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女人:哈代短篇小说选(双语译林·壹力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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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高岗故人来

沿卡斯特桥镇往北的大路漫长无趣、行人稀少,尤其是在冬季。沿此路前行,可通往长梣树道。长梣树道是一条单调乏味的小径,方圆数英里都看不到村舍与人家,也很少有转弯。不知情的路人,假如过于老迈、年幼或羸弱,走这么远的路会异常吃力。但倘若又非走不可时,他们就只能向往地望望前方,安慰自己,“只要爬上那个小山顶,肯定就能看到长梣树道的尽头了”!然而等他们爬到山顶时,长梣树道却一如既往继续无情地向前伸展。

数年前,曾有一个农场主在一个暮霭沉沉的冬日黄昏骑马走在这条道上。他的朋友,一个奶牛场主,也骑着马与他并肩而行。身后隔几步远处跟着农场主的帮工。三人都骑着浑圆壮实的矮脚马;而在长梣树道上,有好马骑意味着比可怜的徒步行人更容易保持好心情。

不过一路上农场主很少同友人交谈。他的脑子里满是令他来这路上走一遭的那件事,因为那的确是件大事。也许从它对整个社会的价值来衡量并不那么重要,但如果一件事的重要性跟它在做这件事的人心里所占据的空间成正比的话,农场主查尔斯·达顿今晚要做的事几乎可等同于君王的国家大事。

他是个家境殷实的农场主。他的“营业收入”——按专业说法——一年大约有三万英镑。他的农场里驮马奶牛成群,绵羊无数。但这些家业并不是他自己挣来的,而是他的父亲创下的。他父亲同他这个家族血脉的最新代表相比,性格可是完全不同。

老达顿是个一意孤行的人,口袋守得紧紧的,眼睛细细的像条缝,里头满是生意人的精明。而到了儿子这里,这种工于算计的精明却转化成了感性,原来的严苛则完全消失了;若不是他有一群快活的朋友,他也时常小心不跟他们唱反调的话,他简直可以被称为是个忧郁的人。他喜欢沉思,大脑常常成为回忆与希望交汇的静谧场所。因此毫不奇怪,自从他继承家业到现在三十二岁的这些年来,他的家产既未再扩大,也不曾减少。但这故步自封并未让他有丝毫不快,他本就毫无野心也不善计谋,因为他自认为已经拥有了想要的一切。今晚此行的目的同样显示了他对自己不甚在意。

三人的马步缓慢而谨慎,在天色已晚路又难行时这谨慎的确很有必要。在夜色中,农场主达顿的头一上一下颠得很不浪漫。他的好友,杰夫斯·约翰斯,则以更大幅度的抖动与他相应和。而后者的动作又被随从小伙子模仿得毫无美感可言,几近抽搐。随从身上一前一后各搭着一个白色的东西,每走一步就要撞一下,更是破坏了他坐姿的雅观。仔细近看就会发现原来是两个没有盖儿的蒲草篮子——一个装着一只火鸡,另一个装着几瓶酒。

“达顿老兄,你觉得自己真的可以像个男人一样面对命运了哇?”等到他们已经经过了二十五丛树篱后,约翰斯打破了沉默,开口问道。

达顿先生微笑了一下,低声说:“是啊——这就是我的命!娶妻跟上绞刑一样,都是命中注定。”然后两人又不说话了。

夜色迅速变浓,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见它拍动黑翼下降,逐渐笼罩大地。与此同时空气也逐渐凝滞,加速了白昼的结束。随着夜色降临,潮湿的雾气弥漫开来,足以让人不适,但还不至于把人打湿。生为乡下人,可以说他们与四季天气之间只隔着一扇敞开的门——因此他们只把这雾气看作增加了行路的一些障碍,却并不在意它的潮湿。

达顿此次“朝圣”的目的地是一个老式的村庄,因此一路上并没有现代化的车流穿梭增添生气。这个村子是众多欣托克村中的一个(在那片地区有许多村子都叫这个名字,并在前面或后面添个不同的词缀加以区别)——这个村酿的苹果汁和苹果酒是全威塞克斯最好的。村里的堆肥散发出的都是苹果渣的气味,而不像别处尽是牲畜的粪便味。这条小路有些地方非常狭窄,树篱上的刺藤就像是小溪上垂下的钓竿,会挂住他们的帽子或勾住他们的胡须。然而这条人烟稀少的小道在伊丽莎白时代曾是女王的臣民和车马队出行的主要干道。它早已不复当年盛况,作为一条举国闻名的主干道的历史已永远终结。

“我之所以决定娶她,”达顿环视了一下,看到帮工离他们还不算太近,便继续开口(声音悦耳,语气平和,充满自信,充分展示了他的性格气质),“不光是因为我喜欢她,也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就算是从很务实的角度来看。有人说我可以找个门第更高的,也许没错,但其实蠢透了。我已经吃过了想高攀的苦头。那以后——你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就告诉自己,‘我再也不会去招惹高高在上的女人了。’莎莉长得好,有主见,头脑简单,也不会装腔作势,在她心中我高高在上,就像曾经——你知道是谁——在我心中高高在上一样。”

“对头,”约翰斯回答,“但是我可不觉得莎莉·霍尔头脑简单。第一,莎莉头脑并不简单。第二,就算有的人头脑简单,你的这位也不会。这种说法不应该用来形容一个女人。查尔斯,作为你的伴郎,听到这种话我简直就像遭泼了一盆冷水。感觉就像你花了半个克朗买了一张戏票,结果人家跟你说这出戏里头没有谋杀,没有坏蛋,也没有任何严重伤害一样。”

“哦,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的看法跟你完全不同。”接着达顿把对话从哲学思辨转到了世俗现实,说他希望莎莉已经收到了他那天让邮差带给她的东西。

约翰斯问带的是什么。

“是一条长裙,”达顿回答,“不算是结婚礼服,当然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当成结婚礼服穿。主要是为了实用而不是为了好看——适合冬天穿。”

“好得很,”约翰斯说,“‘实用’这个词由新郎官说出来简直太明智啦。我要好好表扬你,查尔斯。”

“因为,”达顿辩解说,“结婚就跟死亡一样,都是人一生中最严肃的大事,这种时候为什么要穿得像个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花里胡哨呢?”

“是呀,为啥呢?但是她肯定会穿得花里胡哨,因为她就是要穿得花里胡哨。”奶牛场主约翰斯说。

“哦。”达顿回答。

他们走过的小道一连数英里几乎都是笔直的。现在他们离开了这条道,走上了一条更窄的小路,弯弯曲曲绕了不知道多远后,分成了两条岔路。乡村小路在晚上比白天更容易暴露出丑陋的一面,白天很可能没太留意就过去了。虽然达顿以前走过这条路,但毕竟不常走。他追求莎莉时她住在离他家不远的亲戚家里。他根本不记得在这个地方有两条看起来完全一样的岔路。约翰斯骑马上前几步。

“伙计,不要垂头丧气。”他喊道,“这儿有个路标。伊斯拉——你过来爬上去看一下,告诉我们该走哪条路。”

小伙子翻身下马,跳进了路标所在的一棵树下的灌木丛里。

“把篮子先解下来,不然你会把酒瓶摔碎的!”看见年轻人跟抽筋一样一蹿一蹿地抱着柱子往上爬,身上还背着两个篮子,达顿连忙喊道。

“这个世界已经够没脑子了,你比它还要蠢!”约翰斯说,“算了,蠢蛋伊斯拉,等我来。”他跳下马,吭哧吭哧颇费了些劲儿爬到路标顶端,划了根火柴,借着光察看路牌,小伙子站在下面定定地看着这景象。

“这二十年来我每次被人耍,脾气从来都好得像温开水!”约翰斯说,“但遇到这种事绝对是撞鬼啰!”他把火柴一扔,滑下地来。

“怎么回事?”达顿问。

“牌子上头一个字都没有,既没有圣徒写的字,也没有异端写的字!连去地狱的路咋走都没写——虽然这个话说起来有点罪过!要不就是生霉长苔藓把原来的字吃掉了,要不就是我们到了原始社会,当地人都不会写字喽。我们应该像哥伦布一样带个指南针来才对。”

“我们就走最直的那条路吧,”达顿平静地说,“希望能早点到——骑马还是相当累人的。早知道这样,我就坐马车来了。”

“我也想快点到,先生,”伊斯拉说,“我肩膀上的背带跟犁一样都勒到肉里头去了。要是去您夫人家的路还远的话,达顿老爷,我就要求您让我把这些好东西装一半到我肚子里了——嘻嘻!”

“伊斯拉,不要像个激进党人一样叽叽歪歪,”约翰斯严厉地说,“来,我来拿火鸡。”

等他把火鸡篮子接过来以后,三人踏上了右边的那条小路,小路通往一座小山。左边的那条路则蜿蜒向下通向一片种植林。嗒嗒的马蹄声逐渐上坡远去;那个充满讽刺的路标一如之前,孤零零竖在原地,在阴冷的晚风中伸展着空无一字的手臂,风带来了树林的鼾声,仿佛巨人斯克里米尔正在那里沉睡一般。[16]

沿着三人没选的左边那条路向前走三英里,路边有一栋老房子,直棂窗用的是哈姆丘陵岩,烟囱也极其结实。房子位于国王的欣托克村正街旁的一个斜坡顶,离国王的欣托克大宅只有一两英里远,但却同那座府邸及其所辖区域隔绝开来。紧挨着房子正前方有一棵巨大的槭树,树根裸露在地面的部分形成了一个简易的阶梯,沿斜坡下的路直通到大门口。人们根据房子所处的地理位置给它取了个不甚有特色的名字,叫作“高岗”。距房子四十码开外有一条小溪涓涓流过,溪虽小,流水声却十分嘹亮。屋后有一个奶场院子,车辆和牲口可以从侧边的一条“巷子”进出。在这昏暗的傍晚,外头只能看到这户人家的这些情况了。

不过屋内却有足够多的灯光照明——此处的“足够多”是按欣托克村当地的理解而言的。屋内有一个都铎式壁炉,壁炉上方的四圆心尖拱几乎被一个盖着印花蓝布的风箱给挡住了。壁炉旁坐着两个女人——她们是母女——霍尔太太和萨拉,别名莎莉。在这个地区,后一种简称尚未被增进的智识视为鄙俗而废除。叫这个名字的是个年轻姑娘,达顿先生正是打算借助她在翌日告别单身。

母亲孀居多年,如今无论从表情还是穿着都已看不出丧夫的痕迹。她戴回了早年新婚时常戴的头巾软帽,衬以几根玫瑰粉的丝带,使白帽子不至于太过寡淡。莎莉不需要这额外的粉色装点。她面色白里透红,眼神乐观温和,五官轮廓分明,显出理性与决断;说她是个热心、急性子的漂亮姑娘应该不会有错。

说话的主要是莎莉,母亲心不在焉地一边听,一边用火钳把烧得通红的碎木块拣出来,堆到垫底的大木头上。两人的交谈同其中传递的信息比起来可谓惜字如金,常年相伴让她们心有灵犀不点亦通。在她们身后,房间正中央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餐具,厨房里间一阵阵带着肉香的蒸气飘进来,表明彼处正在准备晚餐。

“他说要送给你的长裙就跟他本人一样都还在路上。”莎莉的母亲正在说。

“是啊,我估计是还没做好吧,”莎莉说话很有主见,“主啊,就算是永远不送来我也不会觉得奇怪!男人们就是这样,在你面前山盟海誓,一转过身就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并没打算把它当结婚礼服——只是件外套,什么时候想穿就穿——有些人把这叫作出门装。早来也好,晚来也罢,关系都不大,反正我自己也有裙子可以撑一下。现在几点钟了?”

她走到钟跟前打开玻璃门,因为晚上天黑看不清时间——其实任何时候都没法单靠一瞥就能看清,一定得仔细察看,因为屋子墙多窗少。“快八点了。”她说。

“都八点了,衣服没到人也没到。”霍尔太太说。

“妈,如果您以为这样说就能让我着急,那您可错了!随便他想多晚来就多晚来吧——就算他一辈子都不来——我也无所谓。”莎莉说,但是她说“无所谓”时语气里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暴露了她说这话的勉强。

霍尔太太觉察出来了,淡淡地说她可不认为莎莉真的不在乎。“不过也许你的确不如我那么在乎。”她说,“因为我比你更清楚,这是门能让你发达的好亲事,我们应该感谢达顿先生。而且我相信他会是个好丈夫。所以我们要祈祷上帝让一切顺顺当当,让结果称心如意。”

莎莉这会儿听不进去任何担忧的话。她确信一切肯定都会顺顺当当的。“您别这么忐忑不安啦,妈妈!”她接着说,“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他来晚了,这会儿他想要快点到这儿的心情比咱们想见到他的心情要迫切得多呢!他的心肯定比他的人跑得快,已经像东边升起的星星一样来到我们家了。快听!”她喊了一声,松了一口气,眼睛闪着喜悦的光芒,“我听到有声音了。是的——是他们来了!”

下一刻她有点耳背的母亲也听到了脚踩着槭树根爬上坡发出的熟悉声响。

“是的,看来他们终于到了,”她说,“唉,总的来说还不算太晚,想想要走那么远的路呢。”

脚步声停了,两人站起身来,等待敲门声响起。她们等了又等,差点要开始怀疑刚听到的脚步声不过是村里某个乡亲,因为喝醉了酒,所以走偏了路。但来人进了走廊,打消了她们的疑虑。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可是进来的不是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两位旅人,而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子,穿着极其褴褛——几乎就是一堆破布。

“哦,天哪——是个流浪汉!”莎莉吓得退后一步。

来人脸颊干瘪、眼窝深陷——但很可能更多的是体质虚弱的缘故,而不单是因为饱一顿饥一顿,看得出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精心。他定定地望了两个女人一会儿,然后低头望向地面,带着一副羞愧不安、忍辱负重的神情,一言不发地瘫坐到椅子上。

莎莉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她的母亲则站在壁炉边没动弹。莎莉借着烛光仔细辨认来者。

“啊——妈妈,”莎莉转过身,对着霍尔太太,仿佛突然失了力气,“是菲尔,他从澳大利亚回来了!”

霍尔太太大惊,脸色“唰”地一下子变白了。衣着褴褛的男子爆发了一阵咳嗽。“成这个样子回来!”她说,“啊,菲利普——你病了?”

“不,没有,母亲。”他一恢复力气开口,便不耐烦地回答。

“但,我的天哪,你是怎么回来的——而且还在这个时候?”

“唉,我就是回来了,”男子说,“怎么回来的我也不知道。母亲,我之所以回来,是因为迫不得已。在那边什么都不如意,情况越来越糟。”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两三年你从没写过一个字回来。”

儿子哀伤地承认自己没有写过信。他解释说,他一直希望并相信自己也许能挽回局面,就可以给家里报喜。但后来他不得不放弃希望,直到穷途末路只能回来——且待他日东山再起。他看到她们怜悯地打量着他穿的破烂,又重复了一遍:“是的,我的日子很不好过。”

她们把他扶到火边,从他干枯消瘦的手里把帽子接过去。他的手小而光滑,可见他想借以翻盘的办法应该不是干体力活。他的母亲又继续盘问,狐疑地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所以才特意挑了这一晚回来。

他告诉她没有什么特别原因,只是碰巧而已。说完后菲利普·霍尔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餐桌上的餐具很是奢华,而且不止两个人的数,母女俩的穿着也很隆重喜庆。他赶紧询问是怎么回事。

“莎莉这两天就要成亲了,”母亲回答。她解释说达顿先生,莎莉的未婚夫,今天晚上要同伴郎约翰斯先生一起来做客,以及其他一些详情,“我们听到你的脚步声时还以为是他们来了。”霍尔太太说。

潦倒的流浪汉又一次眼望地面。“明白了——明白了,”他喃喃地说,“是啊,确实,我为什么要今天晚上回来呢?像我这样的人当然不应该出现在这种时候。我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搅了别人的好事。”

“菲尔,”他的母亲眼里泛起泪光,但她依然紧抿嘴唇、举止严厉,这应该是源于过去种种而令她不得不这样做,“既然你这样对我说话,那我也对你开诚布公吧。过去三年里你压根儿没管过我们。你离开家的时候不愁钱也不愁力气,你也受过教育,本应好好利用这些条件,过上好日子。可你现在回来,还弄得像个乞丐;而且,不可否认,你回来的时间对我们来说确实非常尴尬。你今晚回来可能会害了我们。不过请记住,只要我还在,这个家就欢迎你。我不会把你拒之门外。事到如今我们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你的病严不严重?”

“呃,不严重。只是咳嗽比较烦人。”

她急切地看看他,“我觉得你最好马上去睡一觉。”

“是的——这样我就不会碍事了。”儿子疲惫地说道,“我已经毁了我自己,可别让别人看见我穿着这身破烂,我的天哪,免得毁了你们的幸福。你刚才说莎莉要嫁给谁来着——一个叫达顿的农民?”

“是的——一位绅士农场主——非常富有。地位远高出她的预期。总的来说,这是件大好事。”

“干得漂亮,小莎尔!”她的兄长眼睛一亮,微笑着抬头看她,“我本该写信回来的,但是我怕写了信会更想你。现在让我先躲起来吧,我宁可去跳河也不想在这里被人看到。不过你们有没有什么喝的?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现在渴得嗓子都冒烟了。”

“有的,有的,我们给你送到楼上去。”莎莉说,脸上表情很哀伤。

“好,那非常好。但是,莎莉,母亲——”他欲言又止,她们便等着他说下去。

“母亲,我还没有跟你说完,”他慢慢地开口了,依然低头望着双膝之间的地面,“您看我这副样子已经很落魄,但是还有更糟的在后头。”

他的母亲惊疑不定地盯着他。莎莉走过去靠着柜子,凝神静听,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她突然转过身说:“让该来的都来吧,我不在乎!菲利普,把最坏的事都说出来吧,慢慢说。”

“好吧,”倒霉的菲尔说,“这个烂摊子里,我不是唯一的一个人。上天啊,要是只有我一个就好了!但是——”

“噢,菲尔!”

“我还有个妻子,跟我一样一贫如洗。”

“妻子?”他的母亲问道。

“很不幸!”

“妻子!对啊,养儿子还有这一茬儿!”

“除此之外——”他又说。

“除此之外!噢,菲利普,难道你——”

“我还有两个孩子。”

“妻子和孩子!”霍尔太太低声说,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地上。

“可怜的孩子们!”莎莉不由自主地说。

母亲又转向他说:“我猜你把你可怜的妻儿留在澳大利亚了?”

“不,他们在英格兰。”

“那么,我只能希望你把他们留在了一个还算体面的地方。”

“我没把他们留在任何地方。他们就在这儿——离我们只有几码远。长话短说,他们在马厩里。”

“在……在哪里?”

“在马厩里。我想等我先见到您——母亲——跟您透露一点坏消息之后,再带他们来见您。他们很疲惫了,在里面的稻草堆上歇息。”

霍尔太太的坚毅很明显被击垮了。她也是在体面人家长大的,因此看到儿子斯文扫地,受到的打击比起寻常的奶牛场主遗孀要大得多。“无论如何,都必须得扛着。”她低声地说,双手紧握,“饿得半死的儿子,饿得半死的儿媳妇,饿得半死的孩子!来就来吧。但是你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回来,非要在今天,非要在今晚?为什么要让这样不幸的事情发生在两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身上,让我可怜的女儿得到幸福的机会就此被毁掉?菲利普,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有哪个体面的男人到了这里,看到这一家子的流浪汉,还会愿意跟他们结亲?”

“妈妈,别乱说!”莎莉激烈地说,脸涨得通红,“查理[17]不是那样的人,不会因此抛弃我。但假如他真的因为菲尔回来就不愿意娶我的话,那就让他走,去娶别人吧。我不会为了全英格兰任何一个男人而嫌弃自己的亲人——任他是谁,我都不会!”说完,她扭过头去,眼泪夺眶而出。

“再等二十年,你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她的母亲回答。

儿子站起身来。“母亲,”他苦涩地说,“我怎么来的就怎么走。我只请求您让我和我的家人今晚在您的马厩里歇息一夜。我向您保证,到天亮时我们就会离开,从今往后再不给您添麻烦!”

听到这话,他的母亲霍尔太太变了脸色。“哦不!”她匆忙说,“我可不能让别人说我把自己的亲人拒之门外。菲利普,把他们带进来吧,或者带我过去见他们。”

“我们让他们住到大卧室去吧,”莎莉的脸色高兴了些,“把火生得旺旺的。我们一起过去带他们进来,然后去叫黎贝卡。”(黎贝卡在她们家奶场做帮手并兼做家务,她丈夫则帮着养牛,两人就住在大房旁边的小屋里。)

莎莉到后面厨房拿了一盏灯,但她兄长说:“不需要带灯过去,我已经把挂在马厩那儿的灯点亮了。”

“我们怎么称呼你的妻子?”霍尔太太问。

“海伦娜。”菲利普回答。

母女俩头裹上披巾,向后门走去。

“等一等,”菲利普叫住她们,“我还有件事没说。”

“上天可怜可怜我们吧!”霍尔太太整个人靠向门,双手紧捏在一起,平静而绝望地说。

“我们来的时候经过艾福斯海德,”他接着说,“我顺便去‘猪与橡子’小酒馆看了一眼,看看老迈克还在不在那里干活,正好碰到邮差从谢顿阿巴斯镇过来,他猜我要到这里来——我估计他认出了我——于是让我捎带一个裁缝寄给莎莉的包裹,上面标着‘急件’。我妻子和孩子已经先往前走了。包裹很薄,包装纸磨破了,我看到里面是一件厚实的长裙。我不想让你们看到海伦娜穿得太寒碜,我会觉得很丢人——她生来家境不是这样的。我在路上就把包裹拆了,到下巴恩找她,她在那儿等我。我告诉她我找了件衣服给她穿,让她不要多问。可怜见的,她大概以为是我回到家乡找到了熟人,赊了点账买来的,就很高兴地穿上了。她现在就穿着这件衣服。莎莉应该还有别的衣服吧,我敢说。”

莎莉看了看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肯定还有别的衣服,对不对!”菲尔又重复了一遍,带着病人不耐烦的腔调,“我对自己说,‘就算把莎莉惹哭也好过让海伦娜挨冻。’怎么,这裙子很重要吗?看上去也没有多华丽,至少我看来是这样。”

“不——不,没有多重要。”莎莉凄楚地回答,又柔声加了一句,“你应该不会介意我另外借一件长裙给她,把这条换回来吧?”

菲利普听到这话情绪有点激动,结果又勾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整个人都快散架了。他实在不适合再坐在椅子里,于是她们立刻扶着他上了楼,匆匆给他倒了一杯药酒,把卧室的火生起来,然后下楼去接那些倒霉的新亲戚了。

少女和她的母亲,不久前还喜气洋洋,现在从后门走出来时却有种异样感觉。奶场院子里弥漫着干草的芬芳和奶牛呼出的带着青草味的气息。天上下起了冻雨,她们小跑着穿过院子。马厩门开着,有灯光透出来——正如菲利普所说,他点亮了一直挂在马厩里的那盏灯。她们轻轻地走近门边,霍尔太太呼唤:“海伦娜!”

里面一时没有回应。霍尔太太探头进去,惊愕地发现里面站着两个人。第一个人,不像她想象中的干枯邋遢,而是一个面色苍白,眼睛黝黑,大家闺秀般的女人;不是衣服衬托了她的气质,倒是她的气质衬托得衣服更好看了。她穿着一件簇新的漂亮长裙,正是莎莉的那件,戴着一顶旧帽子。她站在那里,神色激动不安;她的手被在场的另一个人握着——那正是莎莉的未婚夫,农场主查尔斯·达顿。那位面容苍白的陌生女人正凝视着身形健美的达顿,达顿也深深地凝视着她。他另一只手还牵着缰绳,马站在一旁,马鞍尚未卸下,看上去像是刚进来。

两人一看到霍尔太太便马上转过身来望着她,神情有些恍恍惚惚,似乎都想不出任何说辞来解释当下的场景。下一刻莎莉走了进来,达顿先生放开了女人的手,把马牵到一旁,上前问候未婚妻和霍尔太太。

“啊!”他微笑着说,看起来有些故作镇定,“亲爱的霍尔太太,您一定会说我来得太拐弯抹角了吧。其实是因为我们走错了路,所以来晚了。我看到这里有灯光,就牵着马先上来了,我的朋友约翰斯和帮工把马领到前面的小客栈去歇着,省得您这儿挤不下。我一进来就看见这位女士正在这里暂歇——然后才发现我冒昧打扰到她了。”

“这是我儿媳妇,”霍尔太太镇定地说,“我儿子也在家,不过他身体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

莎莉一直站在一旁观望,心里满是疑惑,甚至都没注意到达顿跟她握了握手。直到她看到一堆干草上坐着两个孩子时才如梦初醒。她立刻走上前去跟他们说话,然后把一个抱在怀里,一个牵在手上。

“还有两个孩子?”达顿先生问,由此可见他也是刚到,还没来得及弄明白究竟是什么情况。

“是我的孙子孙女。”霍尔太太回答,依然在故作平静。

尽管刚才菲利普·霍尔的妻子同达顿的邂逅被打断了,但她似乎并未受太大影响,除了达顿,她尚未意识到其他人的存在。然后她突然回过神来,用她忧郁的眼睛探究地打量了一下霍尔太太;结果显然还比较满意,便恭顺地向霍尔太太走去。莎莉同她友好地交谈了几句,便带着孩子们进了屋。霍尔太太和海伦娜紧随其后,后面又跟着达顿先生;他盯着海伦娜的长裙和身形,听着她说话的声音,如在梦中。

等到他们进了屋,莎莉已经带着疲惫的孩子们上楼了。她急速地敲了敲墙,叫黎贝卡过来帮忙一起照料孩子们。黎贝卡家抹灰泥的小木屋就在旁边,紧傍着霍尔太太家高房子的牢固石墙。她过来给孩子们铺了床,又送了些晚餐上来给他们吃。等安排妥当后,莎莉下楼来到会客厅。年轻的霍尔太太也刚进来,在此之前她跟着婆婆进里屋摘掉了帽子,简单拾掇了一下让自己看上去更得体些。所以可以肯定她跟达顿先生在马厩里短暂碰面之后两人再没有说过话。

杰夫斯·约翰斯先生这个时候恰好也到了,引见完毕,他和霍尔太太按社交惯例先就天气问题寒暄了几句,于是大家便没那么拘谨了。众人立刻坐下来开始晚餐,但送的酒和火鸡没有拿出来在今晚享用,因为霍尔太太怕太早将这些礼物呈上会让人怀疑她缺吃少喝、请不起客。

“尽情地喝吧,约翰斯先生,请尽情地喝,”女主人大方地说,“这样的酒我们还有很多哪,不过也许这苹果酒不合你的口味?——这酒其实浓度很高。”

“正好相反,夫人——正好相反,”奶牛场主说,“虽然我继承了我父亲要喝就喝麦芽酒的信条,但我其实是随我母亲,更爱喝苹果酒的。她就是这个地方的人,您知道。我说苹果酒还有一个好处——这个酒更平和,不会像有些烈酒一样喝了就要去把别人放倒。小心点的话,这个酒一年到头喝上十二个月,你都不会打倒一个邻居,或者遭熟人打得鼻青眼肿。”

闲谈就这样开了头并继续轻快地进行下去,但主要是霍尔太太和杰夫斯[18]在聊。说实在的,两人也根本不需要什么帮腔。莎莉既然无须开口,便有大量的闲暇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仔细观察她的未婚夫和嫂子,想要弄清她和母亲在马厩里意外撞上两人时那古怪的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那一幕有任何含义的话,它至少意味着这两人以前见过面。莎莉看得出来两人没来得及做解释,因为他们两人到现在都还对彼此出现在这里感到迷惑不解,虽然他们都强忍着没问。达顿的眼光依然时不时地瞟向海伦娜穿的长裙,似乎这件事让他的迷惑又多加了一层——虽然对莎莉来说这是整出戏里唯一不是秘密的事。达顿似乎感到在他即将开场的爱的吉格舞中,命运突然恶作剧地给他换了一个舞伴。穿着长裙的本该是莎莉,可转过身却换成了海伦娜的脸。那手伸出袖口,被他握住的竟是一只久违了的手。

莎莉看得出来,无论海伦娜与达顿交情究竟是深是浅,她肯定都不明白为何这长裙会让他如此困惑。这位年轻姑娘有时候几乎都要相信达顿先生之所以总看她嫂子,纯粹是因为这件衣服的关系。但有时候她的爱人眼里流露出更多的探究及情感,又绝非只是衣服和人不对应所能引起的。

莎莉是个独立自强的姑娘,因此极少有妒忌之心。但是这两位来客的关系的确有需要澄清之处。

杰夫斯·约翰斯继续用他那众人熟知的风格天南海北地聊着,间或杂以他对达顿和莎莉的亲事的一些个人感想,说的时候眼神闪闪发亮,看得出来很是自得其乐,但对其他人来说其实是词不达意。最后他终于告辞了,到前面半英里外的路边客栈去歇息。达顿告诉他自己随后就来。

半小时过去了,达顿先生也站起身准备告辞,莎莉和她嫂子两人同时向他道晚安,然后便各自上楼回房间了。霍尔太太把他送到正门口,却发现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便建议他回到壁炉边坐坐,等暴雨停了再走。

达顿接受了她的建议,但坚持说时间已晚,很显然她也累了,所以就不必为了陪他一直熬着,他到时候可以自行离开,在此之前自己一个人在壁炉边抽一斗烟就好了。霍尔太太同意了,达顿便独自一人留在屋里。他摊开双膝烤火,然后像他刚说的那样点燃了烟草,坐在那里眼望着炉火以及壁炉上方挂钩的卡口。

间或有一滴雨沿着烟囱滚落下来,在火上发出咝咝声。他继续抽着烟,心情却并不轻松。尽管他一直在想心事,但白天里上午在地里转悠,下午又骑马走了那么远的路,这劳累奔波终究还是产生了自然而然的结果:他开始打盹了。

他这样半梦半醒睡了多久自己也不清楚。等他突然睁开眼,壁炉里垫底的大圆木已烧裂成了两半,没有明火了,他放在壁炉台上的灯也差不多快熄灭了。尽管如此,房子里还是有亮光——是别处传来的。他转过头,看见菲利普·霍尔的妻子站在会客厅入口处,一只手举着一根床头蜡烛,另一只手提着一个黄铜小茶壶,他送的长裙——看起来应该是那件——还穿在她身上。

“海伦娜!”达顿吃惊地坐起身。

她的表情很惊慌,说出的第一句话是道歉。“我——不知道您也在这里,达顿先生,”她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以为所有人都已经睡了——我来是想烧点开水;我丈夫的病情好像更严重了。不过也许我可以去厨房把火重新生起来。”

“不用因为我在而去厨房。请照你原来的打算,就把壶放在这儿吧,”达顿说,“让我来帮你。”他走上前去接茶壶,但是她却不肯,自己把壶放到了火上。

两人隔了一段距离,分别站在壁炉的两边等水烧开。蜡烛放在中间的壁炉台上,海伦娜眼睛盯着水壶。达顿率先打破了沉默,问:“我要不要叫莎莉下来?”

“噢不用了,”她赶紧回答,“我们已经添了太多麻烦了。我们本来无权待在这儿,但最后阴差阳错,不得不来这里。”

“无权待在这儿!”达顿惊异地说。

“是的。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海伦娜回答,“这个壶烧水可真慢呀。”

对话又打住了。那句用来形容欲速则不达的谚语“眼望着锅锅不开”在此真是找到了最好的例证。[19]

海伦娜的相貌属于楚楚可怜型,仿佛总在求助,虽然并不自知——跟莎莉正好截然相反:莎莉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自力更生。达顿眼睛一会儿看看水壶,一会儿看看海伦娜的脸,再回到水壶,然后在她的脸上停留更长的时间。“所以这个让我分心了一晚上的秘密,我是无权知道真相了?”他问,“一个女人当初拒绝了我的求婚,我想应该是因为我地位低品位差配不上她吧,为什么后来却嫁给了一个看起来比我落魄得多的男人?”

“因为他有优先权。”她回答。

“什么!你在那之前就认识他了?”

“是的,是的!他那时去了澳大利亚,然后写信来要我去跟他会合,于是我就去了。”

“啊——原来是这样!”

“请别再提了,”她恳求道,“不管我犯了什么错,过去的五年里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达顿容易感情泛滥,有时可以说是善良过了头。“我衷心为你感到难过。”他说,不自觉地靠近她。海伦娜后退了一两步,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举动,连忙又回到了之前的位置。他没有再说话,小水壶开始鸣叫起来。

“所以,如果你愿意,你本可以嫁给我。”他最后又开口了,“当然这些都已成往事无须再提了。不过,如果你遇到任何麻烦或急需钱,我都会很乐意帮你;作为姻亲,我也有权提供帮助。你叔叔知道你的困窘吗?”

“我叔叔已经过世了,他没给我留下一分钱。可现在我和我丈夫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活。”

“什么,他一分钱都没留给你?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残忍?”

“在他看来,我是名誉扫地丢尽了脸吧。”

“既然如此,”达顿诚恳地说,“让我来照顾孩子们吧,至少在你们安顿下来之前。你属于别人,所以我不能照顾你了。”

“你能照顾她,”一个声音传来,接着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他们旁边。来者正是莎莉,“你能照顾她,你看上去也很想照顾她是吧?”她重复了一遍,“她已经不属于别人了……我可怜的哥哥已经死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眼中泪光闪闪,女人的天性此时表露无遗。“我全听到了!”她激动地对他说,“你现在可以连她带她的孩子一起照顾了!”她转过身看着她不安的嫂子,声音柔和下来,跟刚才的激烈完全不同,“我听到有动静,于是进了他的房间。应该就是在你离开的时候发生的。他那么快就走了,那么虚弱,那么出人意料,所以我都来不及离开去叫你。”

达顿这才从莎莉后面有些语无伦次的话里听明白:在他睡着的时候,尚未谋面的莎莉的兄长病情恶化了;而在海伦娜离开去烧水的当儿,他的大限就这样不期而至了。两个年轻女人匆匆上楼去了,他又一个人留在了会客室。

他在那儿站了一小会儿之后,走到前门往外望了望;然后他轻轻关上门,走到了大槭树下站定。星星冷冷地闪烁着,先头下雨带来的潮气现在挟裹着寒冷袭来。达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境地,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年轻的海伦娜小姐,一位已故海军军官的女儿,由律师叔叔养大,数年前拒绝了达顿的求婚。现在她出其不意地回来了,身无分文。他眼前又出现了莎莉见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激动到近乎愤怒的样子,以及突如其来的海伦娜成了寡妇的消息。所有这一切机缘巧合同时袭来,让他一时半会儿不知如何应对。他思忖着是该离开呢还是留下来帮忙。要不是因为莎莉的态度,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还在树下站着时,前门突然开了,霍尔太太走了出来。她朝旁边的花园门走去,并没有看见他。达顿跟了上去,打算开口说话。她在门前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继续走到了花园里的一处,此处春天阳光最早到达,北风从来吹不到。那儿靠着墙角摆了一排蜂箱。达顿明白了她的意图,于是停下来等待。

在那片地区有个习俗,但凡家里有人去世,就得去拍打蜂箱把蜜蜂唤醒,大家都说假如不这样的话蜜蜂们在来年就会衰竭而死。听到第一个蜂箱里随着她的拍打传出了嗡嗡的回应,霍尔太太又去拍打下一个,一直到整排蜂箱全都拍打完毕。等她一出来,达顿就走上前去。

“霍尔太太,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问。

“哦,不用了,谢谢你,不用了。”她这才看见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回答道,“我们已经叫了黎贝卡和她的丈夫过来,他们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她简短地说了一下她儿子是如何回来的,身体如何已完全垮掉——是的,已到了死亡的边缘,虽然那时她们没有觉察——然后建议说婚礼最好能够推迟,这是她和女儿商量的结果。

“是的,当然应该推迟,”达顿回答,“我想现在就回客栈,告诉约翰斯发生了什么事。”两人握手道别,达顿犹犹豫豫地又转过身来补充说,“既然两个孩子已经没了父亲,能否请您转告他孩子的母亲,我很愿意收养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如果她和您觉得合适的话?”

霍尔太太答应会告知她儿子的遗孀,然后两人便分别了。他沿着树根走下斜坡,消失在通往客栈的方向,去告知约翰斯这突发的情况。与此同时霍尔太太进了房子。莎莉独自一人坐在楼下会客室里,她的母亲告诉她达顿很通情达理地同意了推迟婚礼。

“他当然同意了,”莎莉辛酸地回答,她强调道,“这不是推迟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或者一年。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他了。她会!”

时光飞逝,高岗人家的生活又重归平静,毕竟每天都有日常家事要做,起到了稳定情绪的效果。莎莉·霍尔和达顿保持着断断续续的——非常断断续续的——通信。达顿一直不知道如何理解莎莉在她兄长死去当晚情急之下说出的那些话,便也一直被动地等待着。海伦娜和她的两个孩子还住在高岗,因为她也没有别处可去了,所以达顿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回避。

七个月后的一天,达顿同往常一样待在农场里,农场距离国王的欣托克村有二十英里。他收到了海伦娜寄来的一封短信,感谢他之前提出的收养她孩子的好意,她的婆婆当时就已经转告她了,并说她很乐意接受这帮助,让达顿收养她的长子。海伦娜的确需要这么做,因为她的叔叔没给她留下一分钱,而她向住在北部的亲戚们求援也都无果。而且,正如她所说,在欣托克附近也没有什么好学校能送孩子去念书。

在一个明媚的夏日男孩被送来了。莎莉和男孩的母亲把他送到中途的“白马客栈”,这是位于乔克纽顿村的一个很有情调的伊丽莎白时期的古老旅馆[20];在那里他被交给了达顿的管家,坐上一辆光亮耀眼的轻便弹簧减震马车走了。

他被安排在卡斯特桥镇一所有名的学校走读,学校离达顿的农庄大约三四英里。达顿先教会他骑马,他于是每天骑着他的森林矮种马往返上下学,达顿希望他每天到那知识的源泉探险时都能在里头汲取养分,装满一脑袋带回家。达顿近来常常思绪万千沉默寡言,这孩子的到来让他明显好了不少。

圣诞节学校放寒假了,双方商定安排男孩去母亲那儿度假。出于某种原因,这次旅途跟他来时一样还是分成两个阶段,不过这次没让管家来,而是由达顿亲自带着男孩一起骑马前去。

到了著名的“白马客栈”后,达顿询问霍尔小姐和少霍尔太太是否已如约到达来接小菲利普了。话音刚落,就看到海伦娜独自一人出现在门口。

“要出门时莎莉突然又不肯来了。”她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这一次相会差不多明确了这对分离许久的人终于要重修旧好,但是此事并没有立刻开始讨论,而是又拖了一段时间。事实上,莎莉·霍尔通过拒绝与海伦娜同去这一行为已经启动了决定性的第一步。很快,她又推着他们进入了第二步——她给达顿写了这样一封短信:

【亲启】

亲爱的查尔斯,

我同海伦娜同住了这许多时日,朝夕相伴,自然也已知悉了她的过去,尤其是同你相关的部分。我确信在时机恰当时她会很乐意接受你做她的丈夫,而你也应当给予她此机会。你之前信中问我在听到你同她交谈时发脾气(其实并不是)事后是否感到后悔。不,查尔斯,我并不后悔当时说过那些话。

你诚挚的

莎莉·霍尔

既然已经开了头,达顿的心重回到曾留恋过的地方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到了第二年七月,达顿去找他的朋友杰夫斯,告诉他终于可以履行自头一年一月一直推迟至今的婚礼伴郎的职责了。

“绝对没问题,忠贞不渝的好男人!”奶牛场主约翰斯热情地满口答应,“虽然我最近在大热天里头晒干草,皮肤没以前那么白净,显得不够文雅了,但是我一定不会比那些小白脸干得差。感谢上帝,幸好这个世界上还有香水和发油,打扮下看起来就没那么粗糙了。我要好好地恭维她一通。我会跟她说:‘莎莉·霍尔,迟到总比不到好。’”

“不是莎莉,”达顿匆忙说,“是少霍尔太太。”

杰夫斯搞清楚状况之后,脸色马上变了,满是震惊与谴责。“不是莎莉?”他说,“为啥不是莎莉?我简直不敢相信!少霍尔太太!天哪,天哪——你的脑子到哪儿去了?”

达顿简短地解释了一下,但是约翰斯不愿接受。“要是有哪个女人还值得娶的话,那就只有莎莉!”他喊,“你反而还要放手!”

“我觉得我应该可以想娶谁就娶谁吧。”达顿说。

“嗯,”奶牛场主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这桩婚事太不合适了,查尔斯——真的不合适。要是我这样子干,你肯定会骂我是个该死的北方来的傻瓜,居然被一个花——花——花瓶勾得冲昏了头误入歧途。”

农场主达顿对这言简意赅的评论报以激烈的言辞回应,两个朋友最后不欢而散。约翰斯最终还是没给达顿当伴郎,他断然拒绝了。达顿离开的时候很是遗憾和伤感,而且杰夫斯就快离开此地了,因此两人说的那些反目的话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缓和或和解了。

这次会面后不久,达顿就同海伦娜举办了一个简单务实的婚礼,她带着小女儿同儿子团聚了。男孩这时已经把达顿家当成了自己的家。

接下来的几个月,这位农场主度过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快乐满足的时光。他的生命中曾有所缺憾,如今在人力能及的范围内已得到了完美的弥补。然而很快日子便有些暗流涌动,他的美梦也打上了阴影。海伦娜生性脆弱,不管体力也好道德也好,都缺乏忍耐力。从他最早认识她那会儿——八到十年前——到现在,其间她遭受了重重磨难。简言之,她的爱已燃烧殆尽,现在时不时会自怨自艾一番。她有时候会哀怨地追忆早年过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她不去想现在的生活比起她跟不幸的霍尔在一起时好了多少,却偏要去跟她踏出致命的第一步——与霍尔秘密结婚——之前的生活相比较。她不屑与富有农场主的妻子们通常会打交道的那些人为伍。农家生活的各种琐事在她看来都是令人苦恼的烦琐细节,不愿打理。要不是因为还有两个孩子,达顿的屋子几乎还是跟从前一样黯淡无光。

这些间或的种种不快终于让达顿开始抱怨,觉得他企图重拾旧情以纠正当初爱的偏差的努力最终还是白费了。“也许约翰斯是对的,”他会对自己说,“我应该继续跟莎莉过的。随浪而动见机而行,总好过逆水行舟。”但这些不和谐的想法他只是自己私底下想一想,表面上他依然是个体贴而仁爱的丈夫。

他人生中这一段灰暗的时光过了不到一年半,这些想法便戛然而止了,因为它们所牵涉的那位女子去世了。等她入了土,达顿对她的看法便改观了许多。无论如何,农场有她在还是比没她在强。她不过是一介普通女子,嫁给第一任丈夫后吃了那么多苦,性情变得尖酸一些实属正常。她有时缺乏同理心,时而行为又不可理喻,但底下藏着的是一颗坦诚善良的心,原本她也是个充满了希望与热情的人啊。她人走了,却留下了一个裹在白色襁褓里的红通通的小婴儿。他的全部心思立刻都用在照顾这个可爱的小家伙身上去了。

等到孩子开始蹒跚学步、牙牙学语了,达顿想到了一个可行的计划,很是欢喜。回顾迄今为止他对自己的人生所做的种种试验,他认为自己已经从失败中学会了谨慎、从错误中获得了智慧。

至于他的计划是什么无须深究就能猜到。莎莉·霍尔还同母亲住在欣托克,过着平静的生活,他还有机会纠正错误、改写人生,与她重归于好。海伦娜给一个家庭带来的是哀伤与优雅;而莎莉却会给一个家庭带来欢乐与希望。她不会像海伦娜一般鄙夷农家的质朴生活。而且,她嫁到达顿家还有一个明显的优势,没有谁比她更适合做她兄长的两个孩子以及达顿自己的孩子的继母了——而对莎莉来说,达顿现在也比从前更有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因为海伦娜已死,他不会再时不时缅怀一下自己未愈的爱情的伤了。

达顿不是一个想到就做、雷厉风行的人。他的这一补救计划原本很可能会拖上一段时间才执行,但突然一个冬夜到来了,就跟他上一次骑马去欣托克时一模一样,他于是问自己,连周遭的景致都在呼唤他再尝试一次,自己为何还要拖延。

他叫帮工给马备上鞍,穿上讲究的马靴和马刺,打扮得像个小伙子一般,亲了亲最小的两个孩子,然后上路了。他多希望老朋友杰夫斯·约翰斯也在场,这样就可以完美重现上一次的旅程了。唉!可惜约翰斯却不在。他搬到了这个郡的另一头,两人之间的裂痕到现在还没有机会修补。虽然达顿心里已经原谅了他一百次,大概约翰斯也早已原谅了达顿,但现在相隔太远,想要握手言欢的可能性很小了。

虽然没有好友相伴,他还是尽量让自己保持高昂的情绪;他边走边想事情,尽管没有同伴聊天,但也逐渐自得其乐。太阳渐渐西沉,树枝在天幕上逐渐勾勒出其形状,就像是一副蚀刻版画;驼背的老人背着柴火问候“先生,晚上好”,达顿也兴致勃勃地回答“晚上好”。

等他来到那个岔路口的时候,天色就跟当年约翰斯爬上路标那会儿一样暗了。这次达顿没有再走错路。“感谢上天,这次我到了以后也不会再认错人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一想到这次的求婚跟上一次一样,都是要纠正之前犯下的错误,而不是一时的意乱情迷,他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满足感。

这次旅途没有受阻非常顺利,路程似乎还不到上次的一半远。虽然天色很暗,但当大槭树后面霍尔太太家房子的大烟囱出现在他眼帘中时,时间不过傍晚五六点而已。达顿转念一想,又退回来,像上次一样先去了前面路边的客栈歇脚;他对着客栈的镜子仔细修饰了一番,要了点喝的,抚平一下因操劳而开始出现的皱纹,然后快步走向了高岗。

那天晚上莎莉正在给挤奶女工们做围裙,她们又添了两位新帮手,霍尔太太和莎莉已经不去挤奶了。不过总的来说她们的家庭生计状况变化不大,房子的外观变化也不大,除了一些小地方,例如那或许已有百年历史的窗上的裂缝,似乎又加宽了一点;而屋子横梁,似乎又变黑了一层;受现代生活品味的影响,她们在原来空空的壁炉角添加了一个格栅;还有黎贝卡,从前头发浓密时总是戴着帽子,现在头发稀疏了却脱掉了帽子,因为她听说现在不时兴戴帽子了。还有莎莉的脸,现在自然多了些阅历、添了些女人味。

霍尔太太正在用火钳夹木炭,就跟原来一模一样。

“五年前的今晚,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一边说一边放了一块木炭。

“不是今晚——不过应该是这个星期的某一晚。”莎莉的记性从不出错。

“哎,反正差不多啦。五年前达顿先生到这儿来娶你,而我可怜的儿子菲尔到这儿来死在家里。”她叹了口气,“唉,莎莉,”她紧接着说,“如果当初你有点手段的话,达顿先生会娶你的,不管有没有海伦娜。”

“这个没什么好伤感的,妈妈,”莎莉用乞求的语气说,“在这件事上我真的不想耍什么手段。虽然我喜欢他,但我并不是非他不可。加上中间还有这么个结,我绝不能嫁给他,”她态度坚决地补充说,“就算他现在再来找我,我想我也不会答应。”

“我可不敢确定,除非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我不会的,我告诉您是为什么吧。到现在这个年纪,我已经不会为了爱情而结婚了。而且即使我们明天就把奶场给关了,我们也不会缺吃少穿,所以我也不必为了一些更卑微的原因而结婚……我现在已经生活得很开心,这样就够了。”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外头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接着黎贝卡进来了,表情就像见了鬼一般。原来这位擅长脱脂及做黄油的能干女工(现在已搬进大屋来住了)开始听到了母女俩的闲聊,接着一开门就看见了达顿先生,这巧合顿时让她觉得毛骨悚然。霍尔太太和莎莉也都一面讶异,一面热情地招呼农场主,但很快他们就无话可说了。

“达顿先生,你可否帮我把壁炉的挂钩往上抬一下?卡口被卡住了。”女主人说。他依言照办,这个自家人一般的小动作一时缓解了他已有四年未曾踏足此地的尴尬和拘束。

霍尔太太很快就看出了他的来意,便起身去为客人准备晚茶,把两位主角留下。眼见莎莉举止温文尔雅,霍尔太太不禁为她刚才断然宣称自己不在乎他而暗暗发笑。等到茶备好了她才出来,觉得达顿看上去似乎没有刚来时那么信心满满;但莎莉看上去倒是很轻松,三人愉快地用过了茶点。

到七点时他起身告辞。霍尔太太一直送他到门前,好让灯照亮他下坡的路。走到门口时,他坦率地告诉她:“我来是向您女儿求婚的;我特意选了这个时辰,做好了各种准备,以为能够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她拒绝了。”

“那她实在太不知好歹了!”霍尔太太重重地说。

达顿停了一下,思考怎么表达,然后问:“我——我想她是不是有别的更中意的人了呢?”

“我说不好到底是有还是没有,”霍尔太太回答,“她有的事会对我保密。不过达顿先生,我肯定支持你。我会跟她谈谈的。”

“谢谢您,谢谢您!”农场主听起来高兴了一些,得到了她的保证后,这次不太圆满的来访便结束了。达顿沿着槭树根走下了斜坡,灯收了回去,门关上了。在斜坡底他差点撞上一个正准备上坡的人。

“在这么黑的晚上,要是个没有知觉的稻草人,恐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声音说道。达顿虽然非常意外,但还是马上辨认出了来人。“有可能稻草人不敢,但是我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话的是杰夫斯·约翰斯。

达顿说虽然这个时间地点不太对,但他还是非常高兴有这个机会让两人摒弃前嫌和好如初,然后问奶牛场主到这儿来做什么。

杰夫斯马上就表现出了他一贯的乐观和自信。“我打算来看看你的——亲戚——我一直都把她们,霍尔太太和莎莉,当成你的亲戚,”他说,“唉,查尔斯,其实是这样的,我发觉打光棍会让一个人越来越像个野蛮人,所以,我打算来这儿接受一点文明的熏陶,因为我觉得你剩下不要的对我来说已经够好喽。”他朝着坡上的大房子方向点了点头。

“你不是要来找莎莉——求婚吧?”达顿问,感觉似乎一盆冰水当头浇来。

“就是,我要用我的个人魅力,加上老天给点运气,争取娶到她。我觉得我应该能成功。我每个星期都要路过这儿——我现在的奶牛场离这儿只有四英里,你晓得吧?我每次都会隔着窗子跟她说几句话。但是今天晚上我是第一次要跟她说正事,是不是有点奇怪?你刚去过她们家?”

“是的,坐了一小会儿。但是她并没有提到你。”

“这是个好迹象,好迹象。现在我下定决心了,我要乘胜追击,按计划今天晚上就要得到她的答复。”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达顿祝愿他的朋友能够成功赢得莎莉芳心,虽然语气听起来略微有些干涩,然后两人便道别了。约翰斯答应会写信来告知详情,接着便沿斜坡而上,消失在大树和房子的阴影中了。一方方形的灯光传来,约翰斯进了屋,一切又重归黑暗。

“幸福的杰夫斯啊!”达顿说,“原来这就是答案!”

他决定当天晚上就回家。一刻钟以后他便出了村,第二天照常劳作,搬运储藏大头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等了又等,盼着约翰斯写信来告知婚期是否已定下,但是一直没有信来,也没听到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在马匹拍卖会上见到了约翰斯,他喜气洋洋地——至少比他内心的感觉要显得喜气洋洋——问道:“你的大喜日子是哪一天呀?”

出乎意料的是约翰斯并没有回应他的喜气洋洋。“根本没有,”他很小声地说,“事情办砸喽,她不肯嫁给我。”

达顿屏住了呼吸暂停片刻,然后颇为虚伪地安慰说:“你再试试——她可能只是矜持。”

“不是,”约翰斯很肯定地说,“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已经直截了当地谈了几十次了。她很直接地跟我说我不适合她。再跟她求婚她就要生气了。唉,查尔斯啊,五年前你放走了她简直就是丢了个宝。”

“确实——确实。”达顿回答。

他从拍卖会回家后,心情又发生了新的变化。他还以为约翰斯是他的对手,原来是完全弄错了。看来他还是有希望可以得到莎莉的。

这一次,因为事务繁忙,达顿只有将此事托付于纸笔传情了。他给她写了一封信,用一个女人能想得到的最具男子气、最直白的方式向她求婚。回信很快就送到了:

亲爱的达顿先生,

我非常明了您是出于何等善意第二次向我提出此事。比我条件更好的女子都会因这份荣幸而引以为傲;我读到过您在卡斯特桥农场主俱乐部上所做的关于甜菜牛饲料及其他类似话题的精彩长篇演讲,真的感到万分荣幸。但是我的回答跟之前一样。我不想费力去解释理由,事实上也很难解释清楚;所以我只能简单地说我必须谢绝同您结婚。

同以往一样祝您一切顺利。

您忠诚的朋友

莎莉·霍尔

信跌落在地上,达顿很是绝望。除了拒绝之外,信里似乎还有一些讽刺的意味在其中——“关于甜菜牛饲料的精彩长篇演讲”读起来很是可疑。不过,讽刺与否,她的回答已经很明确,他必须就此作罢。

于是他便全心投入事务中去以排遣郁闷。近来确实有件事占据了他大部分的心思——最近郡里正在谣传说本地一家银行倒闭,连累他也濒临破产了,他得澄清这个古怪的误会。确实有一个叫达顿的农场主损失惨重,大概是因为两人名字相近,造成了这样的误解。而且很多人都相信了这谣传,所以达顿花了好几天时间四处写信,终于让别人相信他跟原来一样并无负债,这才解决了问题。这件事还在收尾中时,他突然收到了一封莎莉的来信,让他很是高兴。

达顿撕开信封,信很简短:

亲爱的达顿先生,

我们前几天听说您因为XX银行倒闭破产了,非常担忧。现在误会已澄清,我的母亲催促我赶紧给您写信,告诉您我们非常高兴这只是空穴来风。您待我哥哥的两个孩子视若己出,而我无以为报,只能在这种时候写一封信以示关怀。他们两人几天之前都分别给我们来过信。

您诚挚的朋友

莎莉·霍尔

“这个见钱眼开的小女人!”达顿微笑着自言自语,“原来她以为我破产了,所以才拒绝了我啊。”

不过达顿的性格就是这样,几个小时过去后,他再想起这件事就宽宏大量多了,无法再责备莎莉。他问自己希望妻子拥有什么样的品质?爱心与忠诚。除此之外呢?精明世故。那么,不愿意踏上一艘沉船不正是她精明世故的表现吗?而现在她也知道了事情的真相。“管它呢,”他对自己说,“我得再试一次。”

他现在是一颗心全在莎莉身上,而且非莎莉不可,因此决不允许有别的阻挠;他总认为之前不成功是时间不对造成的。

既然上次挑周年纪念去结果不如意,他这次便等到了五月底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这种天气会让所有生命都傻傻地以为自己会永远沐浴在蓝天与阳光之下。他骑马走在长梣树道上时,几乎都认不出来这是他前两个冬日走过的那条道。现在他绝对不会再走错路了,哪怕闭着眼睛也不会。杜鹃的歌声正是最美妙时,不像在四月里还带着踌躇,或是六月时已显出颓势。阳光下爬行动物们就跟壁炉边的猫咪一般温顺迷人。他到达欣托克时已是傍晚,跟上一次到达的时间差不多,但是天色依然大亮,阳光依然明媚,远远地就能看清高岗。他看到莎莉在花园里,心顿时一阵颤抖。他第一想法是先去客栈,但他又对自己说:“不,我就把马拴在花园门前。如果一切顺利,我很快就可以把它牵进去。如果不顺,我就马上骑马离开。”

骑手高高的影子使得屋内变暗了,坐在里面的霍尔太太吃了一惊。他是从一条侧道骑马上斜坡来的,一般很少有人骑马走这条路。几秒钟以后他便进了花园来到莎莉身边。

五分钟——唉,也许只有三分钟——在那排蜂箱后面这桩事情就了结了。虽然春光正明媚,蓝天美得令人心醉,但达顿还是没能如愿。“不,”莎莉非常坚决地说,“达顿先生,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嫁给您的。我——曾经很乐意,但是现在我永远都不能了。”

“可是——”达顿乞求地说,他突然变得能说会道,滔滔不绝地描述他愿意为她做的一切。他会每周赶着马车带她回来看望母亲——带她去伦敦——给她一大笔钱——他简直是想尽了各种办法来承诺、哄劝和诱导她。但是全都无济于事。她用一个实实在在的“不”字插进来,结束了他的一番辩解,就像是大路上的铁门轰然关上了一般。达顿停了下来。

“所以,”他简短地问,“你上次拒绝我时并没有听说我要破产的传闻?”

“没有。”她说,“你以为我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拒绝你,这好像更于事无补。”

“也不是因为几年前我轻慢了你让你记恨?”

“不是。那点记恨早就过去了。”

“啊——那你一定是鄙视我了,莎莉!”

“不,”她缓缓地回答,“我并没有鄙视你。的确,我不再像从前一样视你为英雄,但也只是这样了。真实的原因是,我自己一个人过得就很开心,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要跟任何人结婚。现在,我能否请您帮我个忙呢,先生?”她说话时的神态真是难以言喻地令人心动神迷,往后每次达顿一想起来,都禁不住咒骂自己当初愚蠢,如今只得一辈子后悔。

“请尽管吩咐。”

“请你以后再也不要跟我提起这件事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永远是朋友,但是永远也不会是爱人和夫妻。”

“我再也不会了,”达顿说,“就算活到一百岁也不会了。”

他的确再没有提起。他很清楚她的芳心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等到他的养子养女成人,各自成家立业后,达顿同霍尔一家的通信彻底中断了。许多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听人说起莎莉,她因为个人魅力招来好些个求婚者,但她全都拒绝了,一直坚守着她独身的决定。

一八八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