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喷嚏不止的贼
许多年前,当这些老态龙钟的橡树还只有年长绅士的手杖那么粗的时候,在威塞克斯住着一个自耕农的儿子,名叫休伯特。他那时年方十四,个性坦诚直率,无忧无虑,而且很有胆量,他本人对此也颇为自得。
一个寒冷的圣诞前夕,他父亲因为找不到帮手,只得打发他到离家数英里之外的小镇上去办一趟重要差事。他骑着马去了镇上,办事耽搁了许久,直到很晚才终于办完。他回到客栈,装好马鞍,立刻动身上路。回家的路要经过布莱克摩尔山谷,那里土地肥沃但人烟稀少,沿途都是难走的黏土路和弯曲的小道。那时候跟现在一样,大部分的山谷都被茂密的树林覆盖。
当时应该已是晚上九点,休伯特正骑着他壮实的矮脚马杰里穿行在树枝交错的密林中,嘴里唱着圣诞颂歌应景。突然他觉得似乎听到树枝间传来什么声音,这让他想起他正经过的地点素有恶名:有人曾在此处被打劫。他看看杰里,真希望它的毛色是种别的颜色,因为浅灰色让这头温顺的牲畜在这浓荫暗处都十分显眼。“怕什么呀?”沉思了几分钟以后,他大声说,“杰里的腿脚又轻又快,才不会让拦路的强盗追上我。”
“嗬嗬!真的嘛!”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下一秒钟一个男人从休伯特右边的树丛里窜出来,另一个男人从左边冲过来,还有一个从他前面几码[5]远的一棵树干后跳出来。他们抢走了缰绳,把休伯特拖下马来。尽管他用尽全身力气又踢又打,尽显一个英勇男孩的本色,但还是被制服了。他的胳膊被反绑起来,双腿被紧紧捆在一块儿。强盗们把他扔进了壕沟,随即牵马离开了,他只能隐约看到他们的脸被刻意涂黑了。
休伯特惊魂初定后,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把双腿从绳索中解救出来;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双臂依然被紧紧绑着无法挣脱。他只好站起身来反背着手继续赶路,解不解得开只能看运气了。虽然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光靠双脚根本不可能在当晚赶到家,但还是继续前行。不过突如其来的遇袭让他头脑有些混乱,所以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要不是因为深知在这严寒霜冻的天气不盖铺盖睡着的后果实在太严重,他真想倒在枯叶堆里一觉睡到天亮。现在他只好向前漫游,胳膊被绳索反绑到已经麻木,心里为失去了杰里而哀痛:可怜的杰里,它从不曾踢人、咬人或表现出任何一点不端行为,现在却平白被抢走了!就连看到树丛里透出远处的灯光,也无法让他高兴起来。他朝着灯光处走去,一会儿就走到了一座大宅前,侧翼、三角阁、塔楼、城垛和烟囱在星空下依稀可见。
四下里悄无声息,但宅门却大敞着,吸引休伯特走到这里来的灯光就是从这门内传来的。他走进去,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巨大的房间,应该是作宴会厅之用的,厅内灯火通明。四面墙壁被大块儿的暗色护墙板覆盖,上有凹凸纹造型、雕花、壁橱门以及这种豪宅常见的各种装饰。最吸引他的还是大厅正中那巨大的餐桌,上面摆满了丰盛的晚餐,尚未动过。餐椅已围着餐桌摆好了,看起来像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导致正准备开始的宴会突然中断了。
休伯特双手被缚,就算是想吃也有心无力,除非他像猪或牛一样直接把嘴凑到盘子里去。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找人帮忙。当他正要继续往里屋走去找人的时候,突然听到了门廊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快点!”声音低沉,跟他被拖下马时听到的那个声音一样。他刚钻到桌子底下,三个男人就进了大厅。他悄悄从垂下来的桌布底下窥视,看到了他们那涂黑的脸,对于这三人是不是打劫他的那一伙人的最后一点怀疑也立刻烟消云散了。
“好啦,”第一个人(就是声音低沉的那个)说,“我们先躲起来。他们马上就会回来的。我把他们引开的把戏还不错吧,是不是?”
“是啊,你模仿遇难的人的号叫声模仿得很像。”第二个人说。
“太棒了!”第三个人说。
“但是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是假警报。快,我们躲哪儿呢?我们得找个能待上两三个小时的地方,等到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了再出来。哈!我知道了。这边来!我听说那里头的橱柜一年到头都开不了一次,我们正好躲里面去。”
三个人走进一条与大厅相连的走廊。休伯特往前匍匐爬了一小段,看到了走廊尽头面朝着宴会厅有一个大橱柜。窃贼们钻了进去,关上了柜门。休伯特屏住呼吸,悄悄溜过去,想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他们更多的计划。他慢慢靠近,听到强盗们在低声讨论宅子里哪个房间有珠宝,哪个房间有餐具,哪个房间有其他贵重物品,很显然他们打算要大捞一把。
他们藏起来不久后,就听到外面的阳台传来一阵女士先生们欢快的闲聊声。休伯特心想可不能被他们发现自己在屋子里头晃荡,不然肯定会被当成强盗的,于是他赶紧轻手轻脚溜回大厅,走到门外,在门廊的一个黑暗的角落站定。这样他就能眼观四方但又不会被发现。过了片刻,一大群人从他旁边经过,进了房子:有一对年长的绅士和夫人、八九位年轻的女士和八九位年轻的先生,以及半打男女仆人。看来刚才宅子里的人全都出动了。
“好啦,孩子们,年轻人,我们继续晚宴吧!”年长的绅士说道,“刚才那声音到底是什么,我实在不太明白。我当时简直确信无疑是有个人就在我家门口被谋杀了。”
接着女士们开始议论,说她们当时是如何给吓坏了,如何预期会有一场大冒险,又如何发现最后什么事都没有。
“等着吧,女士们,”休伯特在心里说,“你们很快就会来一场大冒险的。”
看起来这些年轻的先生和女士是这对年长夫妇的已婚的儿女,特地在这一天赶回来陪父母一起过圣诞节。
大门已经关上了,休伯特一人留在外面门廊里。他觉得现在时机已到,可以找人帮忙了。既然没法用手敲门,他便大胆地用脚踢门。
“嘿!你在这儿捣什么乱?”门房开了门,抓住休伯特的肩膀把他扯进大厅里,报告说:“西蒙爵士,我抓到这个小子在门廊里吵吵闹闹。”
所有人都转过身来。
“把他带到前面来吧。”西蒙爵士就是上面提到的那位年长的绅士。“孩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呀,他的胳膊被绑住了!”有一位女士惊呼。
“可怜的人!”另一位女士说。
休伯特赶紧开始解释他在回家的路上被打劫了,马也被抢走了,还被强盗们无情地丢弃,弄成现在这副惨状。
“想想都好惨!”西蒙爵士感叹道。
“说得倒像真的一样!”一位男宾带着怀疑的语气说。
“你觉得很可疑?”西蒙爵士问。
“说不定他自己就是个强盗呢!”又有一位女士提议。
“现在我仔细地一看,他的面相果然是有些凶狠邪恶呀。”老母亲说。
休伯特羞愤得脸都红了,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告诉他们这些贼现在就躲在这座房子里,而是固执地不再开口说话,心里已半打定主意等他们自己去以身涉险算了。
“好了,把他的绳子解开,”西蒙爵士说,“这样吧,今天是圣诞前夕,我们还是要好好地招待他。来吧孩子,坐到餐桌末尾的那个空位上去,想吃什么就尽情地吃吧。等你吃饱了,我们再来听你说说详情。”
宴会继续进行。休伯特现在双手重获自由,也毫不后悔自己加入了这场宴会。大家吃吃喝喝,情绪越来越高涨。酒杯不停被斟满,壁炉里木头熊熊燃烧,女士们听着先生们的逸闻趣事笑得乐不可支。聚会欢乐喧闹,正是从前的圣诞聚会该有的样子。
虽然一开始休伯特因为他们怀疑自己的诚实而颇为受伤,但身处热闹情境,听着欢声笑语,看着身边人人兴高采烈,他的身体和头脑也渐渐热和起来。到后来他听到他们说的趣闻和他们妙语连珠的对话,也笑得跟老西蒙爵士一样开怀。宴会快结束时,西蒙爵士的一个儿子,显然有些喝多了——当然在那个年代对男人来说这是常态——他对休伯特说:“嘿,孩子,你还好吧?要不要来一撮鼻烟?”他递过来一个鼻烟壶,那是当时全国上下老老少少都很时兴用的玩意儿。
“谢谢先生。”休伯特取了一撮鼻烟。
“跟我们的女士们说说,你是谁,来自何处,有些什么本事吧!”那位年轻人继续说,边说边用力拍了拍休伯特的肩膀。
“好的,”我们的主人公挺直身子站起来,觉得这个时候最好做出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我是一个旅行魔术师。”
“不可能吧!”
“下面还有更离奇的故事吗?”
“小巫师,你能把魂灵从地狱深处召唤出来不?”
“我能在橱柜里召唤出暴风雨。”休伯特回答。
“哈哈!”老爵士开心地搓了搓手,“我们一定得看看他的表演。姑娘们别走,有好戏可看啦。”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老夫人问。
休伯特离开餐桌,对刚才让他任意取用鼻烟的年轻人说:“请把您的鼻烟壶递给我。现在,请大家跟我来,可不能发出一点声音。要是有任何人说话,咒语可就不灵了。”
大家都同意遵守规矩。休伯特走进长廊,脱掉鞋子,蹑手蹑脚走到橱柜跟前,其他人则保持一小段距离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休伯特接着搬了一张凳子放到柜门前,站上去,高度正好够得到柜顶。然后他悄无声息地把鼻烟壶里所有的鼻烟沿着柜门上方边缘倒了一圈,再短促地吹了几口气,把鼻烟从门缝吹进橱柜里去。他对围观的人群举起手指示意,让他们保持安静。
“天哪,那是什么声音?”过了一两分钟后,老妇人惊问道。
橱柜里头响起了一声压抑的喷嚏声。
休伯特再次举起手指让他们噤声。
“真离奇啊!”西蒙爵士悄声低语,“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休伯特借此机会把橱柜的门闩轻轻地拨回原位,然后镇定地说:“再给我一些鼻烟。”
“再给他一些鼻烟。”西蒙爵士下令。两三位先生把鼻烟壶递了过去,里面的鼻烟全被从柜门顶吹进了柜子里。又传来一声喷嚏声,这次可没能像第一次那样压住。接着又是一声,明显地宣告着喷嚏是无论如何都压制不住了。最后橱柜里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喷嚏风暴。
“了不起!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本事真是了不起!”西蒙爵士说,“我自己对这种隔物传声的把戏也很感兴趣——我想这个应该是叫腹语吧?”
“再给我一些鼻烟。”休伯特说。
“再给他一些鼻烟!”西蒙爵士又下令。仆人端上来一罐上好的苏格兰调香鼻烟。
休伯特再一次把柜门上沿堆满鼻烟,再吹进柜子里。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把满满一罐子鼻烟全部倾空。柜里的喷嚏声这会儿已经是不绝于耳,无比壮观。听上去就像是狂风呼啸、暴雨倾盆、飓风过境、海浪翻腾。
“我敢说柜子里是真的有人,这不是在变戏法!”西蒙爵士如梦初醒,大声说。
“的确是有人,”休伯特说,“他们是打算来打劫这座宅子的,就是他们抢走了我的马。”
喷嚏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一个贼听出了休伯特的声音,大喊:“啊!饶命啊!饶命啊!放我们出去吧!”
“我的马在哪儿?”休伯特问。
“拴在肖茨绞刑场后面洼地的树旁了。饶命啊!饶命啊!放我们出去吧,我们要被憋死了啊!”
现在所有宾客都看出来这不是玩闹,而是真格儿的了。所有男仆都被唤来,手持火枪或短棍在橱柜外摆好队形严阵以待。休伯特打了个手势,把门闩打开,然后站定,做好了防御的姿势。但是三个强盗并没有发起进攻。大家发现他们蜷缩在橱柜的角落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他们压根儿没有抵抗,被捆起来扔到外屋里待到天亮。
休伯特现在才把他开始没讲完的故事讲给众人听,大家都对他的慷慨相助感激不尽。西蒙爵士极力劝说他留下来过夜,住在这座宅子最好的房间里。当年伊丽莎白女王和查尔斯国王相继到此地巡访时都曾在该房间下榻。休伯特谢绝了,他着急要找回他的杰里,想要赶快确认一下强盗们所说的是否属实。
于是,依着三个贼所指的杰里的藏身之处,数位男宾陪同休伯特一起去了绞刑场后面。他们来到土堆后面四下里张望,呀!他的马果然就拴在那儿,毫发无伤,而且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看到休伯特后它欢快地嘶叫起来。休伯特找回了杰里,心里的快乐真是无以复加。他翻身上马,和他刚认识的朋友们道了声“晚安”,沿着他们所指的回家最近的路骑马慢跑离去,并在凌晨四点时安全抵达。
一八七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