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筑道
从天隳山上被强征的劳工约莫二十来人,下山时勾武环视了一遍,发现村中大半青壮男子都未在其列。应是在他高声报信的时候,便即匆匆逃进后山去了。猎人一旦进了山,即便是虎狼熊豹也不一定追得上。这二十多人大多是箭术不精,平日里体力也大多不济的村民。这些人一旦去了金牛道,怕是回来的机会都渺茫了。
这些劳工一下山去,便在天隳山下二十里处的一个山洼里停下了。官兵令他们全部蹲下,手执刀戈围成一圈。在此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天已经微亮,只见得天光晦暗,形如死灰,只露出一点细细曦光,似乎永无光明的那一刻。
过不久,忽听得四面鸟雀惊飞,少时,周围的林子里都响起了大片的脚步声。不时还传来哭号和训斥的声音。勾武仰头去看,只见又有三四支蜀军队伍从林中穿出,押送着一群青年男子,每人都被绑了手,用长绳连在一起,如同押送着一群战败的俘虏。
这些都是从左近村镇里强征来的劳工。几路蜀军将人合在一起。片时之后,便有小兵过来点数,勾武大致看了一下,就这几路劳工合在一起,差不多有近两百人左右。有的人面色麻木,有的面带血迹,有人低声抽泣,神情之中都是难掩的绝望。
再过了不久,远方有一大片人马飞奔而来,扬起一片蒙蒙的飞尘。两队人马在此处会面后,那新到来的官军有数人下了马,手执簿册,前来挨个登记。这两百多人被分成四批,由不同的裨将率领着,分别往四个方向而去。他们将会前往不同的工地,有的前往剑阁,有的前往褒水,有的前往梓潼等。
从天隳山上下来的这批人中,竟没有一个同伴分到了勾武这一拨。其余人临走之际,相互遥望,虽未言语,却已在默默互道珍重。眼看着其余三批都已出发。他们这一批却还迟迟不动。勾武从人缝中看去,只见那天隳山上被自己威逼过的蜀将正和前来交接的蜀将交谈着,两人不时看看勾武的方向,一人眼神凶狠,另一人饶有兴趣。勾武心中暗叫不好,那蜀将恐是想伺机报复,这一路上怕要吃些苦头了。
那两名蜀将交接完毕,互相打了个拱,那前来交接之人翻身上马,一招手,队伍便即向北面出发。勾武微微回头,只见那名蜀将狠狠地啐了一口。不及再看,一计鞭子突然打在他肩上,左侧马上一蜀兵吼道:“看什么,快走!! ”
勾武心里涌出一股怒火,可是周围官军便有几十人,任他有多高的身手,手无兵刃,又无弓箭,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于是只得默默忍了,随着大队往前而行。
蜀道路难行,这一路往北的道路不尽是大道,好些地方都是些山路沟谷,走马都不方便。他们这一群劳工被绑住了双手,更是十分困难。碰到些水流湍急的滩涂,一群人涉水而过,只走得慢了些,一记皮鞭便会破空打来。逢着难行的山道,劳工们只得相互拉拽,才能踏上石坎。在这批人里,勾武的气力算是最好的,一路上都是他扶助其他人,行了这几十里山路,众人都对他颇有好感。有些人听过他的名号,只是并未见过,所以也互不相识。一行人彼此无话,但这般雪中送炭的帮扶,却是令人暖心不少。
蜀军看着他身形矫健,又能帮着其他人走得快些,瞧着挺识大体,也便不怎么难为他。
一连翻了数座大山,天已经到了晌午。一行人寻了个宽敞的地方歇脚。虽然不远处便有林子,可这些蜀军偏偏不选林子,只因林子树木茂密,若是有人脱逃,追起来颇为麻烦。因此便由得这一群劳工在太阳底下暴晒,他们自己躲进树荫,喝水纳凉。
天气如此炎热,如同火烤,四面的绿叶也都有些干枯迹象,这般暴晒,只觉得皮肤传来针刺般的疼痛。劳工们早已是饥渴无比。瞧着蜀兵个个大口饮水,却只能干舔嘴唇。勾武也已是大汗直冒,唇干如纸。心里只想喝水,可对面箭在弦上,戈在手中,时时刻刻凝视着他们,一群人竟无一人敢说话。勾武虽然打猎勇武,然而却从不想和官军争斗,毕竟寻常百姓与那庞然大物相抗,无异以卵击石罢了。
便在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官军的时候,那名押送他们前往剑阁的蜀将压着剑逐步走近,他含笑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勾武,问道:“你是勾岳虎将军的儿子?”
勾武道:“将军认识先父?”那蜀将哈哈一笑:“你父亲叱咤疆场之时,本将还是个娃娃,哪里得见?”勾武连声回答了两个“是”。那蜀将又道:“不过本将倒是颇为敬重你的父亲。是位年少有成的英雄。算起来,你父亲去世的时候还没你现在的年纪吧?”勾武点头说是。
那蜀将把手里的水递给他,勾武称了一声谢,慌忙拧开水袋的塞子,正移到嘴边,余光却突然瞥见周围几十人渴望的眼神。有几人微微起身,伸着脖子似在眺望。有人面色发紧,嘴唇翕张,似在哀求。勾武一时心中不忍,便欲将水袋递给身侧一人。
“水是本将赏你的,只准你自己喝。”那蜀将压着嗓子说道。勾武顿了一顿,只觉得捏着水袋的手有些僵硬,他极想喝水,可是他喝这一口,心里却极不舒服。思索了好久,他终于还是将水袋还与那蜀将,道:“将军,小民不渴。”
那蜀将忽然大笑,道:“好得很,好得很。”一招手,便命人抬上一桶水来,劳工们早就眼红,立时一拥而上,抢过水瓢大饮起来。勾武心痒无比,也往前靠了些,那蜀将却拿剑柄将他抵开,道:“你不是不渴吗?不渴喝什么水。”说罢大笑着回身,招手向两边的蜀兵说道:“给我看紧了,谁都能喝,他不能。”
勾武自知这人定是替之前那蜀将报复自己,他却也无计可施。强自忍下口干舌燥的感觉,蹲在一边,不再去看。可在这一角度,他却无意间看到一人并未前去喝水,那人背靠着一块石头,正小心翼翼地在石棱之上磨蹭,看样子是想磨断绑在手上的绳结,趁机逃跑。
过了一小会儿,眼见着那人手上的绳子已经断了,他在地上捡了块尖石片攥在手里,站起身来,稍稍向空地的边缘靠了几步。离他最近的蜀兵似乎有所觉察,提着腰刀一声呵斥,那人却仍兀自不动。那蜀兵立时便被激怒,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那人见势,双眼陡睁,猛地冲上前去,捉住那蜀兵握刀的手,身子一转,猛地将其背摔在地,刹那间,他手中的石片应声砸下,狠狠刺进那蜀兵的脖颈之中。蜀兵闷哼一声,便即毙命。
周遭蜀兵惊诧之下飞快围了过来,那人速度也是奇快,一转身便往林子里飞奔而去。那蜀将踏步过来,见着地上惨死的士兵,一把从卫兵手中夺过长弓,搭箭要射。勾武见状,猛地上前推了那蜀将一把,那蜀将一个踉跄,羽箭射偏,没入了一片灌木之中。
那蜀将怒而回身,一脚踹在他小腹上,勾武吃痛,身子顿时弓起,那将又是一脚踹在他肩头,勾武身形不稳,仰面摔倒,周遭蜀兵一拥而上,七八支蚕纹铜戈抵住他的咽喉,令其无法动弹。
“你想造反!”那蜀将斥道。
勾武大喊道:“将军请饶他一命,他只是……只是受惊过度而已。”
那蜀将冷笑一声,随即转身,重新搭箭射出,只听得林中立刻响起一声惨叫。少时,两名蜀兵将那逃跑之人捉了回来。按在了勾武面前。
“你想救他?”
勾武有些心惊,不知此人又要干什么。一时不敢回答。那将冷声道:“你要救他,可以。看在勾将军的面子上,我允了。”勾武低头道:“多谢将军。”
那将却又一招手,喝道:“把他的双手砍了!”那逃跑的男子闻声,不禁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口中大喊饶命。两名蜀兵却将其拉在一边,唰唰两刀,竟将其双手齐腕斩下。那人痛不可当,嘶声大喊,一声声直令人心中悚然。那蜀将上前又问:“你还救他么?”
不等勾武回答,那将再度招手,两名士兵将那人放倒,挥刀下去,又将那人双脚齐踝砍断。勾武本只想救他一命。可此时那人已是生不如死。他自己一句话而已,便令其陷入如此绝境,他心中真如火灼一般。周遭人不由得惊惧万分,大气也不敢出。
勾武眼眶绯红,闪烁着愤慨的泪。他咬着牙关抬头望了一眼那蜀将,眼中的恨意几能杀人。只过了不久,那被斩去了手脚的劳工已是精疲力竭,血一汩汩地从他身下淌出,顺着沙石和泥土往低洼处流,少顷便聚成了一处处血泊。
那蜀将大吼道:“谁要再敢跑,下场跟他一样!”话音一落,四面的劳工赶紧蹲下身去,低头不言。那蜀将翻身上马,重又出发。只听得鞭声呼啸,劳工们又被赶到了队伍中央,跨过两具尸体,踩着血迹重新出发。勾武无奈地回头望了望,只见那血泊中的人还尚未断气,偏着脑袋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有那么一瞬,勾武似乎看见他对自己笑了一下,可鞭子立即打在了他的肩上,勾武吃痛,转过了头去。等到再度回头,那处地方已经被遮去,看不真切了。
再往北走的这一路上,其他劳工已经不敢再同勾武有接触,都自觉地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勾武也自知他们的恐惧。于是尽量离他们远一些。这一路走走停停数天,那蜀将处处针对他,勾武真是吃尽了苦头。直到五天之后,这一批劳工才抵达了梓潼的栈道施工处。
这里离成都已有四百余里,乃是梓潼境内一处深涧南侧。穿过一道峡谷,再行不远,便是一处绕山的悬崖。只在峡谷之中时便已经能听见峡谷尽头处传来密集的敲击声。峡谷这一截的道路已经凿通,竟是生生从峡谷一边的崖壁之上凿出的一道巨大凹槽。此处道路狭窄,宽不逾两尺,道路从整石中开凿,因此高度有限,差不多只能躬身前行。
到了此处,已有多处押送劳工的队伍从四面赶来,浩浩荡荡,形如一支大军。实不知这么多的人蜀军是从哪里征来的。勾武行在其中,只觉得身旁所有的人都失了魂一般,胡乱地向前游荡。好像这不是前去修筑的劳工,而是前去投胎的孤魂。
崖壁上的栈道尽头还未全通,不过在那尽头放着一块硕大的木板,四角拴着手臂一样粗的麻绳。蜀军赶着一批人走上木板,便听得悬崖上方一阵吱呀作响,那木板便被平吊着缓缓上升。勾武抬头望了一眼,只觉这峡谷的一线天颇为刺眼,看得久了,稍稍适应后,便能看见悬崖边立着许多卫兵,六尺一哨,戒备森严。
恍惚之间,只听见耳边一声大喝,他刚反应过来,一名蜀兵在他腰上踢了一脚,勾武一个踉跄踏上了木板。那蜀兵一声呼啸,木板只一晃,便一顿一顿地往上升高。
升到半空,勾武忽听得另一边的悬崖传来了一阵惨叫声,声音传入峡谷,来回跌宕,直叫得人头皮发麻。勾武忙向木板中心靠了靠。不多时,木板已经升到了顶,原来这木板两边的绳子通过一个轮轴缠到了一个巨大的转盘上,转盘伸出了六个碗口粗细的把手,六个满身横肉的黝黑大汉正推着那巨大转盘转动,口中发出唬唬的吼声,如老牛一般卖着力气。
一行人走下木板,被一队士兵押送往前。勾武左右观望,发现这悬崖顶上竟还算平整,本来应有一小片林子,此时也已被砍伐殆尽,这些木头被就地取材,建起了数十间简陋的篷房。其间有士兵成队地来来去去,时见两三名劳工扛着木头匆匆往悬崖方向赶去,或是有人招呼着,用木板车运送着巨大的布袋子。无数的木料被架起,劳工正将其一一锯成木板,也有的拿着些铁质凿子,正在不远处挑拣用具。勾武从未到过军营,也不知军营是否就是这般模样。但是此处的人都无比繁忙,便如他们在路上一般,稍有迟缓,一旁的监工便会举起鞭子抽打。
在按名册清点登记之后,便有人领着他们前往工地深处的一间屋子。卫兵一出去,门便被锁上。这房子十分坚固,而且连个窗都没有,一旦关上了门,便是漆黑一片。数十人挤在一个小小房屋之中,时而便响起有人被踩到脚的痛呼,一时间,屋中有了一段小小的轰乱。
没过多久,这种轰乱便停了下来,这些人都是被抓到这里的无辜百姓。大家并没有做错什么,天不怜幸,一路来到这里,每一个人都吃尽了苦头,没有一个不是可怜之人。众人的心情都不好受,自然也没什么心情打架斗殴。几十人只是陆陆续续地靠着屋子坐了一圈儿,勾武坐在最里面的角落里,在这黑暗之中难以视物,仿佛自己落入了一个虚无世界之中,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正在吞噬着自己,令自己向着不归的深渊逐渐沉沦。
他想起了风芷的浅笑欢颜,两个孩子的嘻哈打闹。在这个地方,他无比怀念从前那些平凡的生活,哪怕打猎一天什么收获都没有,却也自由自在,生活无忧。然而现在,自己像个身陷囹圄的犯人一样,囚禁在这漆黑的屋子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
不知是从那个地方飘出了一个细微的啜泣声,所有人本就绷着一股悲凉的情绪,这一声啜泣仿佛是刺破口袋的锥子,屋子里陆陆续续便响起了哭泣声。声声都在耳边,无比凄凉。勾武也满眼湿润,不知何时才能回到家乡,得见妻儿一面。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屋子的门突然被打开了,有士兵在门口点名,勾武身边一人应了,随之出去。不过去了许久都未回来。小半个时辰后,房门又被打开,士兵点了另一人的名,不过那人出去后也一样不回。
接下来几个时辰里,房中的人都被陆陆续续地叫了出去。这一路行来十分疲累,勾武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到勾武这儿已是近乎半夜时分,朦胧之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哪个叫勾武!说话啊!”那士兵在门口高声喊道:“勾武,给我滚出来!”
勾武惊醒过来,忙爬起身跨到门口去,那名蜀兵个子不高,却横得厉害,大骂道:“老子叫你这么久,你这双耳朵是废的么?”勾武道:“小民一路困顿,不自觉就睡过去了。将军请莫怪罪。”那士兵听得有人叫他将军,心里一乐,脸色突然变得好看了些。只扬声道:“算了,本监不跟你一般计较。跟我来吧。”说着,便背手走在前面,两人手执兵刃,在勾武身后行着。
皓月中升,银光倾泻满地,照得整个营地一片透亮。勾武随着那人转过了几座房子,来到一处房门前。还未走进,便听得那房中传来一阵阵刺耳的惨叫。
“进去!”
勾武微一发愣,心里不禁有些悚然。这才稍稍探头看了一眼,背后两名士兵用力一搡,已将他推进门去。这扇门形如闸门,乃是从上往下关闭的。勾武才刚刚进来,大门哐当一声砸落下来,隔绝了与外面的联系。冷白的月光顿时消失无际,换成了房中昏黄的火光。
少时,只见两名士兵执着绳索和腰刀过来,一句话不说,左右架着勾武便往前走。行不到五十步忽又听见旁边发出数声惨呼之声。勾武听得心惊胆战,饶是他勇武能杀人熊,此时也是头皮发麻。左右环顾,只见这个房间比其他的大上许多,其中设有很多隔间,光线昏暗,但是却十步一岗戒备森严。那些隔间之中时不时便会发出一阵惊叫求饶之声,直令得此处如地狱修罗场一般。
即便再笨的人大致也能猜到这是个什么地方,勾武左右瞧了一眼,两名士兵面色冰冷。勾武开口想问,可是话到喉头却又不敢出口。在这样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已是绝境之中,无论来什么也只能受着,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两名士兵架着他转过了两个弯,进了诸多隔间中的一个,那隔间之中放有各式刑具,钉床锯刀,匕首大棍,一应俱全。在隔间角落里燃着一盆炭火,其中炙烧着一块长柄烙铁。勾武心惊不已,两士兵将其绑到木架之上,固定头手,勾武对两人突然大喊道:“我做错了什么,你们便要对我用刑!! ”
那两名士兵似乎是听了太多,全然不理,只是熟练地绑好了他的双手,用两根木条卡好了脖子,勾武便完全不能动了。事毕,两人走出门去,换了另一人进来。那士兵从炭火炉里取出烙铁,两步便到了勾武身侧。
勾武大惊,拼命地想要挣脱手脚上的绳索。那士兵走近一步,他的心便悬起一阵,一时用极了力气,青筋暴涨。
“混账,你想干什么!”
话音刚落,那士兵手中的烙铁便印到了他脸上。勾武只觉一阵令人眩晕的痛直入骨髓,头仿佛就要裂开,不由得一声长啸,其声宏如熊吼,那士兵一惊,手上的烙铁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火花来。那人见勾武满脸憎恶,担心他能挣脱绳索,来不及捡起那烙铁,便夺门而出。
一阵阵剧痛袭脑,只不多时,勾武已是全身大汗,不知不觉便昏了过去。
等他再度醒来,已是在另一间房中。壁上燃着火把,墙角铺着一圈稻草。房里有数十人拥在一起,有的已在睡觉,有的坐在草上,与身边之人谈论。这些人衣着各异,有的长发过腰,有的蓬头垢面,但所有人的脸上都烙印着一个字,乃是古蜀文中“筑”字。
勾武这才明白,原来之前那士兵在他脸上印的便是这个字,意在给金牛道修筑的劳工打上无法磨灭的记号,即便此人趁乱逃跑,只要他还在蜀国境内,一旦被发现,身份便立刻得以识别。
见他醒来,一名中年人托了一瓢水走近,扶他起来慢慢饮下。那人瞧着有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已满是白须,皮肤枯皱,眉头紧锁,已浑似一名花甲老人。
“第一天,都这样,过几个时辰就不疼了。疼得厉害,便用水冲冲,好受些。”那人收了水瓢,随意地扔进角落的水缸里,便又瘫倒在墙边,闭眼小憩。听得他言,勾武又觉得脸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不过比起之前已是好上不少,如今已在能忍受的范围内。
勾武向边上挪了一点,那中年人身边的男子给他挪了个地方,勾武点点头以示感谢,便也靠了过去。
“你来很久了?”
那中年人回道:“是很久了,啊……”他张开嘴冥思了一番,“多久了呢?算下来,怕是有半年了吧。”
勾武道:“你从哪儿来?”
那人一笑,“从哪儿来的并不重要,到了这儿,都一样,命都不是自己的。要是长天眷顾,兴许能多活个一天两天。可是没啥意思,都得死在这儿。”
勾武闻言,心里颇为沉重。只觉得心里那点小小的希望也正在不断地破灭。他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房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极为沉寂。
良久,那中年人又说道:“明日你应该要上工地,咱们这一组是打栈桩,你自个儿拴好绳子,那绳子不结实,也别全想着它能救你的命,得抓好石棱,这双手多用些劲儿。咱们组不怎么挨打,可都是要命的活儿,别的不重要,想法子活下来要紧。”
“栈桩组?”
那中年人摆了摆手,侧过去睡了。那给他让位置的劳工解释道:“这金牛道修筑工事极其复杂,不同的地段地形,分工也不一样。有凿石的,有嵌板子的,还有些生活炊饭食的,咱们这组最危险,得吊着绳子在悬崖上凿洞打栈桩,只有将栈桩打好了,其上才能铺路。他们给我们发的绳子都不算结实,在石头上反复磨上几遍,很容易断的。老罗大哥心眼儿好,提醒你呢。”
勾武心里大致有了数,和两人道了声谢。那人道:“天亮还早,睡会儿吧,明天就得干活儿了。养足精神,要不然没力气。”勾武点头,那人便也转过去睡了。
不多时,四处已响起了鼾声。勾武却全无睡意,斜倚着望向墙壁上燃烧的火把,火焰闪动,其中似乎有无限的回忆:夜深之际,自己抱着父亲批注的《孙子兵法》趁着月光一遍遍地看,母亲为父亲殉葬,他一个人入深山打猎,却遇到人熊,自己和风芷成婚的大好日子,其间种种,恍如隔世。
翌日,门突然大开。有人执着火把走进门来,大喊了一声:“开工了!麻利点!”勾武赶紧随众人一同出门去,天还未大亮,只微微透出一些曦光,月下天际,黎明刚过,黑暗已有颓势,不过仍是占据着大片的苍穹。勾武一组人被前来传令的士兵带到了邻近的一间屋子,其间有许多工具。凿子、大锤、三尺,以及最重要的绳索。一行人取到了工具,便直接去往悬崖方向。到了地方,只见悬崖边六尺的地方深埋着数十根木桩,一字排开。到了此间的劳工便各自走到其中的木桩前,将绳子的一端拴死在木桩上,另一边缚在腰间。勾武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打结系扣,忽听得一边的老罗说道:
“木头上的绳结打死了,腰间的别绑得太紧,不掉下去就行了。”勾武对此人颇有好感,便依言做了。一手拿了锤子和凿子别在腰间,便随大批人来到崖边。勾武稍稍往下看了一眼,便觉得一阵心惊肉跳,手脚发软,仿佛魂都已坠了下去,摔成肉泥。这悬崖约有百丈之高,崖壁断如刀斩,其上少有立足之处。其中一边上面已被打上了数百栈桩,都是在大石之上凿出孔眼,再将木桩打入其中。数十人正伏在那些悬空站桩上面采钉木板,构筑支架。
只听得监工大喊了一声“下!”百余根绳索一起被绷直,劳工们面向悬崖,紧抓着绳索跃了下去。勾武心里发颤,不敢即下,片刻之下,四周便只剩他一人。环顾四面,其余地方也有不敢跳崖的劳工,定也是昨日新到的人。一名监工冲着其中一人走去,抬起一脚便将那人踢了下去。勾武一惊,额头上猛然冒出了一头冷汗。
距离他最近的那名监工飞快向他走来,勾武明白,此时若再不下,怕是也只得被人一脚踢下去。那种滋味定不好受。他咬定了牙关,双手攥紧了绳索,心一狠,便往后跳了一小步。刹那间,绳子带着他的身体猛然撞击在崖壁上,疼得他直吸凉气。此时他整个身子已经挂在了悬崖之上,腰间的绳子还盘着许多,箭已在弦上,他只得纵着绳子慢慢贴着崖壁下滑。
栈道的修筑需要相当精确的测量。在这修筑工事中,并不完全都是劳工,也有大量的专门修筑测量的官员和师傅。他们事先将墙壁上需要开凿的地方测算好,做好记号,劳工们只管沿着记号开凿卖力气就是。等到勾武终于滑到底部后,便发现所有人的高度几乎都在同一条线上。许多人已经放开绳索,取出腰间的锤子,开始凿石。勾武也试着放开绳索,可忽然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勒在腰上,箍得人喘不过气。他这时才知道方才老罗让自己腰间绳子不要缠太紧的原因。然而即便如此,那股巨大的压力也是他难以承受的。
然而一边的老罗却气定神闲,一手拿着铁锤,双脚蹬在石壁上,像是踩在平地上一般稳健,一锤一锤地砸落,石屑飞溅。勾武心中佩服得紧,忽听得老罗喊道:“过两天就适应了。你小心,不要晃得太大。”
勾武还未来得及问话,忽听得一声惨叫。不远处一人的绳子断裂,那人便如坠石一般飞速向下方落去,瞬间便没入了下面的丛林中。他大喘了几口气,心里怕得极了。忽然,他身上的绳子一抖,上方传来骂声:“磨蹭什么!快点!”
勾武吃力地拿起锤子,一手将凿子钉在壁上敲打,这般吊在半空,气力本就难以全部发挥。更加之腰间紧勒,心中惊怕,每一锤都好似用尽了力气。他只能坚持着,一锤一锤地猛砸,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
也不知过了多久,上方突然传来长长的一声“收”字令。所有人都赶紧收拾了工具,有人拽住他们的绳子往上拉。上到地面,大片劳工顿时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吃饭时间,一众人排队领了饭食。这里伙食不算太极差,仍有肉食,只是缺盐少味,味道不好。不过累了一天,便是再难吃的东西,也都成了美味。老罗跟他坐在一块儿,给了他两块牛肉。道:“第一天,都是这样,慢慢儿就习惯了。”勾武点头,却不言语,兀自大啖起来,少时便扒完了一大碗粟米。勾武只觉身上颇不自在,目光斜视,却发现老罗一动未动,只是盯着他若有所思的浅笑。勾武奇怪地笑道:“老罗大哥,你笑什么?”老罗笑了一声。道:“你小子有膀子力气,从前没见哪个第一次下崖还能干活儿的,从前那些个人,个个哭得跟死狗似的。八尺高的汉子,唉,骨气都没了。”说话间,他神情似乎有些失望,不过转而再度看向他的时候,眉宇中却透着些兴奋,“但是你不同,你……很不同,能成事。”
勾武不大明白他说的话,又啃了一口,囫囵道:“能有啥不同,咦,那你呢?”
老罗道:“我?从我到这儿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个死人了。死人还怕个啥。”
“你的家人呢?”
“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我娘,我女人。”老罗笑着看了看前面的官军,嚼了一口米饼,“都被这群畜生弄死了。”
“老罗大哥……”勾武也不知该说啥,他心里乱得很,哪有心安慰别人,不过听得老罗这么讲,老罗的心里定然是在流血的。至少,自己的妻儿都还活着。
“没事,我认了。人斗不过官。咱们的命不值钱。好好活着吧,争取能活到回去见他们一面。”他顾影自怜地低下头,半晌又道:“不管能不能,至少,得这么想。在这个地方,活着需要个念想。”
勾武不由得愣了一下,是啊,活着需要念想。也不知在这个地方,自己的时间究竟会流逝到何处,又在何处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