这儿,她们到花园散步去了。”当我走向门口来讲这句话的时候,他刚好走到门前,好像偶然似的双手把我抱住。他说:“啊,柏蒂姑娘,你在这儿?那是再好不过了。我真想和你谈谈,那比跟她们谈天有味得多。”他就把我拥在怀里,一连吻我三四次。

我挣扎着想跑开,却只是没有力气,他紧紧地抱着我,还在那里继续地吻我,等到他的气几乎接不上来的时候,他坐下说:“亲爱的柏蒂,我真爱上你了。”

我得承认,他的话燃着我的热血。我心头乱跳,现出精神错乱的样子。他重述了好几遍他真的爱上了我,我的心明白地告诉自己我爱听他这句甜蜜蜜的话,而且每回他说“我真爱上你了”的时候,我脸上的红霞可以说在那里明白地回答着:“但愿你真爱上我了,先生。”然而并没有什么别的举动,虽然对我是件意外的事,他走后我也就恢复常态了。他本想同我再多待一会儿,但是偶然看看窗外,他的妹妹正从花园走来,他赶紧离开我,又同我接吻,对我说他绝不是开玩笑,不久还要告诉我别的话。他很快活地走开了。假使后来没有那件不幸的事,我倒是对的,但是不管柏蒂姑娘多么认真,这位少爷却实在不过是逢场作戏。

从那时候起我脑里有了许多怪念头,我真可以说精神有些错乱。有这样一位公子对我说他爱上了我,说我是个多么标致的人。这真叫我不知道怎么办好,我的虚荣心升高到极点。不错,我心中充满了骄傲,但是我并不知道当时人们的邪恶,所以对于我自己的安全和品行一点也没有顾虑到。假使我的年轻主子一开头就对我怎么样,他尽可以为所欲为。但是他没有遇到好机会,这可以说是我的幸运。

这回进攻之后,不久他又有机会捉到我,情境差不多是一样的。的确,一半或者是由于他的故意安排,虽然我一点疑心也没有。那次的情境是这样的:那两位年轻姑娘和她们的母亲出外拜访人家去了,他的兄弟也不在城里,他的父亲去伦敦已经一个礼拜。他天天都在注意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虽然我连他在家没有都不知道。他活泼地走上楼来,看见我在那里做事情,就一直走进房里,同前回一样地开始拥抱着我,一气吻了差不多有一刻钟。

那次我是在他的第二个妹妹房里,家里既然只有几个女仆在楼下,他对我或许比前回更粗野些。总之,他的确对我认真起来,或者他觉得我太随便了,因为他把我拥在怀中亲吻的时候,我对他并没有任何抵抗。真的,我太喜欢他这样吻我,绝不会怎样去抵抗的。

但是这种行动把我们都弄疲倦了,我们坐下,他和我谈了许久。他说他被我迷住了,日夜都睡不着,直到他告诉我他是多么爱我。假使我也能够爱他,使他得到幸福,那么我真是救了他的性命。此外,他还说了许多这类好听的话。我对他没有说什么话,但是完全显得是个傻子,一点也不了解他的用意。

他在房里踱来踱去,拉着我的手,跟我一同走。终于得到一个机会,他把我摔在床上,万分热烈地吻着我。但是说句公道话,他并没有什么粗野的举动,只是长久地吻着我。后来他似乎听到有人走上楼来,就离开了床,把我抱起,自称他多么爱我,告诉我这全是真挚诚恳的爱情,并不是他对我怀有什么恶意,说着就把五个金币放在我手里,走下楼去。

他这次给我钱把我弄糊涂了,前回的谈情还没有这样扰乱我的心田。我觉得非常兴奋,差不多忘记了我所处的地位。我把这时期叙述得特别详细,为的是假使有天真烂漫的年轻姑娘看到我这篇故事,她们可以学会怎样保护自己,因为幼年时就知道自己长得多么美丽常常是她们堕落的先导。假使一个年轻姑娘以为她自己很美丽,那么无论谁来对她说被她迷住了,她是绝不会怀疑的,因为她既然相信她自己有勾魂的容貌,那么人家被她迷醉是当然的事了。

这位年轻公子不仅引起我的虚荣心,而且也激动了他自己的情欲。他好像发觉刚才让一个很好的机会白白错过,心里有些追悔,差不多过了半个钟头又跑上来,和我像起先一样地玩,不过没有用那么多的情话来做开场。

他一走进房子,就转过身,把门关好。他说:“柏蒂姑娘,我起先以为有人走上楼来,是我听错了。但是,”他继续说,“现在就是他们发觉我和你同在一个房里,也不会看见我正在吻你。”

我告诉他我想不出会有谁走上楼来,因为我相信只有厨子和一个女仆在家,她们都不走这个楼梯。

“不过,我亲爱的,”他说,“小心点总无妨。”说着他就坐下,我们开始谈天。我现在因为前一回的事还是心迷意乱,没有说什么话,但是他好似把话放在我口上,告诉我他是多么热情地爱我,虽然要等到他得了产业才能够完成大事,但是他已经决心要使我快乐,也使他自己快乐,这就是说,那时候他要娶我。他还说了许多这类甜言蜜语,我真是一个可怜的傻子,猜不出他的真意,心里老以为在世界上一切爱情的结局都是美满的婚姻。假如他当时就向我求婚,我绝不会有什么考虑,而且我也舍不得拒绝他,不过当时我们还谈不到结婚这个问题。

我们没有坐多久,他就站起,把我吻得不能出气,又将我摔在床上。那时我们两个人的心都热起来了,所以他对我有进一步的举动,那说出来是不太体面的。即使那时候他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我也绝不会反对他。

但是他虽然对我这样随便,他还没有给我人们所谓的“最后恩惠”。说句公道话,他并没想那样做。而他后来就把这个自制做他同我各种瞎闹的借口。玩完以后,他停了没有多久,就差不多拿出满把的金子放在我手里。走开时还说出万般柔情的话表示他的恳挚,说世界上我是他最爱的女人。

我现在应该开始考虑了,但是,唉,我并没有实实在在地细想一番。我有无限的虚荣心和骄傲,却只有一点道德观念。我有时自己也在那里忖度,我的年轻主子到底有什么用意,但是想来想去,只想起他所说的甜言蜜语和所给的金子。他到底有没有心娶我,对我倒似乎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也没想到有同他订个条件的必要,后来他却正式提出条件来,这些事你们在下面就会看到了。

我就这样自投罗网,甘心堕落,连想一下都不想,所以我很可以做那些道德观念被虚荣心压倒了的年轻姑娘的“榜样”。我们两方面都是再傻不过的。若我是规规矩矩的,顾着自己的道德和名誉来拒绝他,这位公子或者因为看出他的诡计没有实现的希望,就停止向我攻击,或者堂堂正正地向我求婚,那么不管谁去骂他,总没有人能够说我有什么错处。总而言之,假使他真了解我,知道他所追求的那一点点小事情是多么容易到手,也不至于那样整天操心算计,尽可以给我四五块金币,下回碰到我时就和我睡觉。另一方面,假使我真懂得他的心事,知道他以为我是多么不容易到手,我很可以任意向他提出条件,即使我没有要求他立刻和我结婚,也可以让他答应在未结婚以前给我一笔生活费,这样我想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因为他现在已经很有钱,将来还可以继承大份产业。可是我把这些念头完全丢开,一心只想自己是多么美貌,现在又有这样一个公子来垂爱,满心都是骄傲。至于他给我的金钱,我有时接连好几个钟头睁大眼睛看着,把金币数了又数,每天都要数上一千遍。从来没有一个可怜的骄矜女子像我那样全心都放在这件浪漫事情上,既不去想我的前途,也没顾及堕落就在眼前。我想我大概是喜欢堕落,不愿想法去躲避。

可是在那时期我却很狡猾,不让那家人有怀疑我的余地,猜出我同这位年轻公子有什么暧昧事情。在大家面前我几乎连瞧他一眼都不瞧,有人在旁边时,他和我说话我是不答应的。尽管如此,我们却常有机会在无人处碰到,说一两句话,有时候接一下吻,可是没有好机会容我们干出想做的坏事,并且因为他不知道我的心事,所以他说了好多用不着说的委婉的话:他心想那是件很难办的事情,自己倒把那事情弄得难办了。

但是魔鬼是个百折不回的诱惑者,他总是在那里找出机会来诱使人们变坏。一天黄昏时候,我正同他与他的两个妹妹在花园里游玩,他偷偷递了一个小纸条给我,告诉我他第二天要当众叫我替他到镇上去办一件事,然后我在半路上可以见到他。

第二天午餐后,他当着他的两个妹妹很正经地对我说:“柏蒂姑娘,我要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他的第二个妹妹问。

“妹妹,”他又是很正经地说,“假使你今天放不开柏蒂姑娘,那么她哪天替我办都可以。”

她们说她们可以放得开我,那个妹妹请他原谅不该这么问。

“可是,哥哥,”他的大妹说,“你得告诉柏蒂姑娘要她干的是什么事,假使是我们不能听的私事,你可以带她出去讲。你现在就可以对她说。”

“怎么,妹妹,”他很严肃地说,“你是什么意思?我不过要她到高街的(他说着拿出一块白纱巾)一家店铺去。”然后,他就告诉她们他怎样看中了两条好围巾,还了价,现在要我去,故意去买一个领子来配这条他拿在手里的纱巾,去试一试他们肯不肯照我的价钱卖那两条围巾。叫我添一先令,跟他们讨论一下价钱。他还要我做许多别的小事情,所以我今天会有充分的理由在外头待很长时间。

他把我的差事派好之后,又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们他要去拜访一个她们都知道的人家,今天有谁会到那里去,他们一定会玩得很有趣,所以他很正式地约他的妹妹和他同去,她们也同样正式地请他原谅,因为她们已经通知的那些朋友今天下午会来拜访她们;这一切都是他故意安排好的。

他刚刚和她们谈完,他的仆人就进来同他说魏爵爷的马车停在门口。他赶紧跑下去,立刻又上来。“哎呀!”他大声地说,“我想好的一场欢乐都一笔勾销了。魏爵爷打发他的马车来接我,要和我谈件紧要的事情。”其实这魏爵爷是住在离城三里多路的一位绅士,他昨天特意去向他借马车,说有用处,他让马车三点左右来接他,所以现在马车刚好来到门口。

他立即叫人拿最好的假发、帽子同佩剑来,一面叫他的仆人到那家去说他不能与会——就是想法把他的仆人打发走——他就预备上车出去了。临走的时候,他停了一会儿,沉着脸对我讲他的事情,得到一个机会就低声对我说:“我亲爱的,快点来,尽可能地快点来。”我没有答应,只向他行个礼,仿佛是答应他在大众面前所说的话。过了一刻钟光景我也出去了。我的衣服同日常穿的一样,不过口袋里放有一条头巾,一副假面,一把扇子和一副手套;所以家里人一点也不怀疑我。他在一个僻巷里等我,知道我一定会由那里经过。他已经对车夫说好了,要去的地方叫哩端,那里住着他的一个亲信,我们就到那里去。在那里,凡是世上干邪事的方便件件都有,我们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当我们两人在一间房里的时候,他起初很严肃地和我谈天,说他并不是带我来欺骗我。他对于我的爱情不许他随便欺侮我,他打算一得到财产就娶我。现在假使我肯答应他的要求,他可以担负我的一切用费。此外他还说了许多话,说他对我多么诚恳,多么爱我,永久不会丢弃我。说真的,他实在用不着说那么多的话来做引子。

但是他逼着我回答他,我就说他既是屡次向我声明,我当然不至于怀疑他的真情,可是——说到这里,我停住了,好似要他去猜余下的意思。

“可是什么,我亲爱的?”他说,“我料到你的意思了:假使你怀了孕又怎么办呢?是不是这个意思?那时,”他说,“我自然要照顾你,供给你和小孩的费用。我要你相信我并不是开玩笑,你先拿这笔钱做个信物吧。”说着就拉出一个真丝钱袋,里面有一百金镑。“我每年都给你这么多,”他说,“直到我娶你为止。”

看到这个钱袋,听到他那热情的请求,我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说不出话来。他很容易看出我这种神情,就把钱袋放在我的怀中。我对于他再也没有任何抗拒,让他为所欲为,不管他要求多少次,我总是答应的。就这样我的堕落可说是立刻完成了,因为从那时候起,我失去了我的贞节同廉耻,我不值得上帝赐福或者人们帮助了。

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就算了。我回到城里,把他当众叫我办的事情办好,一会儿就回了家,谁也没有怪我在外头待得太久。至于我那位公子,他告诉我他要到晚上很晚的时候才回来,他果真回来很晚,所以家里人对我和他都没有什么猜疑。

这次以后,我们常有机会在一起——多半是他有意去安排的——特别是在家里,当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出外访人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小心地注意这种机会,绝不让它错过。他总是早就弄清她们什么时候要出去,看到我一个人独自在房里,又没有遇到别人的危险,就立刻进来,所以差不多有半年时光,我们尽情欢娱,而且最使我满意的是我并没有怀孕。

但是这半年没有过完,我前面所提到的他的弟弟对我下起功夫来了。在一天黄昏的时候,这个弟弟瞧我一个人独自在花园里,就开始和我表演同样的一套,很诚实地说他多么爱我,总之公正堂皇地向我求婚。

我现在真是万分震慑,弄得走投无路,世上没有人像我这样进退维谷了。我顽强地反对他的提议,用许多道理来维护自己。我告诉他这种婚姻是多么不平等,他的家人一定不会好好地待我,而且他的父母从前在我最困苦的时候慷慨地收留我,这样就太忘恩负义了。总之我用尽我所想得到的理由劝他放弃这个打算,只是没有把真实情形告诉他,假使说出来,当然可以绝对了事,但是我实在不敢。

可是有一种情形的确出乎我的意料,使我不得不想些办法。因为这位二公子的性情是很坦白诚实的,他对于我没有丝毫虚假,那是他的本色。他知道自己是很光明磊落的,所以他对于柏蒂姑娘的好感,并不瞒着他的家人,和他的哥哥截然不同。虽然他没告诉她们他向我求过婚,可是却谈了许多话,让他的姊妹看出来他很爱我。他的母亲也很明白。她们虽没有向我说什么,却对他很留意,而且她们对我的态度也立刻改变了,和往常绝不一样。

我已经瞧见了乌云,虽然还没有看到暴风雨。我很容易看出她们待我和以前不同,而且一天天坏下去,后来我很快听说他们要请我搬到外面住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感到害怕,我知道他们总会另外想法安置我的,尤其现在我随时都有怀孕的危险,一旦到了那一步,我也是非搬出去不可的,并且也没有任何借口了。

没过多久,二公子找到一个机会来通知我,他对我的殷勤传到他家人的耳里了。他并不怪罪于我。他说,他很清楚这消息是谁泄露的。他告诉我这完全是他素常说话太坦白了,因为他没有把对我的爱慕当作一件秘密,而实际上他是很可以这样办的。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已经决定,我一答应嫁给他,他就公开地向她们说他爱我,打算娶我。不错,他的父母会生气,会待他不好,可是他一向是学法律的,现在能够自己谋生了,他有把握能够供养我。总之,他相信我既然不把嫁他当作一件可耻的事,他也绝不把娶我当作一件可耻的事。他不怕说出他是倾心于我的,因为将来我做了他的夫人,他还要当众宣布,所以现在我用不着恐慌,只要答应他的求婚就行了,其他一切事情都由他负责办理。

我当时真觉得可怕,我深深地追悔我和他的哥哥太随便了。这并不是我的良心发现,因为我根本不懂什么叫作良心,而是我绝不肯既做了一个人的情妇,又去做他兄弟的妻子。而且,我还想到那位大哥答应过我,他一得到财产,就可以娶我。可是我忽然记起我近来常常想到的一件事,那就是他把我弄到手之后,就一个字也不提娶我这件事了。我说我常常想到,但是直到现在我的确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放心,因为他爱我的热度好像一点也没有降低,他还是那样慷慨地给我钱,虽然他很小心,叮嘱我不要花一文钱去买衣裳,或者打扮得同平常有一点不同,因为谁都知道我素来是得不到这类东西的,这一定会引起家里人的猜疑,一定是与哪位有了暧昧交情。

我现在真是进退两难,不知道怎样办才好。最麻烦的是这位弟弟不只天天纠缠着我,而且让别人也看出他这痴情。他走到他姐姐或者他母亲的房里,坐下来,甚至当着她们的面,也对我说很多悦耳的话。这就渐渐弄得谁都知道,全家人都谈论这个问题。他母亲责备他,她们待我的态度也大大改变了。总之,他的母亲故意透出几句话,好像她打算让我到外头去住。干脆一句话,就是想把我赶出家门。那时我想他的哥哥一定也知道这些事情,不过他或者不会想到——那是谁也想不到的——他的弟弟已经向我正式求过婚。但是我很容易看出他的弟弟还会更进一步,所以我觉得绝对有和他谈论这件事情的必要,不然他也一定会来找我谈,是我先去告诉他呢,还是我不管这件事,让他来问我呢,我不能决定哪一种办法更好些。

我现在的确严肃地考虑事情了,这是我一向所没有的。经过严肃考虑之后,我决定先去对他说。不久我得到了一个机会,因为第二天他的弟弟有事要到伦敦去,家里人又要出外拜访人家,这种情形恰和从前一样,在这里是经常的,每有这样的机会他照例来和柏蒂姑娘玩一两个钟头。

他来坐了一会儿,立刻看出我的脸色和往常有些不同。我对他不像从前那样放纵快乐,特别是我才哭了没有多久。一会儿他全看了出来,很体贴地问我有什么事情,有什么苦恼。假使我能够隐瞒过去,我一定不说出来,但是我实在无法隐藏我的哀感,所以先让他追究好久(其实我也是很想说出来的),最后我告诉他的确有点事情使我烦恼,是一件我不能不告诉他的事情,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向他说才好。这件事情不仅叫我惊骇,并且把我弄得糊涂了,除非他替我指出一条路,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温柔地说,不管是什么事,我切不可暗自受苦,因为他要保护我,不让世上任何人欺侮我。

我故意从离题很远的地方说起,对他说我怕有人暗地里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大家,因为很容易看出她们近来待我的态度变了。现在她们经常找我的错处,有时很和我过不去,虽然我一点错也没有。从前我总是和那位大姐同睡,最近她们叫我一个人睡,或者跟女仆同床。我好几次偶然听见她们很尖酸地谈论我。但是最显明的是一个女仆告诉我,她听说她们要把我赶出去,因为我是个危险分子,不能再留在家里。

听了这些话,他笑了笑,我问他怎么把这件事看得这么不重要,他应该明白假使我们的私情被人家发觉,我是一世不得出头的,甚至对他也有妨碍,虽然不像我那样。我责备他,说他和一般男子一样,当一个女人的人格和名誉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听他发落的时候,他常常拿来开玩笑,最少也是不当一回事,将已经上了他们当的女人的名誉看作是无关紧要的。

他看出我的态度又激烈又严肃,就立刻换了一种口气。他说他觉得很难过,因为我会把他当作这样一个人。他待我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值得我这样谴责。他一向把我的名誉看得像自己的一样宝贵。他敢说我们的来往做得很巧妙,家里人绝对不会怀疑。我告诉他我的心事的时候,他之所以微笑,那是因为他最近听到几句话,使他更加相信我们的私情是没有人猜到的。只要我听说他所以这样放心的原因,我一定也会像他那样笑的,他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使我十分满意。

“这真是个弄不懂的秘密,”我说,“被人撵出家门总不会使自己觉得满意。既然我们的来往并没有被她们发觉,我自己也不知道做了什么事,使得她们全家都换一副面孔对我,她们从前待我是多么慈爱,仿佛我是她们自己的儿女一样。”

“孩子,”他说,“她们对你有些不放心,这是真的。可是她们一点也没有猜到真相,没有想到你我的关系,他们所怀疑的倒是我的弟弟洛宾。他们的确相信他向你求爱。那个傻家伙简直是公开地告诉她们,他老和她们开玩笑说他打算娶你,把自己做个笑柄。我承认他不应该这样,因为他一定会看出这些话会使她们不高兴,因此对你冷淡起来。但是这使我觉得很满意,因为这更可以保证她们绝不会来怀疑我,我希望这也会使你满意。”

“就这一方面讲,”我说,“我自然觉得满意。但是我的主要问题并不在这里,最使我烦恼的并不是这方面的问题,虽然我对于这点也很关心。”

“那么,你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呢?”他问。跟着我就流下泪来,说不出话了。他尽力安慰我,渐渐一步紧似一步地要我说出到底是什么事。最后我告诉他,他应当知道这件事,他有权知道这件事,并且我希望他替我指出一条路来,因为我心里太乱了,实在不知道走哪条路好。我就将全部事情和盘托出。我说他的兄弟实在不该这样瞎讲,弄得大家都知道,因为假使他很秘密地进行,我只需坚决地拒绝他,不说出什么理由就行了,过些时候他自然会停止他的恳求。但是他起先就很自负,以为我绝不会拒绝他,后来又随随便便地通知全家人他决定要娶我,这么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

我说我是怎么样地拒绝过他,他的求婚又是多么诚恳正经。“但是,”我说,“我的境遇是苦上加苦。现在她们待我不好,因为他想娶我。将来听到我居然拒绝了他,她们一定会待我更坏,因为她们马上想到这里头有黑幕,自然会看出我已经同别人偷情了,不然我绝不至于谢绝这个超乎我地位之上的婚姻。”

这些话的确使他很惊讶。他说这实在是千钧一发的时候,他也想不出一个使我脱身的良方。但是他要去仔细考虑一下,下次我们相会时,他可以告诉我他考虑的结果,现在我对于他弟弟既不要答应,也不要公然拒绝,暂时可以采取犹疑不决的态度。

听他说让我不要答应他兄弟的求婚,我惊得要跳起来。我说他该明白,对于别人的求婚,我是无从答应的,因为他已经说好将来娶我,我也早已答应要嫁他。他一向总是说我是他的妻子,我自己也以为是他的夫人,好像我们已经举行过婚礼一样。我所以会这样想,全因为他始终要我自称为他的妻子。

“我亲爱的,”他说,“现在不要去管这些小节了。即使在名义上我不是你的丈夫,我还是像丈夫一样地关心你。现在不要让这些零碎事情搅乱你的心,这事我仔细考虑一下,下次见面时再把我决定的办法告诉你。”

他用这些话安慰我,但是我看他心事重重,虽然对我非常体贴,吻我不止一千遍,还给我钱,但是我们同在一起足有两个钟头,他却没有什么别的举动,想起我们从前的习惯而今天又有这样的一个好机会,我的确觉得很纳闷。

他的弟弟五六天后才从伦敦回来,又过了两天他才有机会和他的弟弟细谈,他们很亲切地讨论这个问题。当天晚上他找到一个机会把他们谈的话重述给我听(我们谈了很久),尽我记忆力之所及,他们的谈话大略是这样的:

他告诉他弟弟,他去伦敦时,听到一个关于他的奇闻,就是他向柏蒂姑娘求爱。

“是的,”他弟弟有点生气,说,“怎么样呢?谁管得了这些事?”

他哥哥说:“别生气,洛宾,我并不是说我要来干涉。我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和你生气。不过我看她们对于这事倒很关心,她们待那可怜的女孩也不好了,我看到这种情形,觉得很难过,好像我自己挨了人家的冷眼一样。”

“你所说的她们到底是谁?”洛宾说。

“我是指母亲和那两位姑娘。”他的哥哥答道。

“我问你,”他的哥哥说,“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真的爱上了那位姑娘吗?”

“好吧,”洛宾说,“让我坦白地告诉你。我爱她超过世界上一切的女人,我非得娶她,让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相信那姑娘不会拒绝我。”

当他告诉我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大受感动,因为虽然照常理来说我是绝不会不答应的,但是我深深地懂得我不得不拒绝他,我也看出这次不得已的拒绝是我一生不幸的祸根。可是我知道这个心思应该藏在心里,口里只好讲出另外一套话,所以我就用下面这些话来打断他的叙述。

“哦!”我说,“他认为我不能够拒绝他吗?但是尽管如此,我到底还是能够说个‘不’字。”

“亲爱的,”他说,“先让我把我们的谈话报告完,然后你再说话。”

他继续说下去,告诉我他怎样回答他的弟弟。

“但是,弟弟,你知道她是一个钱也没有的,你却非常可能娶一个妆奁丰厚的小姐。”

“这绝不能够影响我对这位姑娘的爱情,我结婚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位女人,绝不是单为着填满我的腰包。”洛宾说。

“所以,”他对我说,“亲爱的,我们简直没有法子反对他。”

“是的,是的,”我说,“你看我倒能够反对他。我现在学会了怎样去拒绝人,虽然我从前没有学过这套本领。即使世上最可羡慕的王公大臣现在来向我求婚,我也能够高高兴兴地对他说‘不行’。”

“但是,我亲爱的,”他说,“你能够对他说什么呢?照你前次所说的,你知道,他会用百般的话来追问你,全家人都会纳闷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我微笑着说,“我只要告诉他,我已经嫁给他的哥哥了,立刻就能堵住她们的嘴。”

他听了我的话笑了一下,但是我看出我的话使他很惊慌,他那失措的神情是无法掩饰的。他回答道:“虽然这话有一点道理,但是我想你要这样告诉她们,只是开开玩笑,因为这样一说对我们有许多不便的地方。”

“不,不,”我欣然说,“没有得到你的允许,我自然不愿意随便泄露秘密。”

“但是,”他说,“他们看到你坚决反对一个对你那么有利益的婚姻时,你要用什么话去回答他们呢?”

“我怎么会找不出话来回答他们?第一,我用不着把理由告诉他们,这不是我的义务。并且我可以对他们说我已经嫁了人了,而不说出嫁的是谁。这样一来他也是一筹莫展,因为他没有什么理由再进一步追究我。”

“不错,”他说,“但是全家都要来麻烦你,你要坚决不肯说出真相,他们一定对你翻脸无情,并且还要怀疑你。”

“那么,”我说,“我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办呢?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感到万分为难,所以我才把始末告诉你,好让你出个主意。”

“我亲爱的,”他说,“这事我考虑了几千遍,这你一定相信的。现在我所想的办法虽然使我感到无限痛心,你听了或者也会觉得奇怪,但是通盘考虑一下,我看最好还是让他进行。如果你觉得他很诚恳多情,你就嫁给他好了。”

听了这几句话我现出恐怖的面容,脸色灰白得要命,几乎从我坐的椅子上摔下来。他吓了一跳,大声喊道:“我亲爱的,你怎么啦?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许多这类的话。他一面推我,一面叫我,渐渐把我喊醒,不知又过了好久,我的神志才完全清醒过来,有好几分钟不能够说话。

当我完全恢复常态的时候,他又开始说话。“我亲爱的,”他说,“我本打算让你好好地考虑一下。你很可以看出家里人对于这事的态度,假使她们知道这里面还关联到我,她们一定要气疯了。这样的话,我想我同你都会弄得身败名裂。”

“哦!”我愤怒地说,“你一切的海誓山盟就因为家人反对全化作云烟吗?我一向老是告诉你,你家里人是不会高兴的,你却总以为无关紧要,从来不理会。你看现在不是得到这样的结局吗?这就是你的忠实诚恳,你的爱情,你的信义吗?”

尽管我百般埋怨他,他始终是那样安然不动。我拼命地责骂他,他最后回答道:“我亲爱的,我对你从来不曾食言。我的确告诉过你,我得到财产的时候,我要娶你。但是你看我父亲身体还是这么康健,即使再活三十年,还不会比镇上的几个老头子老。你从来没有提起要我在这以前娶你,因为你知道这或者会把我的前途断送。至于其他方面,我从来没有使你感到失望。”

他这一番话我是一句也不能否认的。“但是,”我说,“你既然没有抛弃我,为什么劝我走那条可怕的路,叫我抛弃了你呢?你既然是那样一往情深,你以为我就一点眷恋,一点爱情也没有吗?我没有报答过你的深情吗?我没有证明过我的热情和诚恳吗?我为了你,甘心牺牲了我的名誉和贞节,难道还不能证明我俩相爱已深至不容拆散吗?”

“但是,我亲爱的,”他说,“现在你可以得到一个安全的地位,立刻能够体面地光荣地站在人前,我们从前所干的事此后可以谁也不提,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我永远爱你,不过那是正经的爱,完全对得住我的弟弟。你将来是我亲爱的弟媳,好似你现在是我亲爱的……”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你亲爱的情妇,”我说,“你一定会这样说,不过我很懂得你的意思。但是,我希望你记得你从前对我的娓娓长谈,你花了好几个钟头,说了许多话要我相信我还是个清白的妇人。你说我实在可以算是你的夫人,虽然世上没有人承认。我们的结合是很正当的,和由牧师证婚过的没有多大区别。你知道这些都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我看出这些话有点使他难过,但是我还是接着说下去。他呆在那里,一言不发,我又继续说:“假使你相信我听了你这么多话,答应你的一切要求,而心中却没有一个毫无疑义,万劫不拔的爱情,你就太不对了。假使你以为我是那么卑鄙的人,我一定要问你我做了什么事,使你对我存有这样的看法?假使我因为受了自己内心热情的搅扰,答应了你的要求,假使我从前相信了你的话,以为我的确算是你的妻子,现在你要我把这些话一笔勾销,把自己当作你的情妇或者外家(那是一样的)吗?你要把我移交给你的弟弟吗?你能够改变我的爱情吗?你能够叫我不爱你,而去爱他吗?你以为你叫我爱谁,我立刻就能够爱谁吗?不,先生,请你相信,这是做不到的,不管你那一方怎样变化,我总是忠心不贰的,现在事情既然弄到这般不幸的田地,我情愿当你的情妇,而不肯做你弟弟的夫人。”

他听了我后面这几句话,现出很高兴很感动的神气,告诉我他还是从前的他。他所答应我的话没有一句食言,但是一想起现在这件事,有许多可怕的情景就摆在他的眼前,所以他觉得那个办法是补救的唯一办法。他以为这并不会使我俩完全分开,我们一生中可以互相敬爱像好朋友一般,或者我们大家所处的地位会比现在更快乐些。他还说我用不着害怕他会泄露秘密,因为秘密一经泄露,我们两个要一同遭受毁灭。他现在只需问我一个问题,那是同这个办法有关的,假使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他以为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办法。

我即刻猜出他的问题——我有没有怀孕?关于这个问题我叫他不要担心,因为我并没有怀孕。

“我亲爱的,”他说,“我们现在没有时间再谈下去了。请你回头把这事再仔细考虑一番,我总以为那是你的唯一补救良方。”说了这句话,他就向我告别了。他走得特别快,因为他正站起来想走的时候,听到他的母亲和妹妹在门口按铃。

他走后我的心绪纷乱如麻。第二天和那星期余下的几天(我们谈话那天是星期二晚上),他很容易看出我心境不宁,但是他没有接近我的机会。一直等到星期日,我因为有些小病没有到教堂去,他也找了个借口,待在家里。

现在他有一个半钟头的时光独自和我在一起,我们又把前次的谈话重复了一遍。最后我热烈地问他,他到底认为我有廉耻没有,居然以为我肯先后同两个兄弟同床。我坚决地告诉他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我又说,假使他声明此后再也不见我的面(除开死外没有一件事情会比这个更可怕了),我也不至于想出这么下贱的主意,想嫁给他的弟弟。所以我恳求他,假使他对我还有一点点的尊敬和爱情,就不要再向我提这个办法,不然还是抽出剑来,把我刺死好些。

他觉得我这样的固执(他以为这全是我的固执)是出乎他意料的,他说我待自己太残忍了,也可以说是对他太残忍了。这次事变是我们所预料不到的,我们谁也不能够预先瞧见,但是他看出,除开这条路,没有第二个办法可以免得我们两人沦落,所以他觉得这就更残忍了。他更加冷淡地接着说,假使我不许他再提这个办法,那么他以为我们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他站起来向我告别。我也站了起来,好像也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当他和我接了个吻似乎表示离别时,我放声痛哭起来,就是想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只是握着他的手,拼命地哭,仿佛就要和他永别的样子。

他的确很感动,又坐了下来,对我说了许多亲切的话,为的是减轻我过分的悲哀,一面还是劝我采取他所提的办法,一面声明假使我不肯这样办,他当然要供给我将来的生活费。但是他的话里充分地表明,在那个主要问题上面他不肯和我再有任何纠葛——即使我当他的情妇也不行。他认为他不该再和一个或者可以变作他的弟媳的女人同床,他认为这是人格问题。

单单失去一个献殷勤的公子倒不会使我感到很大的悲伤,但是我实在爱他这风采翩翩的人儿,我爱他几乎爱得发狂,而且我一向总以为他有一天会做我的丈夫,现在一切希望都没有了,因此我很痛心。这些事是那样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弄得我竟害了一场大病。我心里无穷的烦恼终于使我发起烧来,而且热度老是不减,全家人都以为我一定会死的。

我的精神疲惫万分,常常心迷发狂,但是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怕我心迷的时候,会说出对他不利的话来。我很想看见他,他也很想来看我,因为他实在很爱我。但是这是办不到的,我们谁都不敢奢望有相会的机缘。

我差不多整整躺了五个星期。虽然到第三个星期时我的高烧就退了,但是又反复了好几次。医生有两三回都说他们无能为力了,只好让我的体力去和病魔决斗。五个星期之后我渐渐好些,但是仍然软弱无力,形容憔悴,现出十分忧郁的神色,而且恢复得很慢,所以医生担心我会变成肺结核。最使我烦恼的是他们认为我心里有事,有说不出的苦恼,以为我是堕入了情网。于是全家人都来追问,逼着要我说出我是不是坠入了情网,我的情人是谁。我自然全盘否认我同谁有什么爱情。

一天因为我的事,他们在饭桌上争吵起来,几乎把全家闹得天翻地覆。那天除了家长之外,他们都坐在桌旁。我因为生病,躺在房里。谈话开始的时候,他们刚吃完饭。老夫人叫他的女仆到我房里,问我起先她送进去的东西我要不要再吃一点。她的女仆下去回说她送上去的东西我还没有吃完。

“唉!”老太太说,“可怜的孩子!我恐怕她的病是不会好的。”

“哦!”大哥说,“柏蒂姑娘怎么会好?他们说她是害着相思病。”

“我不信这些话,”老夫人说。

“我不知道,”大姐说,“说实话,他们总在捧她,说她多么漂亮,多么可爱和许多别的话,我相信那女孩子听了这类的话,一定会胡思乱想起来,谁知道她心里打着什么鬼主意?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好。”

“怎么,妹妹,你总得承认她长得很美丽吧。”大哥说。

“不错,比你好看得多,姐姐,”洛宾说,“所以你心里觉得难过。”

“这是题外的话,”他姐姐说,“那女孩长得还可以,她自己也很清楚。用不着人们对她赞美,让她自己觉得了不起。”

“我们不是说她有什么了不起,”大哥说,“我们是讨论她钟情于谁。或者她钟情于自己,妹妹们好像是这样想。”

“我希望她能钟情于我,”洛宾说,“那么我一定很快使她逃离现在这种苦痛。”

“你是什么意思,儿子?”老夫人说,“你怎么会这样说话?”

“怎么,太太,”洛宾很老实地接着说,“你想我能让这位可怜的姑娘害相思病而死,而她心里的人——我就在她的身旁吗?”

“呸,哥哥!”他的妹妹说,“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肯娶一个一文钱都没有的姑娘吗?”

“请你听我说,小姑娘,”洛宾说,“美貌也可以说是一份妆奁,好脾气也是一份妆奁。我希望你在这两方面有她的一半做你的妆奁也就好了。”

这样一来,她就无话可说了。

“我看,”大姐说,“假使柏蒂没有坠入情网,我的兄弟倒是坠到里头去了。我真奇怪他还不把这段心事对柏蒂说,我敢说她绝不会说个‘不’字的。”

“人家一求婚,立刻就答应了的人比那些从来没有人向她们求婚过的人高一等,”洛宾说,“比那些还没有人来求婚就先答应了的人高两等。这是我的回答,姐姐。”

这几句话触怒了他的姐姐,她发起脾气来,愤愤地说事情已经弄到这步田地,这小东西(指我)非得赶出家门不可。现在病着不好赶出去,但是等将来病好的时候,她希望她的父母不要忘记把这小东西撵走。

洛宾回答道,这是家长同主妇的事情,用不着像他姐姐这样不懂事理的人来管。

他们继续闹下去,那位姐姐肆口谩骂,洛宾冷嘲热讽。因此可怜的柏蒂在那个家里完全失去了立足之地。我听到他们吵嘴,就痛哭起来,老夫人走来看我,有人告诉她我很担心他们的争吵。我向她诉苦,说医生们真是太没道理了,他们一点证据也没有,硬说我是害相思病。并且想到我在这家里所处的地位,他们更不该这样胡说,我说我希望没有做过什么事使她看轻我,她的儿子同女儿的争吵也不是由于我的不是。我现在应当想的是棺材,而不是爱情。我求她不要因为别人的过失而误解了我的为人。

她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但是她说他们现在闹得这么厉害,她的第二个儿子又是那样整天喋喋不休,她希望我能够忠实诚恳地回答她一个问题。我说我愿万分坦白地诚恳地回答她。那问题是,她的儿子洛宾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我尽力表示我的诚恳,我的确是很诚恳地对她说,我们并没有丝毫瓜葛。我说洛宾先生老是喋喋不休,乱开玩笑,她也知道这是他的习惯,这是无关紧要的信口开河,我想他自己也并没有别的意思。我请她相信我们中间没有丝毫她所想象的暧昧行为。那些随便宣传我们有什么关系的人真是太冤枉我了,对洛宾先生也只有害处。

老太太十分满意,吻我,很快乐地同我谈话,叮嘱我好好保养身体,缺什么东西可以向她要,说着她就走出去了。但是当她走到楼下的时候,他看见二儿子同两位姊妹正在舌战。她们气得不得了,因为他说她们长得太平常了,从来没有过一个爱人,也没有人向她们求过婚,相反的,她们却去向男人们献殷勤,几乎等于向他们求婚。他故意拿柏蒂姑娘做例子来讥笑她们,说她多么美丽,性情多么温和,唱得也比她们强,跳舞也胜过她们,比她们好得多。凡是能使她们难过的话,他没有一句不说,的确是太过分了。老夫人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吵得厉害。为了使他们住口,她就把刚才我们的谈话全篇告诉他们,连我同洛宾先生并没有丝毫关系的话也告诉了他们。

“她错了,”洛宾说,“我们假使没有密谈过,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这样隔膜了。我对她说我很爱她,但是我没有法子让那小姑娘相信我的诚意。”

“我不晓得你怎样能够让她相信,”他的母亲说,“对一个你明知境况极坏的可怜姑娘说这套话,凡是没有丧心病狂的人都不能够相信你是诚心诚意的。”

“但是请你听我说,儿子,”她继续说,“你既然告诉我你不能使她相信,我们又怎么能相信呢?因为你说话时总是东拉西扯,乱说一阵,谁也不知道你到底是真是假;但是我从你自己说的话里听出那孩子对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希望你也说实话,认真地对我说出你的心思,使我也好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事没有。你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你到底被她迷住了没有。这是很重要的问题,我希望你能够坦白地说出来,好叫我放心。”

“皇天在上,太太,”洛宾说,“再扭扭捏捏地不说,或者再多扯些谎都是没有用的。我是诚恳的,同一个快去受绞刑的人一样地诚心诚意。假使柏蒂姑娘肯说她爱我,愿意嫁给我,我情愿明天饿着肚子把她娶来。我可以不吃早餐,我急着要说‘属于我的,永久属于我的’。”

“好吧,”母亲说,“那么我的儿子算是完了。”她说这话时声调非常凄楚,的确是很担心的样子。

“我希望并不算完,太太,”洛宾说,“一个人找到一个好妻子,并不算是完了。”

“但是,儿子,”老夫人说,“她同叫花子一样地穷。”

“但是,太太,”洛宾说,“因此她更需要我们的仁慈,我把她娶来,免得教区还要出钱养她,她可以同我一起行乞。”

“拿这些事来开玩笑是不对的。”母亲说。

“我不是开玩笑,太太,”洛宾说,“我们要一起请求您的原谅,您的祝福,太太,同我父亲的祝福。”

“这全是废话,儿子,”母亲说,“假使你真想这样,你的一生算是完了。”

“我想不会,”他说,“我真怕她不肯嫁给我。经过我姐姐这阵恫吓,我相信我现在怎样劝她,她也是不肯嫁给我的。”

“你真是说得好听,可是她还不至于傻到那样的地步。柏蒂姑娘并不是蠢货,”他的第二个姐姐说,“你想她会比别人特别,敢对求婚的人说个‘不’字吗?”

“不错,爱说笑话的姑娘,”洛宾说,“柏蒂姑娘不是蠢货。万一柏蒂姑娘已经同别人订婚了,那又怎么办呢?”

“对了,”大姐说,“这我们可不知道了。但是,和她订了婚的人会是谁呢?她从来没有走出过家门,那么总是你们两兄弟中的一个。”

“我没有什么话说,”洛宾说,“我已经受过你们的审问了。这里还有我这个哥哥。假使总是我们两个人当中的一个,你们去问他好了。”

这句话正打中他哥哥的心坎,他以为洛宾发现了什么。他面上装做没事的样子。“请你,”他说,“别把你的事套在我头上。我告诉你,我和这样的姑娘是一向没有关系的。我对于柏蒂姑娘没有什么可说,对于教区里一切像柏蒂姑娘这样的人,我也是无话可说的。”说了这几句话,他就站了起来,匆匆地走开了。

“不会的,”大姐说,“我敢替我这位兄弟担保,他比你懂事得多了。”

他们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但是把大哥弄得很迷惑。他断定他弟弟已经全知道了,渐渐怀疑到是我走漏了风声。但是无论如何,总找不到机会和我密谈。最后他真是焦急得不得了,不管结果怎样,一定要到我房间来看我。有一天午餐后,他注意着他大妹妹的行动,看她是上楼去的,故意跟在她的后面。“啊,妹妹,”他说,“那位病了的姑娘躺在哪里?谁也不能去看她吗?”

“我想你可以去看她,”他妹妹说,“可是先让我进去,等一下我再告诉你。”她就先跑到门口,告诉我一声,立刻叫他上来。“哥哥,”她说,“假使你想来,现在可以来。”他走进来,还是带着开玩笑的口吻。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说:“那位害相思病的人在哪里?你好吗,柏蒂姑娘?”

我想站起来,但是太虚弱了,好久才站了起来。他和他妹妹都看到这种情形,他妹妹说:“不要勉强站起来了。我哥哥不拘这些礼节,尤其是你现在这么虚弱。”

“不,不,柏蒂姑娘,请坐着别动。”他说着自己就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他对他妹妹和我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东拉西扯,无非是替他妹妹解闷,有时又提到爱情的事,自然是对我而发的。“可怜的柏蒂姑娘,”他说,“坠到情海里的确苦恼得很,你现在已经很憔悴了。”

最后我说出这几句话:“看你这么快活,我心里很高兴,先生,但是我想医生也太无聊了,闲着没事,拿病人来开心。假使我的确得的是这种病,那么我很知道通常的那句俗话,绝不会让他来诊察。”

“什么俗话?”他说,“啊!我想起来了。‘病人害的是相思,医生就同驴子一样的傻了。’是不是这句俗话,柏蒂姑娘?”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不,”他说,“我想就医治的结果来看,恐怕真是爱情在作祟吧,你看医生对你仿佛没有多大帮助。他们都说你好得很慢。我恐怕这里头有些奥妙,柏蒂姑娘。我怀疑你得了不治之症,那就是相思病。”

我又轻轻一笑,说,“不,真的,先生,这不是我的病。”

我们谈了许多这类的话,有时还说些不相干的话。他请我唱支歌给他们听,我听了又是微微一笑,说我唱歌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最后他问我要不要听他吹笛子,他妹妹说这恐怕我受不了。我鞠一躬说,“小姐,请你别阻止他,我很爱听笛子的声音。”

他妹妹就说,“好吧,哥哥,你吹吧。”

他拿出他房间的钥匙。“好妹妹,”他说,“我懒得很,请你到我房间,把我的笛子拿来,在一个抽屉里,”他故意说出一个他明知道笛子绝不会放在那里的地方,这样他妹妹就得找好半天。

她一走开,他就把他弟弟所说的关于我的话全告诉了我,还有他怎样为我焦急等等,所以他要设法同我谈一下。我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对他弟弟或者任何人谈到我们的私情。我告诉他我现在所处的地位多么危险。我说因为我真诚地爱他,而他现在又叫我忘了我的爱情,把心移到别人身上,我才病倒床上。我有好多次真想自己死去,而不愿意复原,再像从前一样和困难的环境奋斗。我还说我预料到我病好了的时候,得立刻离开这个家,至于嫁给他弟弟这个办法,因为我与他既然有了这段私情,我一想起来就感到无限的厌恶。他尽可放心,我一定不会和他弟弟见面时再谈这件事。假使他不顾他的诺言、誓语和赌咒,那只是因为他没有良心,不顾人格。但是他从前讲了许多话要我相信我是他的妻子,我也让他真正把我当作他的妻子。他既然这样,就不能说我对他不保持妻子应有的忠贞,不管他是怎样待我。

他正要详细解释,刚说到他劝我无效,心里很难过,还要讲下去,却听到他妹妹走来,我也听到了。可是我还是勉强说出几个字来回答他。我说他总不能够说服我,叫我爱着一个人,又嫁给那个人的弟弟。

他摇一下头,指着自己说:“那么,我算毁了。”他妹妹走进来,告诉他找不到笛子。他用快乐的口吻说:“可见懒惰是不行的。”于是就自己去找,可是回来也没有带着笛子,并不是他找不着,而是因为心里有点不安,不想吹了,何况他派妹妹去的目的已经达到。因为他无非是想和我谈话,虽然谈的结果不能叫他很满意,可是这个目的总是达到了。

能够这样自由地坦白地把心里的话告诉他,我倒觉得很满意,虽然不能够照我所希望的那样发生效力。也就是说,使他更加对我负责,但是这样说了以后,他就不能离开我,除非他简直不顾人格,将上等人的信用一笔丢开。他从前不是常常用他的人格和信用担保他永远不会抛弃我,等财产一到手就要娶我做他的妻子吗?

没过几个星期,我渐渐地复原,又能在院子里走动了。但是我仍然很愁闷,不愿和人接触,这使全家人都很惊奇,除了知道此中道理的他。但是过了好久他也没有理会这种情形,我也像他一样躲闪着不愿交谈,对他总是恭恭敬敬的,从来没有向他讲过一句什么特别的话,这样持续了十六七个礼拜。我天天都预料着被她们撵出去,因为她们都很不喜欢我,虽然我并没有什么罪过,我也同样预料到他再也不会对我说什么话了,尽管他从前怎样庄严地立下誓言,我想我算完了,被他抛弃了。

最后我自己向那家人提出迁居的话来。有一天我很郑重地对老夫人谈到我现在的境况以及我病后精神的烦闷。老太太说:“柏蒂,我恐怕,告诉你关于我儿子的话使你的心境不宁,你的愁闷或许也是因为他的缘故。假使对你没有什么不便,那么请你告诉我你们两人中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至于洛宾,每回我询问他的时候,他总是开玩笑地胡说一阵。”

“太太,”我说,“现在的情势实在不是我所希望的,我要把这事情的始末全盘说出,也不管对我有什么后果。洛宾先生有好几次向我求婚,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一直拒绝他,也许我说的话有些太过了,原不该这样说的,因为我对您家里的每个人都应当很尊敬。可是,太太,”我说,“我绝不能够忘记你们全家人的恩惠,而去答应一件事情,心里却明知这件事是对不起你们的。我就将这些话作为我拒绝他的理由。我坚决地对他说,除非我能够得到您老人家和他父亲的同意,我绝不肯存这个心思,因为我对于你们是感恩不尽的。”

“这是真的吗,柏蒂姑娘?”老夫人说,“那么,你很对得住我们,我们却待你太坏了。我们一向以为你在那里勾引我的儿子,因此我还想请你搬出去呢。我还没有跟你提起,因为我想你还没有全好,我怕会使你太伤心了,又要病倒。我们对你还是很看重的,虽然不肯因为你而毁了我儿子的前途。但是假使事情的真相像你所说的,我们的确是太冤枉你,太难为你了。”

“我所说的都是真话,太太,”我说,“请你问问你的儿子,假使他是凭良心说话,不想冤枉我,那么他所说的绝不会和我刚才讲的有什么差别。”

老太太立刻跑去找她的女儿,把我刚才说的话全告诉了她们。她们都很惊奇,这是你可以猜得到的,我也早知道她们一定会感到惊奇。一个说她绝对没有想到,一个说洛宾是个蠢货,又有一个说她是一句也不能相信的,担保洛宾所说的一定会大不相同。但是这位老太太决意要在我没机会把这事通知她的儿子以前,把事情弄个明白,所以立刻要找她的儿子来谈话。她特意派仆人去叫他回来,他是为着自己的一点小事到城里一个律师家里去的,一听到她的吩咐,他立刻回来了。

他到家的时候,她们还同坐在一间屋子里。“坐下,”老夫人说,“我有几句话非同你谈谈不可。”

“非常愿意,太太,”洛宾说,显出很愉快的样子。“我希望你是和我商量怎样替我娶个好妻子,因为对于终身大事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好。”

“怎么会没有办法呢?”他母亲说,“你不是说打定主意要娶柏蒂姑娘吗?”

“不错,太太,”洛宾说,“但是有一个人阻止我们的婚姻。”

“阻止婚姻!”他母亲说,“是谁?”

“就是柏蒂姑娘本人。”洛宾说。

“怎么会呢?”他母亲说,“那么,你征求过她的意见吗?”

“是的,太太,”洛宾说,“从她得病后,我正式向她求过五次婚,都碰了钉子!这丫头固执极了,她不肯答应。什么条件都不行,除了我实际办不到的条件。”

“讲明白些,”母亲说,“我真是莫名其妙,我不懂得你的意思。我希望你这回不是开玩笑。”

“哦,太太,”他说,“我的情形是很明白的,用不着解释。她说她不要我,这不是很明白吗?我想这是很明白的,并且太伤人了。”

“但是,”母亲说,“你讲讲你实际上不能答应的条件吧。她要的是什么,是不是想要一份产业呢?她可得到的产业应当按照她的妆奁来定,但是她带了什么妆奁给你?”

“不,说到妆奁,”洛宾说,“她的美貌就是一份好妆奁,这点我是很满意的。可是我却不能满足她的要求,而且她很坚决,除非我能满足她,否则她不肯答应。”

这时他的姊妹插嘴了。“太太,”他妹妹说,“你无法正正经经地与他谈一件事,什么话他也不肯好好地回答。你还是让他一个人去吧,不要和他再谈这些事了。假使你以为这里面有什么把戏,你尽可以暗地里把她打发出去。”洛宾看到他妹妹这样刻毒,心里有些生气,但是他也针锋相对地说了些尖酸话。“天下有两种人,太太,”他对他的母亲说,“是没有办法与其辩论的:聪明人和傻子。我要同时对付这两种人,的确有点太辛苦了。”

他二妹妹插嘴说:“在二哥的眼里,我们一定都是傻子,他以为我们会相信他当真向柏蒂姑娘求过婚,而她居然拒绝了他。”

“所罗门说:‘回答了,其实并没有回答’,”她哥哥说,“你哥哥对母亲说他向柏蒂姑娘求婚不下五次,她都坚决拒绝了,我想母亲既然相信,做妹妹的就用不着来怀疑。”

“你要知道,我母亲没弄懂你的意思。”他妹妹说。

“要我解释清楚是一回事,”洛宾说,“说我母亲不相信我的话却又是一回事。”

“好吧,儿子,”老夫人说,“假使你愿意让我们知道这里头的秘密,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所谓困难的条件是什么。”

“太太,我早就想说明白了,可是爱捣乱的人老在这里打岔,真把我烦死了。她的条件是我必须得到父亲和你的同意,不然的话她绝不肯再和我谈这件事。这个条件,真像我起先所说的,我怕永远没有法子答应。我希望我这两位热心的姊妹对于我的回答能够感到满意,脸会红的。假使她们还没有满意,那么只好等将来我有什么消息的时候再告诉她们,现在是无话可说了。”

这个回答她们听了都很惊奇,然而母亲并没有,因为我已经和她说过。至于她的女儿,她们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却有些动气地说:“这事我早已听过了,但是我不能相信。假使事情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大家就太冤枉柏蒂了,她做事这样合情理真是我们意想不到的。”

“哦,”他妹妹说,“假使真是这样,她的行为的确是值得赞美的。”

“我承认,”母亲说,“假使他偏要当傻子,爱上了她,这不是她的错处。但是她的回答表现出对于你的父亲和我无限的敬意。从此以后我要更加看重这位姑娘。”

洛宾说:“我可看不出这姑娘有什么特别的好处,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

“我要考虑一下,”母亲说,“我告诉你假使不是因为还有别的阻碍,她这种举动会得到我的同意的。”

“我希望你会完全同意,”洛宾说,“假如你对我的情绪安宁也像对我的财产那样关切,你一定会很快答应我这件事。”

“怎么,洛宾,”母亲又说,“你真是出于诚意吗?你真像说的那样想要娶她吗?”

“是的,太太,”洛宾说,“我想这真是太难了,我对你说了很多,你还是怀疑我的诚意。我要不要娶她现在也不用说了。你明知道没有你的同意,我就不能娶她,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但是我要声明我有万分诚意,除非是万不得已,我决不娶别人。究竟娶柏蒂或者谁也不娶,现在请你决定吧,太太,不过我这两位和蔼可亲的姐妹却不必提出任何意见。”

这些消息在我听来是可怕的,他母亲开始有些允许的意思。洛宾更是竭力地逼着她答应。并且当她和大儿子商量的时候,他就用尽世上所有的理由劝她同意,说他弟弟对我一往情深,我这样甘心牺牲自己的利益,顾全这些无关紧要的体面,对全家多么有义气,还有许多这类的话。至于他们的父亲,他是个公务忙碌的人,一心都在弄钱,常常不在家里,整天考虑外面的机会,这类的事就全归他的夫人料理了。

你们很容易想到,事情这样一来,那位大哥既是没人怀疑他,当然就更容易接近我,更不怕什么危险了。还不止这样,他的母亲,正中他的心愿,托他去同柏蒂姑娘商量。“或者,儿子,”她说,“你看事会比我更透彻一点,你可以去探一探她到底是不是像洛宾说的那么坚决。”这正是他想干的事,可是故意装作勉强答应的样子。他母亲就把我带到她自己房里,当着他的面对我说她托她儿子和我谈一件事,说完就走出去了。让我们两人谈话,他接着就把门关好。

他回到我面前,双臂将我抱住,温柔体贴地吻着我,告诉我他要同我长谈一次,他说事情现在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我将来一生的幸与不幸全靠我现在的决定。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假使我还不迁就他的主张,我俩都要毁了。接着他就把洛宾同他母亲、姐妹和他谈话的经过告诉了我,像我所说的那样。“现在,好孩子,”他说,“想一想得到全家人的允许,嫁给一位家道富有门第高贵的公子,享受世上一切的快乐,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否则变成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坠到黑暗的境遇里。虽然在我活着的时候,我总会尽朋友的义务,可是我处处受人怀疑,你一定怕见我,我也不敢承认我们的关系。”

他不等我回答,一口气对我说下去:“我们之间的关系。孩子,只要你我同心隐藏,是可以掩盖起来,把它忘掉的。当你做我弟媳的时候,我将永远做你忠实的朋友,也不想有什么更密切的关系。我们此后可以老老实实地谈天,谁也不埋怨谁做了错事。我求你把这事仔细想一想,不要妨碍了自己的安全和幸福,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现在送你五百镑现金,赔偿我从前对你的放荡行为。这些事我们要当作是我们一生中的愚蠢行为,希望我们以后去悔过吧。”

他这些话讲得那么动听,我真是没有法子表达出来,他所举的理由又是那么合情合理,也不是我所能够重述得来的。所以只好请读者们相信,他既然一口气和我谈了一个半钟头,他自然将我的一切辩驳回答得非常圆满,用尽人类的聪明智力使他自己的理由毫无破绽,壁垒森严。

我可不能说他讲的话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使我的意见有所变更。直到最后他很率直地告诉我,假使我反对他的办法,他觉得很抱歉,此后我们的关系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了。虽然他还是那样爱我,我还是那样可爱,可是他的道德心还没有完全丧失,他绝不肯与一个他弟弟正式求过婚的女人同床。假使他今天离开我的时候,得不到我的同意,那么为了履行他从前的诺言,尽管将来在赡养方面怎样帮助我,可是他希望我不要见怪,他是不能再来看我了。其实我也知道他是不会再来了。

听到最后这段话,我感到很惊慌,好容易才鼓起力气来,免得晕倒,因为我爱他到了不可想象的程度。但是他也看出我不安的神色,求我好好考虑一下,要我相信这是保存我们感情的唯一办法。这样我们可以互相亲爱像朋友一样,彼此非常殷勤,而我们的感情又只是纯洁的,丝毫不带我们过去失检行为的痕迹,也不至于引起人们的疑心。他将来的一切幸福都将认为是我所赐的,他此后活在世上的时候总是把我当作他的恩人,只要一息尚存,无不竭力图报的。就这样,他渐渐使我对这件事情有点犹豫了,他把我的危险说得加倍动人,再加上我自己的想象,想到独自走到茫茫的世界里去,被人们看作是个被赶出家门的淫妇,将来的结果也许还不止于此。或者身边连一文养活自己的钱也没有,离开了这个城市,在世界找不出一个朋友、一个相识的人,但是又不好意思仍然留在这城里。这许多情形真是把我吓得要死,他又是一有机会就用极可怕的话将这些情形向我缕述,使我听了不由得心惊胆战。在另一方面,他总是侃侃地谈着,假使我听他的话,我将来的生活会怎样的舒适幸福。

我根据我们的感情和先前的密约提出了许多异议,他回答说现在我们不得不采取别种办法,因为目前有许多的困难。至于他答应娶我这一层,他说现在的情势已经不容许了,因为在他所答应的时间到来以前,我有成为他的弟媳的可能。

总之他讲了许多道理,真把我弄糊涂了。他驳倒我一切的理由,我又开始想到我从前未曾想到的一个危险:那是我被双方同时抛弃了,孤单单地留在世界上,要自己去想法觅衣糊口。

这些恐惧和他的劝诱慢慢占了优势,我终于答应了,虽然我非常不愿意,到礼拜堂去举行婚礼的时候,简直像套上锁链的熊一样。我有些担心,恐怕我一点也不爱的新丈夫,第一次和我同睡的时候,就会发现我的破绽。但是他的哥哥在他上床以前把他灌得醉醺醺的,到底是不是故意我却不知道,因此我觉得很放心,因为第一晚同睡的是个烂醉的丈夫。他怎样将他灌醉,我不晓得,但是我想他一定是打好主意,把他弄醉,使他弟弟分不出我是姑娘还是嫁过人的女人。他弟弟简直没有想到这件事,也没有在这上面花心思。

我要补述一下前面没说的事。这个大哥既然将我劝服,第二步就要劝服他的母亲,他绝不肯走开,要等得到她的完全同意,任凭他们去办,连他的父亲也只是写封信去通知一下。她最后同意让我们私下结婚,将来由她去和父亲交涉。他又去讨他弟弟的好,对他说替他帮了多少忙,他怎样把母亲劝服,得到她的同意,这些虽然都是真的,但他所以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他弟弟,而是为了他自己。可是他这样孜孜不倦地欺骗他的弟弟,把自己的情妇转到弟弟手里做妻子,还得到弟弟的感谢,把他当作忠实的朋友。自然,为了保全自己,一个人的确会不顾人格,不顾正义,甚至不顾基督教的信仰。

我现在该回述他的弟弟洛宾了。他既得到了母亲的同意,就兴高采烈地跑到我面前来报告这个消息,将全部的经过说给我听,他的诚恳一看就可以知道。想到我要做欺骗这个诚实的君子的工具,心里的确很难过,但是又找不出什么补救的法子。他一定要娶我,我自然用不着告诉他我是他哥哥的情妇,虽然除了这句话我是没有别的法子推辞他的。所以我渐渐答应了他,最后我们终于结婚了。

新婚床上的秘密我不好意思讲出来,但是对于我最有利的是我上面说过的我丈夫到床上时已经烂醉了。第二天早上他也记不清和我行过房没有,我不得不告诉他已经做过了,虽然他并没有动作,这样我可以相信他不至于再去查究那一点了。

我跟这个丈夫同居的五年中的家庭琐事与我自己的情形和眼下所说的故事没有多大关系。我所要讲的只是我和他生有两个孩子,相处五年之后他死了。他对于我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丈夫,我们两人日子过得很快活。但是他从父母那里没有得到多少财产,他活着的那几年内也没挣很多钱。所以我的境况并不很好,结婚没有给我带来很多经济上的利益。我从前要他哥哥履行他的条件给我五百金镑,当我答应嫁给他弟弟的时候,他就送了我这笔钱。加上他起先给我,我积蓄下来的,连同我丈夫给我的数目差不多的钱,算起来我孀居的时候,一共有一千二百金镑。

我的两个孩子由我丈夫的父母领去,免了我许多麻烦。我倒觉得很高兴,这两个孩子可以说是他们从柏蒂姑娘身上得到的。我自认我失去丈夫的时候,并不怎样悲哀,这是很不对的。我也不能够说我曾经怎样地爱过他,我应当很爱他才是,最少也要报答他待我的好处。他的性情温柔仁慈,脾气又好,真可说是理想的丈夫。但是他的哥哥天天在我的眼前,至少当我们住在乡下的时候,对我仍然是个诱惑。我每次和我丈夫同床的时候,心里总是希望能够躺在他哥哥的怀里。虽然他哥哥从我们结婚之后一直也没有向我提起过那种风流事,他的态度全是大伯所应当有的,可是我对于他却不能这样地不涉遐思。总之我天天在想和他通奸,精神上犯了乱伦的大罪,就犯罪的性质来说,这真可以说与实行了一样有罪。

在我丈夫未死以前,他的哥哥结了婚,那时我们住在伦敦,老夫人写信邀我们去参加婚礼。我丈夫去了,我却假装有病,待在家里。因为,干脆一句话,我不忍看他被别的女人所占有,虽然我明知道自己是绝不能再嫁给他的。

我现在一个人在世界上真是无牵无挂,年纪还轻,容貌仍然很美丽,人们都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么想,袋里也有相当多的钱,我的确是自视很高的。有好几个大商人向我求婚,有一个特别热烈,是个布商,我丈夫死后我就租了他家的房子居住,他的妹妹是我的朋友。在他家里我有一切的自由和机会可以恣意享乐,与我所喜欢的人们一块消遣,我房东的妹妹是世上最胡闹,最爱享乐的女人,她的道德观念并没有我起先所想象的那样高尚。她常带我去和放荡的人们厮混,她甚至把她很喜欢的几个人带来看漂亮的寡妇。我的声誉既然这么大,再加上这些傻子,我在那里真是格外地受他们的喜爱。有一大群人捧我,还有许多男子自命为爱人。但是在这许多男子里我却找不出一个惬意的求婚人。至于他们通常所用的诡计,我知道得太清楚了,不会再落到那种陷阱里去。这回我的情形与以前不同了,我自己口袋里有钱,用不着向他们要什么东西。我曾经被那个弥天大谎——所谓爱情——骗过一次,但是这个把戏已经收场了。我决定这一次要不就正式结婚,不然同任何人都不发生关系,嫁就要嫁好,不然干脆就不嫁人。

我真爱和他们在一起,他们都是嘻嘻哈哈,诙谐有趣的人。我常觉得他们很有趣,像我觉得另外一种人同样的有趣一样。但是经过仔细的观察,我看出最漂亮的人干出来的是最不漂亮的事——那是从我的目的方面来看,他们可以说是最不漂亮的。而那些带着最好的条件来向我求婚的人却又是天下最不漂亮、最令人讨厌的。我对于商人并没有什么嫌恶,可是我所嫁的商人必定要带些绅士风度才行,当我丈夫要带我到宫廷或者戏院去的时候,他佩起剑来应该很称身,走出来也像个绅士,与别的绅士没有多大区别,并不像那种在礼服上面留有围裙的痕迹,或者假发露出帽子的压痕。不是那种别人为他佩剑而那剑好像是硬插在他身上,满脸露出他那一行的商人的神气。

最后我找到了这个两栖动物,这个水陆两宜的东西,所谓绅士式的商人。这真是我的虚荣心的报应,我真可说是设阱自陷。我说设阱自陷,因为不是落到别人的圈套里面,却是我自己陷害了自己。

这个人是一个布商,因为虽然我的女伴想替我和她的哥哥撮合,但是正式谈判的时候,他似乎想让我做他的情妇,而不是做他的夫人。但我却始终忠于我的一个主张:一个女子有钱自养的时候,绝不要做人的情妇。

所以使我正直的原因,不是我的节操,而是我的骄傲。不是我的道德,而是我的钱。可是就我的结果看来,我觉得还得先让我的女伴将我卖给她的哥哥,总比现在这样把自己卖给一个商人好些。这个人同时是个浪子,是个绅士,是个商人,又是个乞丐。

但是我却匆忙地(心里被“绅士”这两个字迷住)把自己毁了,世界上还没有任何女人像我这样地毁了自己。我的新丈夫忽然间得到这一大笔钱,就拼命地挥霍,结果我所有的钱和他所有的钱,还没能维持上一年。

他有三个月的光景非常爱我,我所得到的是看他把我大量的钱花在我的身上。说真的,我自己也尝到了一些花钱的快乐。“我亲爱的,”一天他对我说,“我们去乡下住一礼拜散散心好吗?”

“好,我亲爱的,”我说,“我们到哪儿去呢?”

“我是随便去哪里都可以的,”他说,“但是我想在那一星期内我们要扮成贵族的样子。我们到牛津去吧。”

“什么,”我说,“我们当真去吗?我是不会骑马的,坐马车去,路又太远了。”

“太远了!”他说,“坐着六匹马的马车,到哪里去也不会太远。我要带你出去,你就得像个公爵夫人似的旅行。”

“哈哈,”我说,“我亲爱的,这真是恶作剧。不过,假使你愿意的话,我是不在乎的。”

于是定了一个日子,我们雇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六匹好马,一个马夫,一个左侧乘马的驭者,两个穿着最讲究的制服的仆人,一个骑在马背的跟班,还有一个帽上插着鸟羽,骑在另一个马上的侍童。仆人们都叫他爵爷,旅馆的掌柜自然也是这样称呼,我却是一位伯爵夫人了。就这样我们旅行到牛津去,的确逛得很高兴。说句公道话,世界上任何一个乞丐都不会比我丈夫更知道怎样摆出爵爷的架子。我们看到了牛津所有的古迹珍物,与两三位学员谈天,说有一个侄子现在是归爵爷照应,想把他送到牛津大学来念书,打算请他们做他的导师。我们还和几个穷学生开玩笑,答应将来起码叫他们当爵爷家里的牧师,使他们戴上大教士的肩巾。在牛津住了几天,花费起来真像个贵族,我们又到诺坦普吞去逛,总之遨游了十二天回到家里,一共差不多用了九十四镑。

花花公子总是很虚荣的,我丈夫既是如此,用钱素来是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的生平实在没有多少重要的事,用不着详细叙述,所以我只说大约过了两年零一季的光景,他破产了,又没有别的财路可通,被抓到执行吏那里去。他的案子太大,不能够保释出来,他就捎信叫我去看他。

这事不会使我惊讶,因为我早已看出形势有点不妙,尽量想法自己留些钱。但是当他找我去的时候,他表现得出乎我意料的好。他坦白地告诉我,他做了傻子,让自己破了产,这本来是可以预防的。现在看来没有办法了,所以他盼我回去,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乘夜运走,藏在别的地方。他说把东西搬走以后假使可能的话,从他店里拿走一二百镑的货物。“至于你拿了什么东西,拿到什么地方去,不用告诉我。而我自己呢,”他说,“我决定想法逃出这个屋子,远走高飞。假使你再也听不到我的消息,我亲爱的,”他说,“我希望你能够很快乐地过活。我觉得很对不住你,我实在害你不浅。”离别的时候,他对我讲了几句非常漂亮的话。我曾经告诉过你他是个绅士,在这点上我所得的唯一好处就是听了他许多好听的话。他待我着实不错,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很有礼貌,甚至最后一次的会面。不过他把我所有的钱全花完了,让我去抢夺债主们的钱来维持生活。

我就照着他所说的去办,这是你们可以想得到的。我和他分别以后,再也没有看到他,因为他在当天晚上或者是第二天晚上就想法从执行吏那里逃走了。至于他怎样脱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早上三点钟左右跑回家,将我剩下的东西全搬去卖了,店也关了,带着他所能够筹到的钱跑到法国去了。他曾寄给我一两封信,以后就没有消息了。

他回家的时候我没有看到他,因为他既然告诉我怎样去做,我又要尽快把事情做好,我没有必要再回家来,而且我还怕在家门口会被那些债主逮住。因为破产的告示快要发出来了,他们可以根据委员们的命令抓我。但是我的丈夫拼命地从执行吏那里逃了出来,差不多从这一个楼顶跳到另一个楼顶,这个楼顶大约有两层高,很可能把他的脖子跌断,他却能够安安稳稳地再跳下来,跑回家去,将他的东西拿走,他的债主还不能够来抓他。因为他们还没有得到命令,可以叫警官来看管东西。

我的丈夫待我实在很客气,我现在还要说他的确是个绅士,他从法国给我的第一封信里,告诉我他在那家当铺里把二十块很好的荷兰布料子只当了三十镑,那些料子其实值九十镑以上。他把凭据寄来,还有一张付款取物的亲笔信,我把这些布赎出。抽空把它们割断,慢慢地等着机会零卖给住户人家,前后一共卖了一百多镑。

这些钱同我从前自己暗地里留下的相比,我觉得我的境况大大地改变了,但是我的财产比以前还是差得多了。将这些荷兰布,还有从前带走的一包棉纱布,几套杯盘和其他的东西一起估计,我看几乎还凑不到五百镑。我的情形很奇怪,因为我虽然没有儿女(我同我这位绅士式的布商生了一个孩子,可是已经夭折了),我是一个有丈夫的寡妇,我有一个丈夫,我不好再去嫁人,虽然我很清楚我丈夫即使活到五十岁也绝不会再回英国。所以不管人们向我提出多么好的条件我是不能够结婚的。在这种境遇下,我又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朋友,至少是没有一个我可以信得过敢对其说出我这种秘密身世的朋友。因为假使法庭里的委员得到风声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我就要被传去,这样我所救出来的钱都要被他们拿去了。

怀着这些恐惧,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真实姓名隐瞒起来,而用一个假名字。这件事我办得很周到,我到一个很偏僻的地方租了间房子,穿上孀妇的衣服,把自己叫作弗兰德斯夫人。

我就隐居在这里,虽然我新认识的人们全不知道我的来历,可是不久又有很多人同我在一起了。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地方的女人实在太少了,或者还是因为那地方的人太可怜,比别处的人更需要安慰,我很快就看出来一个可爱的女人是这些痛苦的儿子们非常重视的。那些把欠债打了折扣还还不清,天天吃饭要在招牌上画个“公牛”的饭馆记账的穷鬼们,假使他们喜欢了一个女人,却能找出钱来请客。

不管我怎样保护自己,像罗切斯特勋爵的情妇爱她的情人。却不让他再进一步一样,我渐渐得到荡妇的恶名,却没有享受到荡妇的快乐。为了这个缘故,我厌倦那个地方,也厌倦那些人,我开始有了迁居的意思。

这真是让我奇怪的一件事,看到境遇非常困难的人们,他们连破产的资格都够不上,他们的家庭是他们自己的恐怖的对象和别人慈善事业的对象,但是只要还剩下一便士,不,甚至不到一便士,他们总是努力用他们的罪恶来浇洗他们的悲哀。重新加上一层新的罪恶,极力想忘记以前种种的事情(现在正是他们要牢牢地记着的时候),积下更多的恶行做将来追悔的材料,继续作恶下去,用此来做补救过去罪恶的法子。

可是我是个不善于劝善的人。这些人的确太坏,甚至我也看不惯。他们作恶的方式是怪诞可怕的,因为仿佛有一种力量逼迫着他们作恶。他们不单违背了良心,简直还违背了天性。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到悲叹怎样地阻塞了他们的歌声,他们总是面色苍白,带着悲哀的神情,不管他们怎样强笑为欢。不,有时在他们为了淫荡的享乐或者放肆的拥抱花了钱之后,也会亲口说后悔。我听着他们掉转头来,深深地长叹一声,说,“我真是一条狗!我亲爱的,我还是要举杯祝你健康。”他的妻子和三四个孩子或许连两三个先令都没有。第二天清早他又悔罪了,或者那个可怜垂泪的妻子去看他,不是告诉他他的债主怎样野蛮,将她同孩子赶出门去,就是带给他别的可怕的消息!因此更加深了他的自责。他想了又想,弄得简直快疯了,心里既没有什么稳固的道德观念,又不能相信上帝,从宗教上得到安慰。只觉得四面全是黑暗,他又跑去找那解忧的方法,就是用酒浇下去,用放纵的行为盖过去,和那些同处在一样环境的人们重演他的罪恶行为。这样,他一天一天向着毁灭的道路行进。

我还没有坏到同这些人能够相处的程度。相反地却很严肃地考虑到应当怎么办,我目下的境遇如何,我应该走哪条路。我知道我没有什么朋友,不,在世界上连一个朋友或者亲戚也找不出。仅有的一些钱很明显地一天天耗费完了,到用光的一天,我看是免不了饥寒穷困的。这么一想,我对现在自己的处境和天天摆在眼前的穷人生活觉得非常害怕,所以就决定搬到别的地方去住。

我认识一个很端庄的好女人,她同我一样也是寡妇,不过境遇却比我好些。她丈夫是一个商船的船长,由西印度群岛航行回国的时候,不幸中途遇险。假使他能够安全地航行到家,很可能发一笔财,可是现在却损失不少,他虽然救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忧患之余,他的心破碎了,后来不久就死去了。他的孀妇被债主逼得太紧,只好躲在这个穷僻的地方。她靠朋友们的帮助很快就把债务理清了,又重新成了一个自由的人。她看我也不过是躲避在那里,并不是同什么大案子有牵连,又看出我对她很同情,或者不如说她对我很同情,两人对于这个地方和居民都同样的厌恶,所以她就请我到她家去住,直到我能够在世界上找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处为止。她又告诉我,在镇上她所住的地方十之八九会有一两个好船主喜欢我,向我求婚。

我答应了她的邀请,同她住了半年,本来还会同她住下去,但是在那半年里,她起先对我说的话却实现在她身上:她嫁了个好丈夫。但是不管别人的运气多么好,我却很倒霉,找不到什么人,只碰着两三个水手头或者这类的人。至于船长,他们大约可分为两类:(一)那些有很好的事情干的船长,就是驾驶着一只好船,一定是不结婚的,除非结婚对他们有利;(二)那些没有事做的船长想找一个老婆来帮他找船,我的意思是说:一、一个有钱的老婆,使他们能够买得起一个船的大部分股票,这样可以引得股东们委他做船长;或者二、一个虽然没有资产,却有朋友与轮船公司有关系的老婆,能够替这位先生找到一个好船长的地位。这两个条件没有一样是我办得到的,所以我像个卖不出去的歹货。

根据我的经验,不久我就懂得了一个道理:世事改变了,就连结婚也不例外。结婚是为了互相利用,为了共同的利益,为了做生意,爱情是没有多大关系或者根本没关系的。

我从前那位住在科尔切斯特的小姑就说过,长得漂亮,会说话,态度好,懂事,性情温和,正派,受过教育,德行高超,虔信上帝,以及其他身心方面的好处都不能够引动男人去同一个女子结婚,只有钱才能够使一个女人显得可爱。人们找情妇,的确是由于他们热情的激发,一个荡妇却必定要脸儿娇嫩,身材苗条,仪态万方,行动婀娜。但是说到娶老婆,不管她身体怎样残缺也不会觉得碍眼,无论品质多么低劣也不会发生问题。钱是唯一重要的条件,妆奁总不会是驼背弯腰的,也不至于乖张凶悍,钱无时无刻不是可爱的,不管老婆是什么样子。

男人们既然是这样挑选老婆,我看女人已经失去了拒绝的权利。假使有人向她求婚,那可说是无上恩惠。假使一位年轻姑娘居然很骄傲地假装拒绝一下,她绝不会再有拒绝人家的机会,更不能够挽救这一下的失足,重新答应她起先不过是假装拒绝的请求。男人可以到处挑选,女人的情形真是万分不幸!男人好像每个门户都要探一探,假使偶然出乎意料地被一家拒绝了,他很有把握在第二家一定受到欢迎。

并且我还看出人们毫不踌躇地跑出去四处寻找富家女儿,希望得到横财。他们自己是穷光蛋不配得到这么多妆奁,也没有什么别的能耐,值得人家送给他们财产。他们自视很高,几乎不许他所求婚的女人对他的性格和财产有所询问。我举一个很好的例子。我隔壁住着一位年轻的小姐,她和我很亲密。一个年轻的船长向她求婚,虽然她自己差不多拥有两千镑的财产,她只不过向他的邻居稍微探询了一下他的性格,他的品德和他的财产,他第二次来访的时候就乘机让她知道他对于这种举动是非常不满意的,再也不肯来打扰她了。我听到这个消息,自然去慰问一番。既然认得她,她和我谈了这事情的始末,很坦白地对我说出她心里的话。我即刻看出来,虽然她觉得自己受人欺侮,却没有报复的能力,她失去了他感到很难过,尤其是看到一个财产赶不上她的女人得到了他。

我劝她不要这么自卑,我认为她这种惋惜是很自卑的。我告诉她虽然我在世界上所处的地位是很低微的,可是我瞧不起这种人,他认为女人应该相信他的话,不许有探询他资产同性格的自由。我又对她说,她既有丰厚的财产,就用不着屈身忍受目下的不公平待遇!人们能够欺负我们这班缺乏妆奁的女人,已经很够了!假使她一味忍受这种侮辱,一点也不报复,那么她的身价就会随时降低,而且这城里附近的女人都会看不起她。我还说,女人绝不至于找不到机会报复一个待她不好的男人。我们有很多法子能让这样的男人丢脸,不然女人真是世上最苦的动物了。

她听了我的话很高兴,她诚恳地对我说她很想叫他知道她的愤慨,将来或者把他重新夺过来或者让大家都晓得她的报复,也落得个痛快。

我说假使她肯听我的话,我就告诉她怎样才能达到这两个目的。我敢担保我能把那个人重新带到她的门前,让他请求进来。她听了微微一笑,很快便告诉我,假使他再到她门前,她不见得会很愤怒,也不至于让他在门外等多久的。

可是她很愿意听我的策略。所以我告诉她第一件事是替自己说几句话,那就是说,她既在许多贵妇中间公开宣布他丢弃了她,自称是他拒绝她的,现在她应当利用一切机会使太太小姐们都知道,她调查了他的家境,发现并不像他自己所说得那么好。“让她们知道,太太,”我说,“他并不是你所希望的人,你觉得和他来往是很危险的。你又听说他的脾气很坏,常常自夸怎样虐待女人,尤其是听说他怎样的荒淫。”最后这个罪状的确不是瞎说的,可是我也看出她并不因为他的荒淫而减少了对他的喜爱。

我告诉她这个办法后,她立刻实行起来,马上跑去找宣传的工具,很容易就找到了。她只把她的故事向邻近两位喜欢闲谈的人随便一说,立刻就变作城里这块地方家家茶桌上的谈资。无论我走到哪里,总是碰到她们在谈论这件事。人们都晓得我同这位年轻小姐很熟,常常来问我的意见,我就说这些话全是真的而且还夸大其词,把他的性格说得一钱不值。此外我还添了几句别的喜欢说闲话的人没想到的话,好像是种秘密的消息,我说我听说他很穷,他现在需要一大笔钱来维持他所驶的那只船的股东对于他的信任。因为他自己所认购的股票没有付清,假使他不能在最短时间内付清,那只船的股东就不要他当船长了,他的大副大概会接他的手,这位大副提出购买船长从前答应买的股票。

我还说(说真的我心里非常不满意这个流氓,我把他叫作流氓),我听见一个传言,他有一个妻子还活着,住在普里穆斯,另外还有一个住在西印度群岛,她们都知道这种事情对船上的人们来说是很平常的。

这些话果然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有效,住在她隔壁的那位姑娘既有父母管理着她本人和她的财产,不久就把她关在家里,而且她父亲还不许他走进门来。在另外一个他常去的地方,那里的女人居然敢向他说个“不”字,尽管这是很奇怪的事。他每到一个地方,无不挨骂的,都说他太骄傲了,自命太高,不让女人探查他的性格以及其他这类的话。

现在他才看出自己的错误。我们这边的女人既然个个害怕他,他只好渡过拉提克力夫河,去接近那边的姑娘们。虽然那里的年轻妇女看到目下女子的蹇运,都很愿意有人来求婚,可是他的运气真是太坏了,他的名誉也跟他过了河,他在那边的声名同在我们这边一样。所以尽管他可能得到许多妻子,然而全不是那些有钱的女人,他的目的却是要娶一个富家的闺女。

我们的把戏不仅这些,她自己还很巧妙地安排了一个诡计。她找到一位绅士,是她的亲戚,已经结过婚的人,请他一星期来拜访她两三次,坐着很讲究的四轮马车,仆人的制服也辉煌夺目,我和她那两个工具立刻到处宣传,说这位绅士是来求婚的。他每年有一千镑的收入,他爱上了她,她要到城里她姑母家中去住,因为这位绅士每次坐着马车来勒德立夫找她太不方便了,我们这里的街道是那么窄,那么不平。

这诡计也立刻发生了效力。船长到什么地方去都受人们的揶揄,他自己真是宁可吊死。他想尽法子再来和她接近,用世上最热情的话来写信道歉,总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许可来看她一下,他说是来洗清自己的名誉。

在这次会晤的时候,她报复得心满意足,她告诉他她真是纳闷他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人,以为她会和一个人订立重要的婚约,而不先把他的境遇详细地调查清楚。假使他只想威吓一下,她就会答应嫁他,以为她和她的邻居们同样的来者不拒,那他可真是看错人了。总之,他的性格的确很坏,或者是他同邻人的感情太不融洽了,除非他能够洗清她很有理由猜疑的几点,她对他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只好让他知道她是不怕说个“不”字的,对于他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是一样。

她跟着就告诉他她所听到的,或者说靠着我和她所捏造出来的关于他的性格的种种传说,什么他还没有缴清股款,虽然他对人们说他是那个船的船长。股东们已经同意撤换他,由他的大副代替。人们对于他的道德说了好些闲话,说他与这个那个的女人有关系,在普里穆斯有个老婆,在西印度群岛还有一个以及其他这类的话。她问他假使他不洗清这些罪名,她有没有理由拒绝他,她现在对于这类重要的问题绝不放松,一定要他解释得使她满意才行。

他听到这些话,真糊涂了,一句也答不出,看他这么慌张,她几乎相信这些事全是真的,虽然她明知道这些谣言全是她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他精神安定了些,从那时候起他变成世上最自谦,最有礼貌,最屡求不倦的求婚人了。

她还和他开了许多玩笑。她问他是不是以为她是途穷日暮了,所以能够忍受,或者应当忍受这种待遇。他是不是看准了她不会要那些不惜从远方来求婚的人(暗指她弄诡计特地请来拜访她的那位绅士)。

她用了许多狡猾的手段,提出一切可能的条件要他服从,要他说出他的境遇和他素来的行为。他提出了无可否认的证据证明他是缴清了他所领的船的股款的。他又拿出他的股东们的委任状,证明要撤换他,由大副来接手这个消息是假的,是毫无根据的。总之,他一反他从前的态度。

就这样我使她相信,假使男人在婚姻这件事上占了我们女人的便宜,以为他们可以随便拣选而女人总是会答应的,那全是因为女人缺乏勇气,不敢坚持自己的地位。罗切斯特勋爵不是说过:

“一个女人无论怎样被人欺负,她总能够报复这个欺负她的人,那个‘男人’。”

这些把戏闹完以后,这位姑娘对付得非常好,所以尽管她决心要他,其实要他做丈夫是她计划的主要宗旨,可是她却让他知道得到她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一件工作。她做到这个地步,用的不是妄自矜持的态度,只是一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正当法子,因为起先他举止昂然,自以为谁也不配探问他的性格,把查询他的性格当作一种侮辱,她就根据这点与他纠缠,一面尽量地查问他的种种事情,要他回答,这么一来他自然没有法子来穷究她的境遇了。

能够得到她做老婆,对他已经很够了。至于她的财产,她干脆说他既然知道了她的情况,自然她也有权知道他的情况。虽然关于她的情况他也不过是听别人说的,可是他曾经向她屡次声明他是多么痴情,实在不好再问别的,只好用伟大的请求和其他爱人们照例要说的废话来向她求婚。总之,他再也没有法子向她查询她的财产实情,她就抓住这个机会,将她财产的一部分委托给代管财产的人们,什么也不让他知道,所以他是得不到手的。而只是剩下的那一部分,他也觉得很满意了。

她的确还是很富足的,她拿出来一千四百镑,全给了他。过了一段时间,她说出还有一笔钱,那是她留着自己用的,他应当很感谢她才是,因为这钱虽然不是他的,却可以省去她个人的费用。我要再加一句,她用了这种手段,弄得这个绅士不仅求婚的时候对她特别谦恭,此后在她活着的时候,也始终是个殷勤有礼的丈夫。我要劝告那些姑娘们,她们是自己把身份降低的,简直连个平常妻子的地位都得不到,说句公道话,平常妻子的地位本来就够低了。我说,她们是自己把身份降低,服服帖帖地去忍受一切不必要的耻辱,将来的许多苦痛都是自己招出来的。

所以这段叙述的目的就是让姑娘们明白,男人并不像她们所想的那样占着优势。虽然有时男人的确可以随便挑选我们,有些女人的确不要脸面,降低身价,很容易被人得到,可是假使男人想找一个值得娶的老婆,他们会觉得这种女人还是不易得到的。至于那些一招就到的女人却又有许多缺点,更显出这种不易到手的女人十分可贵,因此人们不爱那种容易成功的婚姻,知道一招即到的老婆是没有什么价值的。

女人们要保持自己的地位,让她们的所谓爱人明白,她们受人欺侮时是知道愤慨的,对于求婚者是不怕说个“不”字的。这样一来,一定会使女人得到她们爱人的尊重。他们毫无道理地侮辱我们,说女人的数目太多了。因为战争,航海,出外做生意及其他事情大大地减少了男人的数目,现在两性人数中间简直不成比例。可是我决不承认女人的数目有那么多,男人的数目就那么少,假使他们要我说出真话来,那么女人处在不利地位却是男人莫大的耻辱,完全是他们的耻辱。因为世风太坏了,男人都是那么淫荡,所以规矩的女人敢与他们来往的纯洁男人真是太少了,我们只能偶然碰到一两个女人敢去亲近的男子。

既然好男人这么缺乏,那么女人就更应当小心,因为我们怎么能够知道求婚人的真正性格呢?假使说既然如此女人就更应当随便些,那就等于说因为危险性大,所以我们更该率真从事,在我看来,这是荒谬的说法。

相反,女人被骗的可能性越大,就越有许多说不尽的理由应当慎重,应当退缩。假使姑娘们都考虑到这点,谨慎从事,她们一定能够揭穿一切欺骗。现在大多数人的性格实在经不起考查,只要姑娘们稍稍打听一下,就立刻能够分辨出好人和坏人,不至落到圈套里去。至于那些以为自己终身的安全不值得考虑,因为忍耐不住目前的状况,好像嘶叫着要赴战场的战马,急忙奔去结婚的女子,我对于她们是无话可说的,只把她们当作得了疯病的姑娘。我们要代她们祈祷,在我看来她们好像那些把全部产业卖出去买彩票的人们,在十万个空签里只有一个是有彩的。

没有一个懂事的男子会看轻一个女人,因为她拒绝了他第一次的求婚,或者因为不了解他的人品和性格而没有接受他的要求。相反,因为目下男子的身价日高,他会认为她是世上最柔弱的动物。总之,他一定看不起她的能力,一定认为她一生里只有这么一个机会,却是这样糊涂地立刻定了终身,把结婚当作去死一样,一跳跳到黑暗的深渊里去。

我希望女性对于这件事情要稍稍规矩一点,我想女人一生中最危险的时期是结婚的时期。这也只是因为我们缺乏勇气,恐怕终身嫁不出去,过那种可怕的生活,所谓老处女的生涯。我说这些恐惧是女人的陷阱,假使姑娘们能够克服这个恐惧,好好地干,不去委曲求全,(这件事同她们的幸福关系太密切了,实在不该马虎。)不像现在这样自愿让男人欺侮,她们做老处女的可能性就会小得多。即使因此她们出嫁得迟些,也会因为安全地结婚而得到补偿。那些碰到坏丈夫的女人往往嫁得太早,嫁给一个好丈夫的女人总不能说嫁得太迟。总之,残废和声名扫地的女人除外,世界上的女子假使她能够谨慎从事,迟早总能嫁得一个好丈夫的。假使她用自己去冒险,那么十之八九,她的一生就算毁了。

现在我要谈谈自己的事情了,那事情在当时的确是很难办的。从我的情况来看,一个好丈夫真是我当时最需要的,可是我看出降低身价让男人们很容易得到并不是个好办法。人们很快就会发现这个寡妇是没有产业的,说我没有产业那就等于将我的不利全说出来。受过良好的教育,长得标致,会说话,对人谦虚,态度可爱,人们所认为我性格上的一切好处——是否实在那又是一个问题——假使我缺乏了这阿堵物,全是无用的。总而言之,他们都说那个寡妇没有钱。

看到这种情形,我决定非迁居不可了,到人们不认得我的地方去,甚至于换一个名字,假使有这种需要的话。

我将这种意思告诉我的密友,这位船长夫人,她和船长的结合的确是靠我诚恳帮助的,所以她也愿意同样帮助我。我毫无顾虑地把我的境遇全告诉她。我的财产很少,前次事情结束的时候只有五百四十镑,此后还花去一些,所以我现在还剩下四百六十镑,一些十分华贵的衣服,一块金表,几颗并不很值钱的钻石,还有三四十镑没有卖出去的布料。

我这位亲爱忠实的朋友,船长夫人,很感激我帮她办成前面所说的那件事。她不仅仅是个靠得住的朋友,并且知道我的境遇不佳,手边有钱的时候,常常送我许多礼物,几乎等于维持我的日常费用,所以我自己没有用什么钱。最后她向我提出这个不幸的建议,那就是说,我们既然看出男人常常自以为配娶一个有钱的老婆,自己实在并没有什么财产,我们又何妨就用他们的办法来治一治他们呢,假使办得到,很可以骗一骗这些骗子。

总之,船长夫人向我提出这个建议,对我说假使我肯听她摆布,最后一定可以得到一个有钱的丈夫,使他没法子怪我没有资产。我表示我愿意完全听她的调度,将来关于这件事我的一言一行全要按着她的意思去做,我相信弄糟的时候,她会设法补救,她也说她敢完全负责。

她的第一步是叫我认她做表妹,到乡下她的一个亲戚家里去住,她告诉我怎样办,以后又带着她丈夫到乡下来拜访我。称我表姐,直到最后她的丈夫和她还非常热烈地邀请我同他们到城里去住,因为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和从前大不相同了。第二步,她告诉她丈夫我至少有一千五百镑家资,还可以继承许多财产。

对她丈夫这样说已经足够了,用不着我这方面再弄什么玄虚。我只需坐着,静静地等那结果,因为邻人们即刻都知道住在船长家里的那位年轻寡妇是很有钱的,她最少有一千五百镑,或者还不止。这是船主亲口说的。假使有人向船主探询我的境况,他总是无疑地会承认这些话,虽然他对于这件事一点也不知道,只是他妻子对他这么说的。他以为这样承认是不碍事的,因为他真相信我很有钱,他觉得他妻子总不至于骗他。我既然得到了拥有厚资的名声,身旁立刻有了不少的赞美者,我可以随意选择一个男人,不管他们以为自己是多么稀罕,这件事很可以证明我前面所说的话。我的情形既然如此,虽然起先我需要一种巧妙的手腕,现在却用不着了,只需从他们这帮人里拣出一个最合于我目的的人。那就是说,一个最肯相信我拥有厚资的谣传,不去仔细调查的人。除非我找出一个这样的人,否则便是一事无成的,因为我的境遇实在经不起人们很多的调查。

我很容易就挑选出了我的男人,从他向我求婚的态度我判断出了他的性格。我使他一直向我发誓赌咒,说他爱我超过世上的任何女人,只要我肯嫁他,他就会心满意足。我却明白这都因为他相信我很富足,虽然关于这点我自己对他一字也没有提过。

这个人真是我所需要的男人,但是我却要试他到底,的确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安全。假使他现出退缩不前的神气,我就可以知道他是个穷光蛋,那么嫁给他我一定毁了,其倒霉的程度也和他娶我是一样的。可是假如我根本不去探问他的财产,这就等于让他来怀疑我的妆奁。所以第一步,我一有机会就假装怀疑他的诚恳,对他说,也许他是因为我的钱才向我求婚的。他听到这话就止住我,大声说他是出于至诚,但是我仍然装作不能置信的样子。

一天早上他脱下他的钻石指环,在我房里的玻璃窗上写出这句诗:

我爱你,我爱的只是你。

我念了这句诗,请他将指环借我,就在下面写出这样一句:

在求婚时刻谁都这样说。

注释

[1]新门(New gate),英国著名监狱,在伦敦西门。

[2]老牢(Old Bailey),在伦敦郊外,是当时的刑事裁判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