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庶的本都王国
早在公元前10世纪的上半叶,古代迈锡尼人就已经进入了黑海地区。这些冒险家们来到这里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寻找铜或者锡矿,这些他们制造武器和工具的必需原料。但随着时间的延续,他们的活动范围也越来越大,由黑海南岸的小亚细亚半岛到北岸的南俄大草原,甚至沿着第聂伯河、多瑙河、顿河等汇入黑海的河流逆流而上,前往荒芜的高加索山脉。远航的目的也变为河流入海口处丰富的渔获和充足的造船木材,在古希腊的文献中我们不难找到不少赞美黑海特有的鲣鱼、竹荚鱼的美味的诗句。直至今日,那里依旧是著名的渔业区,在鱼汛到来时,渔民们甚至可以站在浅滩上用手抓到足够的渔获。古代的希腊人给这片富饶的海域起了一个名字——本都(pontos euxeinos,意思是宜人的海)。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古代冒险家在进入这片海域时,他们认为自己正在驶向世界的尽头。古希腊人眼中的世界从赫拉克勒斯石柱延伸到法西斯河(里奥尼河,格鲁吉亚境内一条流入黑海的河流),即地中海的西端到黑海的东端。所有的大陆与岛屿位于一个被海洋包围的平台之上,而黑海与地中海则是唯二可以通航的海洋。在这片接近世界尽头的海域之中,遍布着神话传说。比如在多瑙河入海口的一个小岛上有阿喀琉斯的坟墓;冥界的入口则位于黑海南岸的某处,赫拉克勒斯正是在那儿驯服了冥界的看门犬刻耳柏洛斯,并将其带到国王的面前;传说中战神的女儿亚马孙人居住在今天土耳其北部提尔姆河口;伟大的普罗米修斯则是在黑海东岸的高加索山顶峰,忍受着老鹰每日的啄食,直到为赫拉克勒斯所解救;而伟大的阿耳戈英雄们寻求金羊毛的远征的目的地——科尔喀斯位于今天的格鲁吉亚。直到19世纪,当地的山民还将羊皮放入河水中获取里面的金沙,也许这就是金羊毛传说的真相。在这里,财富与危险,海洋与陆地、神话传说与现实交织在了一起,对于古代的希腊人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
现代人应该感谢古代的作家们,他们用十分形象的语言描述了这片海域。他们将黑海形象地比喻成游牧民族使用的筋角复合弓:西面的尽头是博斯普鲁斯海峡,在那里黑海与地中海连在一起;东面则是从高加索山脉流下来的里奥尼河;在黑海的北面则是两条圆弧形的弓臂,一条通过保加利亚、罗马尼亚、乌克兰海岸;而另一条则通过俄罗斯与格鲁吉亚;两条圆弧向彼此弯曲,形成了两个浅湾。西部的浅湾是第聂伯河与多瑙河的入海口,而东面的浅湾则通向刻赤海峡,将亚速海与黑海连接起来;这两条圆弧在射手的手——钻石形状的克里米亚半岛连接交汇;而弓弦,虽然并不像古代作家想象的那么笔直,在今天的土耳其的北部海岸伸展开来。由于地中海与黑海海流的缘故,黑海最主要的海流沿着海岸,按照逆时针流动,另外还有一条直线的海流在黑海的中央南北向地流动。这对于古代航海非常有利,因为古代的水手缺乏足够的航海知识,他们往往只能在距离大陆不远的海域航行以确定自己的位置。海流的存在使得古希腊人在风向不利的时候,也可以借助海流的力量驶向自己的目的地。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黑海的南部海岸的古希腊殖民地比北部繁荣,数量也多得多。
到公元前5世纪,黑海的沿岸已经遍布大量的希腊殖民点了。这些城市有些只是单纯的贸易点,还有些已经是独立的城邦了。不过希腊人并不是黑海北岸的主要居民,这里可谓是人种的熔炉,有高加索的山民、红发的色雷斯人、善于骑射的斯基泰人以及许多其他民族混合在这里。在那里,城市往往修建在大的河流的入海口,附近有着大片肥沃的土地,希腊商人们可以乘坐船只沿河而上,进行贸易。而在黑海的南面,即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亚洲一面,通往平原的山丘向南穿过整个安纳托利亚直至托罗斯山脉,在向北的海岸上升,形成了陡峭的丘陵与山脉,直至本都山脉,将南岸区域与小亚细亚半岛内陆分隔开来。而当地的殖民城市往往修建在险峻的山脉或者悬崖上,面朝大海,城内的希腊移民用险峻的地形将自己与充满敌意的内地居民分隔开来。相比起内陆地区,这些殖民城市的经济与黑海沿岸以及爱琴海沿岸的其他希腊城市的联系更加紧密。因此,当时波斯帝国虽然征服了这里,但给予这些城市相当的自治权,而内陆地区则由波斯王室派出总督统治,其中的一个就称为本都。
◎ 古希腊陶器
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在巴比伦离开了人世,他的部将们立即为帝国的控制权争吵了起来,很快口头上的争吵就变成了可怕的战争。到了公元前301年,庞大的马其顿帝国分裂成了好几块,继业者之一的安提柯控制了叙利亚和小亚细亚,成了诸将中最强大的一个。而当时有一个叫米特拉达梯的波斯贵族在安提柯的手下效力(很可能还是人质),他与安提柯之子德米特里成了好友。安提柯有一天梦见自己将黄金播在田地里,而收获者却是米特拉达梯,安提柯一世认为这是神在梦中对自己的提醒,他立即下令手下去逮捕米特拉达梯,准备将其处死。得知此事的德米特里立即通知了自己的好友,惊慌失措的米特拉达梯只来得及带着6个骑兵逃到了黑海沿岸的帕夫拉戈尼亚的一个城堡中,在那里竖起了旗帜。米特拉达梯的运气很好,就在他逃走后不久,伊普苏斯战役爆发了,在这场战役中,安提柯父子被马其顿的卡桑德、色雷斯的利西马库斯、塞琉古所击败,年逾八旬的安提柯一世战死,小亚细亚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为了牵制自己的敌人,已经获得埃及的托勒密选择米特拉达梯作为支持对象,借助托勒密的支持,米特拉达梯逐渐控制了帕夫拉戈尼亚与东边的本都王国,并于公元前281年称王,这个人就是本都王国的开国国王——米特拉达梯一世。
现存的史料中对这位米特拉达梯一世的记载内容并不多,他自称是波斯阿契美尼德王室的后裔,大流士的子孙。这应该属实,即使是假,他至少也是一个地位非常高的波斯贵族。因为米特拉达梯在波斯语中就是“密特拉的赠礼”的意思,这个名字只会出现在波斯王室或者地位极高的贵族中。而且他举起旗帜后,帕夫拉戈尼亚乃至本都的许多当地驻军很快都投到了他的麾下,显然这位米特拉达梯一世本人的家族在那儿有很高的威望,很可能他本人或者父辈曾经在这个行省担任过重要职位,这种职位一般只会给予很高级的波斯贵族或者王室成员。
米特拉达梯一世称王之后与西边的邻国比提尼亚结为盟友,抵抗塞琉古王朝的进攻。在他继位的第二年,就发生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件——加拉太人的入侵。加拉太人本是高卢人的一支,他们从色雷斯迁徙到今天土耳其中部高地的一个地区,这些高卢人按照他们的风俗四处劫掠,成了当时小亚细亚诸国尤其是塞琉古帝国的重大威胁。米特拉达梯一世此时表现出了惊人的灵活手腕,他巧妙地借助高卢人的势力,消灭了自己领土上原本借助以对抗塞琉古的托勒密驻军,然后与高卢人结盟,抵抗塞琉古帝国,从而解决了内部隐患。在公元前266年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他统治下的本都王国已经是黑海南岸强大的国家之一。
◎ 杀死公牛的密特拉女神,传说正是她杀死公牛四溅的血让宇宙有了生命
在接下来的一百多年时间里,本都的历代国王都在竭力控制博斯普鲁斯海峡和黑海沿岸的大片土地。本都的主要敌人是马其顿的安提柯王朝以及地中海东岸达达尼尔海峡附近的帕加马王国。因为小亚细亚半岛的地形是中央为荒芜崎岖的安纳托利亚山地与高原,这将塞琉古帝国与本都王国分隔开来,因此两者其实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保持着一种联盟关系。本都的主要扩张方向是黑海沿岸,而位于小亚细亚西北部的帕加马王国以商贸立国,与黑海沿岸的许多希腊殖民城市有密切的联系;而马其顿王国后期控制了色雷斯,如果要向亚洲进攻就必须控制达达尼尔海峡。本都的扩张与前两者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为了牵制这两个敌人,本都王国往往采取了远交近攻的外交政策,力求与希腊半岛、罗德岛等马其顿王国的传统敌人搞好关系。在第三次布匿战争期间,当时的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五世甚至派出了一支小舰队去帮助当时的罗马围攻迦太基,并赢得了“罗马人民的朋友”的称号,成了罗马的盟友,其目的可谓是不言自明。
公元前120年,米特拉达梯五世在首都锡诺普的一次宴会中中毒身亡。根据遗嘱他将王位留给了年幼的长子米特拉达梯六世和次子米特拉达梯·刻瑞斯督斯,由于两人的年龄都还很小,实际上控制国家的是他的遗孀劳迪斯。
与绝大部分母亲一样,劳迪斯比较偏爱较为年幼的次子,希望让次子成为唯一的国王。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年纪较大、性格刚毅、权力欲极强的米特拉达梯六世成了母亲永远掌握权力的障碍,在王室成员间的权力斗争中即使是母子的亲情也显得格外单薄。为了逃避母亲的暗害,米特拉达梯六世逃离了王都,据说他在旷野之中长大,身边只有父亲留下的一小撮忠实的奴隶。这段游荡不定和充满危险的生活锻炼了他的身心。当时人根据米特拉达梯六世献给神庙的他自己的盔甲来判断,这位国王有着极其魁梧的身材,而且在骑马和射箭上无人能比。他还是个第一流的希腊艺术的鉴赏家,在他的身边有着一大批艺术家、历史学家、诗人和哲学家。但是优良的教育并没妨碍他成为一个极其狡猾和残酷的暴君,幼年时的颠沛流离、丧父,以及与母亲的尖锐矛盾让他懂得了用佯装和伪善来保护自己,无论是血脉亲情还是巨大的功勋都不能阻止他的怀疑。在此后漫长的统治生涯中,米特拉达梯六世的双手沾满了他几乎所有亲人与部下的血,因此在最后的时刻,这位国王是极为孤独的。
◎ 希腊方阵兵的对抗
公元前115年,羽翼丰满的米特拉达梯六世推翻了母亲的统治,并将自己在旷野中学到的东西付诸实践。他处死母亲与所有的兄弟姐妹们,只有一个人除外,被他霸占为妻子的妹妹拉奥迪凯(这种兄妹结婚的情况在古代波斯王室中很常见)。现在拥有王室血脉的只有自己一人了,消除了内部隐患的米特拉达梯六世将目光转向国外。相比起视野里的其他势力,米特拉达梯六世此时的形势可以说是完美。
罗马——塞琉古战争(公元前188年)中,高达1.5万优卑亚塔兰特的战争赔款摧毁了塞琉古帝国的财政基础。更糟糕的是,塞琉古在战争中失去的小亚细亚大部分都落入了罗马的传统盟友帕加马王国与罗德岛手中,他们无疑起到了监视塞琉古帝国的作用,而不久后帕加马又变成了罗马的亚细亚行省。而马其顿的安提柯王朝在第三次马其顿战争(公元前168年)后被分为四个自治共和国,并在第四次马其顿战争(公元前146年),也就是最后一次马其顿战争后沦为罗马共和国的行省。公元前147年,希腊爆发了以阿凯亚同盟为首的反罗马大起义。罗马在镇压了起义之后,解散了阿凯亚同盟,摧毁了起义者的中心科林斯,居民被拍卖为奴隶。中希腊与南希腊变成罗马的行省,只剩下雅典、斯巴达与德尔斐还保留着形式上的独立。而埃及的托勒密王国变得如此腐败,以至于离开了罗马的军事支持,托勒密的法老们甚至无法维持自己对埃及的统治。
不难看出,在公元前倒数第二个一百年里,罗马人的征服大潮摧毁了希腊化世界里最强大的几个势力,并将其中最为肥美的部分变成了直接统治的行省。剩下的几个幸运儿则不得不压榨完公民的最后一个铜板,以便讨好贪得无厌的罗马包税人和元老们,免得哪天成为罗马大军下一个征讨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没有人再有精力来阻止黑海边上的某个国王东征西讨了。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黑海沿岸的那些相互孤立的希腊殖民城市,无论是从经济上还是军事上都是很难独立存在的。尤其是黑海北岸的那些,他们直接面对着南俄大草原,那里自古以来就是游牧民族的地盘,如果没有外部的支持,他们很难长时间抵御数量上远远超过他们的斯基泰人的进攻。而马其顿、塞琉古及希腊本土的几个重要联盟的毁灭使得原有的军事和政治庇护不复存在。同时在经济上,原本这些黑海沿岸的殖民点向希腊本土以及小亚细亚沿岸输出粮食、鱼和木材等原材料,输入葡萄酒、橄榄油、陶器等制成品,但罗马的政府摧毁了原有的贸易据点(比如科林斯,就是当时东地中海最重要的贸易中心之一),这无疑伤害了这些黑海沿岸的希腊城邦的利益。因此,这些希腊殖民城市急需一个新的庇护者出现,而米特拉达梯六世无疑是个很不错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