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遇
果如勾武所料,那水潭下面并不深。约莫四五尺深的样子,便是一个大型水潭,潭水没过腰际,勾武一头扎进其中,阳光从水面投下,波光晶莹,煞是好看。他钻出水面,挽起头发来,一只鸟雀擦着他的指尖飞过,呀呀一声钻进了林子。
环看四周,只见山谷幽幽,树木葱茏。此时日正中天,阳光穿过疏林沉入潭底,自然的碎光投射到两边的石壁上,光怪陆离,如梦如幻,犹如一面嵌在山体之中的明镜。
勾武弯下腰去捡了一块石头,朝那瀑布中投去,少时,瀑布中的人也得了消息,陆陆续续从水瀑后跳了出来。数十个女子蹚水到了岸边。时在深秋,尽管暖阳投射,然而这山谷中分外清幽,天气本也清凉,一群人冻得瑟瑟发抖,三两相拥取暖。勾武看了看地势,沿着这山谷往下,有溪水流动,水流不大,不知到何处为止,总之沿着这条溪流往下走,应是能摆脱其后追兵。
那拿着木棍的女子最后跳出来,来到岸边。一阵冷风灌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勾武见人到齐了,便又整队出发。这一回大概走了只半个时辰,便已见到小路。知情的女子已有认得道路的,便寻路而回,勾武与那女子一路护着她们返家,各人感恩戴德,垂泪相别。中途三三两两各自离开,等到两人与最后一个村女分别,便已是黄昏时分。
两人沿路走了一阵,密林之间忽然现出一个缺口,远山如墨,一轮夕阳坠入山峰处,染得彤云如锦,勾武也觉得累了,便就着路边的青石坐了下来。
那女子立在他身后,望着天边夕阳,两人都不言语,直至再也看不见太阳的踪迹。
“你家在哪里?”勾武问道。那女子笑意嫣然,问:“怎么,你要送我回家么?”勾武应了一声。那女子道:“你可不一定打得过我,你伤成这样,还是我送你吧。”勾武也笑了一笑,道:“你这么有本事,怎会被捉进山贼窝?”那女子哑然无言,笑骂道:“你这人,嘴倒是厉害。人总有失手的时候嘛。”
勾武揉了揉肩上,确定手还能抬得起,苦笑道:“不错。”抬头,夜幕已至,勾武眼中的光泽似乎也随着夕照消逝,昏昏无明。他道:“你要送我,可我自己都不知道家在哪里……”
“你说过来黑云寨是报仇来的,这么说……”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我的村子被这群山贼屠了,枉死了许多人。我和我的家人走散了,报仇是为了乡亲们。”
“那……你的家人,他们还活着么?”
勾武苦笑道:“这也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事,他们是不是还活着,若还活着,如今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那女子闻言,似乎心生同情,也在他身边坐下来,道:“相信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的,你是个好人。”
“可这个世道啊,好人有什么用,今天是官兵的牲口,明天就成了山贼的刀下鬼。”
“可这个世道总还是需要好人的,若没有你,这些村女哪能再回家看一眼。我们又怎么可能坐在这里说话。”
勾武不言,那女子又说:“若你无处可去的话……那你就送我吧,我要往巴国境内去,此去有个几日的路程。这一次多谢你相救,你伤得不轻,多少也能有个照应。”勾武点了下头,应了下来。道:“还不知道姑娘的名字,请问如何称呼?”
“我姓夕,叫夕南楚。你叫勾武是吧?”勾武回应,道:“南楚姑娘,现在已入夜了,夜晚山里危险,今夜就别赶路了吧。这下面有个山洞,应该能凑合一宿。”
夕南楚不信,起身从前面的山崖边跳了下去,只听她惊诧道:“下面真有个山洞啊。你怎么知道?”
勾武抓着树枝的根从一边滑下,夕南楚扶住了他,勾武起身时拍打了一番身上的尘土,一边说:“这崖下有微弱的风声,这种声音,下面定然有个洞穴,不算大。但容身也够了。”夕南楚听罢,只觉得很是佩服,她却不知,勾武追赶猎物时时常夜宿山间,这种循声辨位的手段最是寻常不过了。
或许方才用力过大,勾武的伤口又裂开了,血重新透了出来,刺痛传遍全身。他只觉得身上气力如丝,几乎连匕首都拿不动了。夕南楚将他扶进山洞,又在洞口周围拾了些木柴,生起了火。勾武便靠着洞壁滑坐下来,一道道血痕擦在石壁上,显得有些刺目。
为防有人追来,夕南楚特意靠近了洞口坐着,时时留心上边的动静。不过洞口处是风口,冷风呼呼地灌,只坐一会儿背上便觉冰凉,浇透了似的。勾武瞧得,便嘱咐:“南楚姑娘,进来坐吧,那个方向最冷,不要冻病了。”夕南楚道:“没事,我盯着些,习武之人没那么娇弱。你快休息吧。”
“我们这一路走下来,少说也经过了十几个岔路口。就算山贼人再多,走到这儿也要些时间,即便来了,人也不会多,凭你我二人应付也够了。不必担心,上边若有动静,我比你更清楚。”夕南楚寻思他说的也对,如今她已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但凭他再来十个八个山贼,自己也不至于怕了。于是便拎了那根长棍在身边,靠里边一个位置坐了,顿觉暖和不少。
可刚坐下不到半晌,夕南楚只觉身后一阵响动,忙跳将起来,这一下可吓得她一声惊呼。只见那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一只手来,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一个黑影一颤一颤地向他伸来,夕南楚吓得不轻,满以为遇上了什么不洁之物,她虽然是习武之人,却也深信神巫之术,手中棍子一闪,便往那物头上打去。棍子飞击而下,发出一声啸鸣。勾武突然一闪而出,将那棍梢捉在手中,借力弹开。道:“别打,是人!”
夕南楚定了定神,细看了一番,那怪物已经从暗处爬出,竟果然是个人。只是那人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两只眼睛无精打采地转动一圈,十个手指打着颤,撑着身子一点一点地往外蠕动。
“饿……水……”那人嘴巴翕张,口中断断续续地迸出些沙哑的字来。勾武上前将他扶起,那人一见勾武,忽然眼睛大张,神情激动,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勾武!勾武啊!”勾武讶然,细看之下,这才认清那人,道:“你是村长?”那人闻言,号啕大哭起来。勾武忙问道:“你怎么在这儿?其他人呢?你知道阿芷和我的儿子去哪儿了么?”
“我……我饿,有没有……吃的……给我一口。”村长气若游丝地说。勾武赶紧在自己腰间翻了翻,许久,才从腰间摸出一小块沁了水的獐子肉,还未递出,村长便一把夺了过去,大口嚼起来。
嚼了两口似乎又累了,他停下来歇了片刻,又大口硬塞。勾武拍他的背,道:“慢点儿吃,我这儿还有点儿。”又递了一些过去,村长直又从他手里抓过,攥在手里。勾武又问,村长边吃边囫囵说道:“你走了以后大约一个月,来了一批山贼,冲进村子,又杀又烧。大伙儿都被他们给杀了。我躲在房梁上才逃过一劫。我看见……”他噎了一口,用力地咽下去,舒畅了口气,继续道:“勾杏儿,叶子,咱们村子二十几个姑娘都被山贼掳走,后来听到是抓来给哪个山贼老大做寿礼。我心想着,村子里都是死人,我也不敢再留,她们这一去就活不成了,好歹我也过去瞧瞧,给她们收个尸。我就钻在那群山贼的马车下面,可到了这里,那车一路颠,我一个没抓稳当就掉了下来,落到这沟里,摔断了双腿,这洞里啥能吃的都给我吃尽了,你要再不来……你要再不来……”说到这里,村长那嵌进骷髅里的眼球眨了眨,便要淌出泪来。
勾武急切道:“那芷儿呢?他们在哪儿?”
“当时情况太乱,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他们好像没死,我看见他们往……往……”村长突然哽住,两只枯枝一般的手卡住了喉咙,嘴里发出呼噜的怪声,不到片刻,就已经眼皮翻白。勾武大惊,慌忙去拍他的背,可这一拍,村长的骨头好像就散了架,浑身咔啦啦地一阵响。突然,村长十个手指头往直了一绷,顿时没了气息。
“村长!村长!! ”勾武推了推他肩膀,一阵失落浮上心头,慌道:“他们往哪儿走了啊!”
夕南楚走近,道:“他已经死了,你不要难过,至少你知道你的家人都还活着,这是好事。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总能找到的。”
勾武眼里滚出泪来,他失落地坐回火堆边,看着噎死的村长,心里一阵自责。眼看着就要知道他们母子往哪里去了,哪怕只是个方向,那也比现在这般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要强上百倍。可是就这一个节骨眼,线索又断了个干净。
是夜,两人一夜无话。翌日清晨,夕南楚刚刚睁开蒙胧睡眼,却见勾武已拾了许多草从洞外走进来。夕南楚会意,旋即站起身来,同勾武一起将村长的尸体抬到山洞深处,盖上杂草,也算做了个坟。勾武寻思道,之前去救那些女子,也未曾见到勾杏儿一行,怕是也已经遭了难,自己失血不少,这时候正是伤病之期,再回那黑云寨已是不可能,只能作罢。好在那山贼二头领已经伏诛,这大仇也算是报了。村人们泉下有知,也当能放心。
勾武为村长念了一段祭文,算是替他歌功颂德一番。他平日里虽然为人有些刻薄,但总还是个好心的人。这般死在别处,也是莫大的凄凉。只希望他能在天狼神身边过得安宁。
一切准备停当。二人便离开那山洞,往南而来。一路上,二人相互了解,勾武这才知道,夕南楚原来是巴人,而且竟然是巴国的驻边将领。夕南楚的父亲曾是巴国的一品将军,掌全国兵力。朝政黑暗,权臣造出夜刺大案,刺杀巴王,嫁祸武将。一夜之间,数百名武将锒铛入狱,随即问斩。其父亦在其列。夕南楚一家十余口被流放夜郎。夕南楚从小在夜郎长大,然而从未忘记报仇一事。十余年后,新主继位,替当年夜刺大案中的百将翻案,夕南楚这才回到巴国。新主本很赏识她,看中她的武艺。然而夕南楚回巴国的第一天便直奔当年凶手家中,将夜刺涉案之人杀了个干净,又是一夜之间,满城风雨。巴国国主怒其不听王命,然又有惜才之心,遂将她贬至边关。一年后因其功勋卓绝,又擢升其为垫江城守。
夕南楚在边关时,广受周边百姓爱戴,擢升职位,更是民心所向。半月之前,她带兵巡查周围治安时,却发现境外的蜀国有山贼劫掠之事,夕南楚当即发兵,击退劫匪,不料劫匪之中有一员猛将,伤她许多部将,夕南楚策马追击数十里,不慎误入山贼陷阱,竟被活捉。她被千里押送至黑云寨作为寿礼,寨主金刀第一眼看见她,便对她喜爱不已,但几次欲行不轨,却都被夕南楚以死相逼而震退。金刀大怒之下,将她关至幽涧深牢,以消磨其斗志。但只过了半月不到,勾武便出现了。
勾武也向她诉说自己的身世,以及如何赤手空拳打死人熊,如何替父收尸,埋葬双亲,又怎样被抓去修金牛道,怎样逃脱。他的经历本就传奇惊人,夕南楚听来更是连连惊叹,对勾武的敬佩之心也油然而生。不过三五天工夫,两人已成至交。一路上,夕南楚对勾武颇为照顾,还亲自替他做了一张弓。勾武的伤势也在一天天好转,渐渐也能再拉得开弓弦。夕南楚也见识了一番勾武的箭术,不禁交口称赞。
夕南楚道:“若是蜀军都有你这般神通,那我巴国也不用再打仗了。”勾武赧赧一笑。
勾武本来对官兵毫无好感,可是夕南楚似乎是个例外,他并不讨厌她的巴国身份,甚至不讨厌她讲述的那些军营中的杂事。夕南楚也曾试探着问他,勾武的回答却十分坦诚。无论巴国人还是蜀国人,在这个乱世之中,朝不保夕,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没什么差别。
夕南楚对蜀国并不熟悉,勾武也从未到过此地,加之勾武的伤势,两人一路走走停停,夕南楚曾言三两日的路程便可到,可两人走了十余日,却也全无要靠近蜀国边境的迹象。
这一日,约已离武胜不远。白日中天。武胜原为蜀国国境,后来巴蜀大战,为巴国所占据,如今成为巴蜀之间的国境线。此地关隘重重,地势险要。常常每一个山头都能看到巡逻的官兵,一山两侧,两种不同的兵甲相陈,时有剑拔弩张之势。不过近段时间蜀国与巴国暂时相安,两边也都按兵不动。行到此间,勾武与夕南楚都不敢再走大路,于是绕道山间。
深秋里的树林堆满了青冈树叶,走在其间,仿佛踏在棉层之上,一夜刚下了些细雨,表面无比湿滑,又十分泥泞,两人走在林中,脚步都快不起来。只能倚靠着沿路的树木,小心行进,时而还得刮去鞋上的厚厚泥巴,顿觉浑身轻盈。如此走了半日,只觉腹中空空。前几日打的一两只猎物都已食尽,这山中十分萧条,却也找不到能果腹之物。
夕南楚实在累了,于是两人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准备休息一番。正将坐下,却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喧杂的人声。两人顿生警惕,藏匿树后。不久,只见林中小路的尽头转出来一大批人。这些人大都穿着葛布粗衣,约莫有七八十人,其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大多人皆带着极重的麻布口袋。有的担挑,有的肩扛,队伍极长,如蛇一般在山林中蜿蜒。
这些人不似官军,倒像是从其他地方避难而来的难民。勾武稍稍放下心来,准备走出去同这些人打听打听消息。刚从大树后出来,只听得一阵破风声飞至,勾武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大叫一声“小心”,回身将夕南楚扑倒,一支箭贴着二人面门飞过。勾武大异,立时翻身,将弓箭握在手中,破弦飞射一箭,只听当的一声响,空中发出一阵金铁交鸣之声,定睛一看,勾武射出去的箭竟被另一支箭拦住,两支箭在空中碰撞,双双折断。
“好箭法!”勾武脱口喊道,说罢再射一箭,不料对方箭支已然先至,勾武后撤一步,预备闪开,只见一道影子从他面前闪过,又是一声脆响,那支箭被蓦地弹开,原来是夕南楚用长棍替他挡下了那只飞箭。
得了一个空隙,勾武赶紧藏到树后,大声喊道:“对面的,我们没有恶意。我们不是匪贼!”
少时,那边一个年轻的声音回应道:“官军如何,匪贼又如何,怕了你不成!”
勾武道:“我们也是逃难来的,想跟你们打听些消息,若是不方便,你们自行离开便是,何必一来就下这般狠手!”
隔了半晌,那边人才又回应:“胡说,若你们不是官军和匪贼,怎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夕南楚笑了笑,向那边喊道:“若是蜀军有这么好的身手,你们苴侯还能守住那弹丸之地?你说的没错,我们是官军,但不是蜀军。”说罢,夕南楚从自己腰间取出一块小木牌,递给勾武,勾武会意,将其缚在箭上,射了出去。
过不久,那边人喊道:“既然是巴国属将,那请两位出来吧。”二人仍不敢大意,小心走将出去,果见前方人已经收起了兵刃和弓箭,在那前方一人穿着锦衣,玉簪束发,眼眉之间透露着清秀,腰佩宝剑,手攥雕弓,文雅之中又有一种勇武,与一众难民差异极大。
见二人走近,那人也走上前去,向夕南楚道:“这位就是夕将军?”夕南楚道:“难不成夕南楚三字像是男儿名字不成?”那人笑道:“当然不是,夕将军的事迹我早就知道。敢凭一己之力屠灭朝臣,莫说这东南之地,即便是关山之外的中原世界也绝无仅有。想不到今日竟然在这荒山野地得以见到将军真颜。”夕南楚打量了此人一番,道:“你倒对我的事了解不少。你又是何人?”
那人道:“方才夕将军已经听出我的口音,自然也不必隐瞒。在下牟离,是苴国的一名商贾。这世道人心不古,作为一名商人,自然要搜集一些天下消息。牟离很是佩服将军,因此多关注了几分罢了。”说完,又看向勾武,询道:“这位是?”
“勾武。”他一点头,只说了这两个字。牟离看他握弓在手,不禁生奇。他看勾武其貌不扬,然而那双手的确是拉弓的手,而他手里的弓不过是用一根树枝扎成,他箭袋里的箭支也都是些削尖的干树枝,这种弓箭,充其也只是小孩子的玩具,哪能用作实战,不由得暗暗惊异。他道:“能用这种弓挡下我的玉雕弓,我不如你。”勾武一笑,道:“你也很好,箭射得很准。”牟离抱拳一笑,心里对这个黑黝汉子颇有些好感。
夕南楚问他:“你们这么多人,是要去哪里?”
牟离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今年来,蜀国一直对苴国穷追猛打。苴国人时时担惊受怕,已是寻常之事。近段时间,蜀国大肆修筑金牛道,虽然自称此道是为了迎回北面强秦所赠予的五头粪金石牛。可苴国人都清楚,这条路一通,苴国也就离灭国不远了。苴侯北通秦国,希望能取得秦国支持。可要秦国进兵相助,自然也得筑道,于是苴侯下令征丁,苴国人几乎家家妻离子散,如今葭萌一带,已是民不聊生。我常年行商,来往身毒百越之间,知道巴国南边和楚国北边还有些地方暂能安身。我看不下去,于是带了些家乡的乡亲南下避难。我们在不远处遇到了一伙山贼,被我们打退了,刚刚无意间瞥到勾武兄穿着山贼的衣服,以为你们也是那帮匪贼的同伙,所以就先动手了,抱歉。”
听闻苴国也行筑道之举,勾武不禁觉得心底生出一番凄凉。他领略过修筑栈道那般痛苦,死亡就是捏在手里的沙子,完全无法掌控。想不到这个时代竟然被两条路搅扰得天翻地覆,想想都觉得疯狂。
说到此处,牟离好奇,问:“说到这里,勾武兄怎么穿着山贼的衣服?”勾武说:“这是从山贼身上扒下来的。”夕南楚也说:“此事就说来话长了。”她转而问勾武:“你不是说想要打听些消息么?”经她这一提醒,勾武恍然,忙问:“不知道小兄弟有没有见到一批从西边逃难过来的人,那其中有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只有十几岁,一个胖些,一个很瘦,那女子大概这么高……”话未说完,牟离便回道:“勾武兄,我们从北边过来,这一路上少说也遇到了十几支逃难的队,好多都是女人带着孩子,也有些从战区逃回来的,所以,你所说的在下无法分辨。”
勾武闻言,心中有些失望。不过他本也没寄太大希望,只是苦笑一下,摆了摆手。牟离倒先问道:“夕将军置身蜀地,想必遇到些不寻常之事吧。这是要回属地么?”夕南楚道:“正是。”牟离高兴地一拍手,说:“那真是太好了,将军属地离此不远,两日工夫就到了,不如与我们同行,一来人多能相互照应,我们也寄望能得夕将军庇护一二,到时候借道巴境,想必也要顺畅些。”
夕南楚看了一眼勾武,意在征求他意见,勾武倒并没有什么顾虑。他本就是允诺送她回去,其后自己若是要往东南地而行,与牟离一行正好也是顺路,于是便点了点头。夕南楚说:“那好,这两日就仰仗牟离兄弟了。”
牟离与两人大有一见如故之感,一边招呼着队伍重新出发,一边从马匹袋子中取出些食物和酒水,两人本已经腹中饥饿,也不推辞。苴国与巴国交好,这些苴国人听闻他们是巴国人,对二人也很好,还替两人寻了马匹,不过勾武见这些人大都负重而行,自己也不好骑马逍遥,反倒是走在队伍中,替其中身子虚弱的人扛些行李,一众难民无不感激。牟离见他如此,也不再骑马,同夕南楚和勾武一同步行。路上讲些彼此的见闻经历,渐渐互有了解。
听闻勾武独闯黑云寨,枪挑二当家,不由激动得满脸发汗,道:“半个月前就听说有个神秘人在那黑云寨主四十寿宴时闯进了山寨,搅得黑云寨天翻地覆,大当家金刀和二当家流龙当场身死,老大老二死后,这伙山贼互争地盘,树倒猢狲散,如今土崩瓦解,各自守着自己的小山头,都不敢再有大动作。此事在黑白两道之中都已经传开了。不想这神秘义士竟然就是勾武兄!”
“散伙了么?那倒是好得很,省得这些畜生再去祸害人。”勾武忿忿说道。听闻此事,他心里多少觉得安慰不少。牟离却不以为然,道:“勾武兄能有这番气魄,着实令人敬佩。只是这浑浊的世道,祸害人的又岂止这些山贼匪徒。”
夕南楚道:“你倒是对这金刀颇为了解啊。”牟离笑着摆了摆手,道:“两位有所不知,鄙人跟这黑云寨还有些渊源。不知二位可有听过金沙一族之名?”
勾武道:“曾听族中老人提起,那曾是一个很辉煌的族类,只是后来族中分化,一部分成了如今的蜀人,另一些人却不知所踪了。”
“勾武兄广闻,不错,数百年前的金沙一族乃是蜀地的大族,他们依水而生,训象为车,贸易往来亦是繁盛。我祖上也有淡薄的金沙血脉,老祖宗便是靠着金沙一族的五十根象牙发的家。也缘此故,黑云寨倒是少与牟家商队为敌。不过此人残暴敛财,终非善类。这金刀便是货真价实的金沙一族。也就是勾武兄所说失踪的一支,他们与后来的蚕丛氏和鱼凫氏逐渐不合,致使族内相残,这一批金沙人或是被杀,或是流放,少有善终者。他们一部分流放之人逃了出来,举起金沙遗风之旗招纳族人,广收喽啰,逐渐形成了十二个庞大的黑云寨。这其中又尤其数武胜的黑云寨最大,金刀作为黑云寨的头领,武艺不凡,在黑道中有极高的威信。”
勾武点头道:“金沙人的后代有如此不堪之类,不知道他们做何感想。”
交谈之中,二人也得知这牟离的身份。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但是往来身毒道已有数年时间,历练颇丰。牟离自小出生在巨贾之家,其父乃是苴国三大茶商之一,牟离乃是二子,家业有长子继承。因此压在他身上的担子并不重。他自小对商道颇有天赋,然而对武学之道兴趣更浓,其父见他天资聪颖,行商之道一点即通,也就在闲暇时间请名师授予剑术和箭法,或许是兴趣使然,牟离十五岁便能与两位师父战成平手。十六岁开始随马帮南下行商。说来也巧,他第一次行商就遇到马贼,牟离一人护着商队且战且退,竟以一人之力退却山贼二十余名,在身毒道上闯出了一个小小的名头。
近年来,苴侯大肆征丁筑道。民不聊生,牟家暗中转移财产,却不对难民伸出援手。牟离痛斥其父,与之断绝关系,并将自己名下的财产散与灾民,并组织迁徙南下。
听到牟离之事,勾武心中对此人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敬重。他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份历练可是比自己还强得多,在这大义的问题上,辨析分明。只是觉得牟离直言划断亲情,却是有些太过,便道:“牟兄弟为了乡亲们,有这份心,实在是难得。不过也大可不必如此决绝。”牟离笑道:“勾武兄,你可不知我家那位老头子。其实他的心我明白,他是怕我被抓去筑道,于是便用这等狠办法,虽说是划断父子之情,实则不过是让我南下避难罢了。否则,凭我的力量,即便变卖所有私产,也实难组织起这么大一支队伍。老头子常说,乱世且苟安,治世则行善,他是个商人,心里自然有杆秤。虽说我也是个商人,但这杆秤早就扔了。”勾武道:“原来如此。”
是日,一行人穿过了山林,往南行进。邻近夜晚,宿于阆水之畔。阆水发于陕北,流经蜀山万径,横贯巴蜀苴三国,直至汇入长江。江面宽阔,河水湍急。天色已晚,便只得明日再做打算。难民们各自生起了火,十余个火堆在江丘之上耀着昏黄的光。然而这光照不透漆黑的夜,只困在一隅做抵死挣扎。这群人就在这光的庇护下,感受弥漫着恐惧的黑夜中唯一的安宁。
待得所有人安歇下来后,牟离便暂别了二人,前去各个火堆边上清点人数。既然是他组织了这批难民南下,自然也得对他们负责。
勾武坐在火边,兀自摩挲着手中的箭镞,眼神一动不动,混若泥塑一尊铸在那里。
夕南楚靠得勾武近些,看他神思凝重,便问:“你当真要同他们一同南下么?”勾武愣了愣神,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淡声道:“当初我只听家乡附近一名屠户说过,天隳山上的难民往这边来了,可这几个月过去了,人在何处,我又哪里知道。一路走走问问,兴许还有些线索。”
夕南楚颔首,思忖许久,道:“也好,进入巴国往南,至少不像西边这般战事吃紧,若是你妻儿真在那里,也是福分。”勾武不言,一阵风吹来,火焰呼啦啦地乱舞,火星子卷上了天际,像是一阵孤独绽放的烟花。
“勾武大哥!”夕南楚似乎难以言说,不过终究还是想要令他知道。勾武回过头来,见她眼中闪烁着强烈的期盼,那种期盼,他曾在妻子风芷的眼中常常见到,一时间,夕南楚的样貌逐渐地变化了,竟变成了风芷,就坐在他面前,向往日一般担心着他每一次出猎的安危。
“芷儿……”他口中喃喃一句,兀自出了神。夕南楚又唤了他一声,勾武才从迷蒙中恍然,歉然一笑。夕南楚抱着双膝,凝视着火焰,说:“过了这条河,明日便可进入武胜了。到了那里,就是我的领地。虽说不如天隳山那样丰饶,但也能好好生活……”
看着她的眼睛,勾武无奈一笑,道:“南楚姑娘,你是想劝我留在巴地,效命于巴主么?”他摇了摇头,便将手中的箭镞递给她看。“我父亲便是入了蜀军,征讨巴国而死,这枚箭镞扎进了他的心口,是我亲手挖出来的。是你们的箭镞吧。若说起来,我应该与你们巴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顿了一下,呼出了一口气,又道:“但是我不恨巴人,虽说我也从未把自己当个蜀人。但替巴人做事,九泉之下,父亲怎会原谅我。更何况,我这一世最恨官兵,我勾武有今日,全拜官兵所赐,又怎会成为他们其中一员。”
夕南楚急切道:“不,我并无此意。我……我只是想让你安顿下来,你的妻儿我会派人去寻。如今四处乱匪横生,你能从一个黑云寨中逃生,未必躲得过百十个其他的黑云寨。但至少在这里,绝对没有性命之虞。”
“你的好意我领受了,这条命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勾武从未放在心上。若不亲自去寻找他们的下落,我又怎么忍心。”他苦笑了一声,道:“不过话说回来,从小到大,我也算死过好几回的人了,这条命如今仍在,丢了也没那么容易。”
夕南楚待要再说,只见牟离已走了过来,沉声道:“幸好没人落下。不过看这天势,明天的路不太好走了。”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风吹来,风力似乎夹杂着冰刀,直刺肌骨。女人抱紧了孩子,缩进了货物的缝隙中避寒,说话声渐渐地小了,众人不由得再靠火堆近了些。
夜到三更,天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火堆被飞快地浇灭了。一众人从寒冷中醒来,开始整理行囊,取出蓑衣。雨中再待着也是无益,牟离观测了天象,只怕这雨明日更大,今夜也只得连夜渡江了。
就在众人准备渡江之际,豆大的雨点开始砸下,转瞬间便是一场瓢泼大雨,地面上开始积起大片水洼,水泡翻涌,形成道道沟壑,汇入阆水之中。牟离牵着马走在前方,扶着斗笠大喊:“赶紧过河!”然而雨声太大,几乎一出口便湮没在四面哗然之中。
夜黑得可怕,三步之外已是全然难见,马匹一阵阵狂嘶,坚决不肯下河,三四个人前去拉嚼头,马奋力地将众人甩开,聚做一团。这些马匹驮负着队伍大半的物资,决计不可失去。牟离只身冲进马群,尽量牵制马匹不至脱缰。然而这一番混乱,时间便飞快地流逝了。
待到日放微光,马匹才稍稍消停。牟离已是披头散发,浑身湿透。身上的衣装早已被马群撕碎,血口累累。其余十几个牵马的也都疲累欲死,倒在水洼中动也不动。
牟离奔至河床前,只见水位已经上升许多。水流湍急,带起千顷浑浊泥沙,形若万马奔腾之状。他跳入水中感受了一下水势,一股大浪扑来,险些就被冲走。他拔出腰间长剑,一剑刺入石中,一步一步又重新踱回岸边,恨恨道:“这下过不去了。”
夕南楚道:“我记得从此处往南三十里,有一个从前大地动淤塞起来的大水荡,那里有处飞云涧,或许还能过去。只是来回或许得多绕六十里路。牟离瞧着水势,自责道:“早知如此,昨日便应该过河再做打算。”勾武安慰他道:“风云变幻,谁能说得清楚。对面山地本就不适合生火,你也没错。反正现在过不去了,不如多绕些路。先过了河再做打算。”
情势所逼,牟离也就应了下来。一众人整顿出发,往南而去。约莫两个时辰过去,便已来到这片大水荡。这里实则是一片大型的堰塞湖,在那堰塞湖的下游处有一道通往对面的泥坎,拦住了万顷江水,只有少量的水流从阙处流下,坠向下方无底的悬崖之中,形成几十道巨大的水瀑,宛若十几条飞腾的白龙。一阵阵轰然巨响回荡在山水之间,白雾蒸腾,仿佛天外之境。
看那大湖边的泥坎,薄薄的一层乱石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大决堤的可能,不禁令人魂飞胆丧。只瞧见这阵仗,队中好些人便被吓得大哭起来。牟离上前查看,这场雨太大,看样子这泥堤也撑不了多久。可是若是不过河,他们的粮食怕是也支撑不到退水之后。
牟离当即令众人准备过江,他托请夕南楚照顾后队,又将队伍分为八九批,十人一马为一批,自己一骑当先冲在前面。勾武同他一起,两人带着十余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渡河。
磅礴的水流声如千军万马的呼啸,水流带起一阵阵巨大的劲风,似要将他们推下悬崖。众人只得艰难地站稳,小心行进。河道不过二十多丈的距离,却行了整整一顿饭的工夫。第一批队伍过了江,后面的也都顺畅得多,开始陆陆续续地行过险堤。女人和孩子先行过去,留下些不重要的器具和物资放在后队。
水位越涨越高,山体之中时而传出一阵阵轰鸣,令人心惊胆战。雨势也不见止,反倒是那泥堤之上的沙石被源源不绝地涌向悬崖。上游冲下来的大树在江水中翻滚,不断在堤岸边堆积,一层层积成泡土。后面的人也愈发难走。
第七支队开始往对面行进,正走到险堤中心,那大堤中央发出一阵巨大的喀拉声,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大片的裂缝出现,水流瞬间灌满,形成纵横如蛛网的沟壑。积在堤岸边的泥沙也开始涌动,这一动便带起了巨大的冲力,那飞云涧上的险堤顿时决口,洪流狂涌而下,一片轰隆巨响不止,立刻便将江心的队伍连人带马冲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