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记起的童年
那个湿漉漉的下午,冷冰冰的雨水尽情地倾泻着,这完全打乱了我们的出行计划。能够待在家里,我当然求之不得,我一向不喜欢长时间地走路,尤其是在冬日的下午。我讨厌在天黑的时候走进家门,浑身颤抖地脱下外套,还要受到女仆贝茜的责骂,如果这样的话我会难过整整一天。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住在一起的表兄妹们——里德舅舅的儿子约翰,女儿伊丽莎和乔治亚娜——不一样。他们是舅妈的心肝宝贝,很明显受到了最贴心的照料,我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是个病秧子。
我的表兄妹们通常都是大呼小叫的,安静一小会儿都很难得,可那天下午却听话地坐在客厅里,围在妈妈身边。里德太太——我的舅妈舒服地靠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和自己三个心爱的小宝贝享受天伦之乐。我是例外,这种时候我只能躲得远远的。
“没法子,简,只要我没有听到贝茜报告或者我亲眼看到你在改正自己的毛病,你就不能加入这小小的家庭聚会,在这之前,你永远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孩子。”
“贝茜又多嘴多舌啦?”我问。
“简,你越是这样顶嘴,我就越讨厌你。找个没人的地方去坐着,如果你不能用尊重的语气和大人说话,就别张嘴。”
我悄无声息地溜进客厅隔壁的小屋子,我喜欢这里,因为这儿有一个书架。我踩着凳子,抽出一本有很多插图的书,然后爬上窗台,像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下,拉上窗帘,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看书看累了,我就抬起头,望着窗外那雨中的景色。窗外阴云密布,狂风暴雨拍打着花园里的枯枝败叶。让眼睛稍微休息了一会儿,我就又低下头认真看书。书中的故事紧紧地吸引着我,它们神秘莫测,触动着我幼小的心灵。我读着书,思绪也跟着飞到了书中的地方,这让我找到了短暂的欢乐,暂时忘记了孤独和伤心。我如饥似渴地读着书,时刻担心有人会发现我的藏身之处,冲过来把书抢走。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门被撞开了,我的表哥约翰·里德闯了进来。
“见鬼,她跑哪去了?”约翰大叫着,他没发现躲在窗帘后面的我。“丽茜!乔琪!去别的房间看看!告诉妈妈她偷着跑出去了,这个坏坯子!”
“幸好我拉上了窗帘。”我正暗自庆幸着,凭约翰那笨脑瓜是发现不了我的,我又可以看我的书了。我正洋洋自得的时候,伊丽莎的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说:“她在窗帘后面呢,约翰。”我看到约翰狞笑着朝窗台走来,知道他要把我从窗台上硬拖下来,吓得我马上走了出来。
“找我有事吗?”我忐忑不安地问。
“你应该叫我‘里德少爷’,你这个下流坯,”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勾勾手指头说,“我要你到这边来。”
表哥已经十四岁了,而我才十岁。他长得像头熊,又高又胖,因为他总是不停地吃东西,所以皮肤都有些肿胀起来,很明显是得了肥胖症。他本来应该被关在寄宿学校的,可他妈妈太宠爱他,觉得学校伙食不好,就把他接回家来住上一个月。用她的话说,这叫“补充营养”。尽管家里人都围着约翰转,但他对母亲和妹妹着实没什么感情,对我就是不折不扣地厌恶了。他打我,欺负我,不是偶尔,也不是每天,而是随时随地。我对他又恨又怕,他一靠近,我就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感觉自己被他吓得精神上都出了问题,我总是感到每一根神经都在哆嗦。面对他的恐吓和拳头,我无处哭诉。仆人们不愿得罪家里的大少爷,而里德太太也装作没看到,她儿子打我、骂我,她就走到别的房间去。
我已经习惯了约翰的欺侮,便不由自主地走到椅子跟前。他坏笑着伸出舌头,好像我是他的一个玩物。我担心挨打,眼神躲躲闪闪地望着他。他什么也没说,突然就向我踢了一脚。我一个踉跄,往后倒退了好多步才站稳了身子。
“这一下是让你长点记性,谁叫你刚才那样对妈妈说话,”约翰说,“谁叫你偷偷摸摸地躲在窗帘后面,谁给你的胆子那么瞪我,你这耗子!”
我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从没想过还手打他。
“你一定在搞什么阴谋,要不你怎么会躲在窗帘后面?”他问。
“没什么阴谋,我在看书。”我回答说。
“把书给我。”
我把书放在他手里。
“谁说你可以随便看我们的书?妈妈说,你是个小穷鬼,靠着我们家才活下来,你爸爸连一个铜板也没留给你,你应当去大街上讨饭,而不是舒舒服服地在一个绅士家里过日子。这书架上的书都是我的,再过几年整座房子也都是我的。我想怎么教训你,就怎么教训你,你要是再敢动我的书,我就狠狠地揍你。”他举起书,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我被他打倒在地,额头撞在门上,血马上就流了出来。钻心的疼痛让我头皮发麻,我被激怒了,忘了对约翰的恐惧。
“你这个无耻的坏蛋!”我冲他喊着,“你这个杀人犯!”
“反了!反了!”他像杀猪一样叫着,“你们听见她说什么了吗?伊丽莎,乔治亚娜,你们听见了吗?我要一字不漏地告诉妈妈,不过在这之前……”
他怪叫着向我直冲过来,狠狠地揪我的头发,掐我的肩膀,而我不管不顾地和他扭打在一起。我发现我一点也没有说错,他比我说的更加无耻,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我感到血从脸颊流淌下来,疼痛给了我力量,我像疯了一样抓他,挠他。
尽管他年龄比我大,长得比我强壮,但我并没有吃什么亏——他被我抓疼了,尖声哭叫着,那喊声中甚至带着些恐惧。他的两个妹妹立刻去搬救兵,很快里德太太就上了楼,后面跟着女仆贝茜和女佣阿伯特。她们冲上来,费劲地拉开我抓住约翰的手,我听见她们说:“哎呀!你这个小坏丫头,好大的胆子,竟敢打约翰少爷!”
里德太太板着脸,毫无感情地说:“把她扔进红房子里去,锁起来。”于是马上有两双手抓住我,把我推上了楼梯。
我用手抓着,双脚踢来踢去,拼命地反抗。我一改平日畏畏缩缩的模样,像疯子一样哭号着,这让贝茜和阿伯特更加讨厌我。她们把我扔进红房子,七嘴八舌地开始训斥我。
“真见鬼!”阿伯特叫道,“爱小姐,你居然敢挠小少爷的脸!他是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他凭什么是我的主人?我又不是仆人。”我不服地嚷道。
“你?你连仆人都不如,你光吃饭,不干活,你根本不配住在这房子里。坐到里面去,好好想想你自己有多坏。”阿伯特瞪着眼睛对我说。
她们把我推到一条长凳上,我像弹簧一样跳起来,但立刻被力大无比的阿伯特按住了。贝茜解下阿伯特的鞋带,要把我绑在凳子上。
“用不着绑我,我不动就是了。”我尽量让自己装得害怕一些,双手紧紧地抓着凳子。
“小姐,你总要懂得,”贝茜说,“你住在里德太太家,应该时刻想着感恩才对。她随时随地都能把你赶走,那样你就只好住到福利院里去了。”
每天她们都同我说同样的话,而我总是无言以对,只能紧闭着嘴,厌烦地听着她们的唠叨。阿伯特又接着说:“不要以为太太让你和小姐、少爷在一张餐桌上吃饭,你就和他们平等了。他们将来会是受人尊敬的富人,而你却身无分文。你要小心些,要学会听他们的话,这样你才能不被赶出家门。”
“你要学会恭维人,学得乖一些,这样你就可以继续在这里白吃白喝。可你要是再像今天这样,太太就没有什么把你留下来的理由了。”贝茜在旁边说。
阿伯特说:“你这小坏坯,如果上帝空出时间,他一定会惩罚你的,爱小姐。向上帝忏悔吧,如果你不知悔改,说不定晚上就有个怪物从烟囱里钻进来,把你抓走。”她们用力地把门关上,锁好,然后一起走了。
红房子是间荒废的卧房,只有节日来了一大群亲戚时,才会被打扫一通,让客人住进去。事实上,它是小楼里最宽敞、最富丽堂皇的卧室,里面有红木做的大床、衣橱、梳妆台和椅子,它们即使长时间没人擦拭也是乌黑发亮的。床上有非常舒服的床垫、床罩,壁炉里没有生火,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四周悄然无声。在房间的角落里堆着各类落满尘土的厚厚的羊皮书,墙上挂着已故的里德先生的肖像,这一切使这个大房间显得既古老又庄严。
这房间曾是里德先生的卧室,但九年前他就在自己的床上咽了气。他的遗体就停放在这个房子里,让亲戚朋友们轮流瞻仰,然后被塞进棺材抬到墓地去了。从那以后,这个大房子就变得死气沉沉的,有种阴森可怕的气氛,没有什么事情是不会有人进来的。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真的锁住了门,她们常用一些假把戏吓唬我,我希望这次也是一样。我轻轻走过去,拽了拽门把手,然后就听到那大锁头撞在门板上的声音。我只好默默地走回去,孤孤单单的,脑子里闪过一些往事,一个接一个地想着和我生活在一起的这些人。残暴的约翰·里德和他两个蛮不讲理的妹妹,板着脸的姑妈,蛮横无理的阿伯特,严厉的贝茜。这些人和事挤成一团在我脑海中浮现。
为什么我总要受委屈,她们总是责骂我、厌烦我呢?为什么我竭尽全力也不能讨人喜欢?伊丽莎自私任性,却备受喜爱;乔治亚娜脾气暴躁,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却被当成掌上明珠,就只是因为她们生得美貌。约翰就更不用提了,他残暴、粗鲁、愚蠢,总是和他母亲对着干,常常在外面调皮捣蛋,但没有人因此责怪他,反而说什么“男孩子淘气是好事”。而我呢?每天小心翼翼的,不敢有丝毫过失,尽量听她们的话,可她们照样骂我淘气鬼,说我是下流坯,成天贼头贼脑的。
我因为被踹倒,撞在门板上,头上依然流着血,整个脑袋都跟着疼。约翰抡起拳头,想怎么打我就怎么打我,却没人因此责骂他,而我不过是稍微反抗了一下,就被狠狠地骂了一通,然后扔在这间红屋子里。我感到生活对我是这么的不公平,我真想偷偷溜走,或者干脆就饿死在街上,摆脱这种悲惨的生活。整个下午,我都在想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丝毫没有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
太阳迫不及待地落下去了,我听到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子,还有狂风穿过树丛的声音。我抱着肩膀,浑身冻得冰凉,怒气也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想着想着,又好像觉得她们并没有错,也许我的确是个坏坯。
我真想立刻死去,然后像里德舅舅一样,舒服地睡进盖茨黑德教堂底下的墓穴里。我对里德舅舅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他是我妈妈的哥哥,我父母死后,他收养了我这个摇篮中的孤儿。他临死的时候,要里德太太发誓,发誓把我当她自己的孩子来抚养。他太高看她了,像她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一个外姓的、和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人呢?我想她现在一定对当初的承诺非常后悔。
我的脑海里不知不觉地浮现出一个怪念头。我突然觉得,如果里德先生依然在世,一定会对我很好。我坐在角落里,看着黑暗中的墙壁和家具,猛地想起那些关于死人灵魂的传说。我听老人们说,如果有人违背了死者的意愿,他们的灵魂就会非常不安,甚至会重回人间,惩罚违背誓言的人,为受委屈的人报仇。
我担心里德先生的幽灵会从墓穴里飘出来,在这所大房子中游荡。我拼命忍住泪水,担心哭声会惊动他,越这么想,我就越感到害怕。
就在我东张西望的时候,墙上突然出现一道绿光。如今想起来,那可能是外面有人提着灯笼走过时射进来的光,可我正想着鬼魂的事,那一瞬间,我以为我想的事情成真了,里德叔叔的幽灵就要走进来,对我说话了,我被这一切吓得心跳不止,脑袋里变得一团糟。我听到耳朵里有什么在呼呼作响,这是不是幽灵翅膀的拍击声?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向我飘来?我突然感到无法呼吸,猛地跳起来冲向大门,大声尖叫着,使劲摇着门锁。贝茜和阿伯特闻声跑过来,打开了门。
“你怎么总是大吵大闹?”走廊里响起了里德太太的声音,紧接着她那张死板的脸就出现在门口,“阿伯特,贝茜,别放她出来,我要亲自教训她。”
“夫人,她被关在这里一下午了。”贝茜向她哀求道。
“把她丢进去,”里德太太说,“简,别以为哭喊几声就可以出去,你这些鬼把戏瞒不过我。为了惩罚你的小花招,你得在屋子里面老老实实地再待上一个小时。”
“舅妈,求求你饶了我吧!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别把我关在这里,我会发疯的……”我尖叫着。
“住嘴,我就是烦你这样胡乱地嚷嚷。”她用眼睛狠狠地瞪着我,在她眼里,我就是个恶毒、狡猾、卑贱的家伙。
贝茜和阿伯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里德太太突然把我推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就是锁头锁门的声音。我猜想,那时我在一阵哆嗦之后,昏倒了。
很庆幸,红房子事件并没有让我一病不起,我只是昏倒了。但我永远都忘不了那次可怕的经历,里德太太让我受到了可怕的精神创伤,但她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反而以为这样能让我听话一点。
贝茜不停地拿好吃的东西给我,用带插图的故事书吸引我,并且唱歌给我听,但我对她的关切充耳不闻。我知道这世界上已经没人爱我,我突然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第二天早上,洛依德医生来红房子看望我,就是他把我从昏迷中救醒的。我见到他后就一直哭,他连忙问我哪里疼,我说我已经不疼了。于是他抱起我,给我的伤口上了药,然后关切地和我聊天。最后他问我:“你想上学吗?”
我不说话了,我几乎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只听贝茜说过学校里管得很严,但学生们在那里能学到各种各样的知识,这让我非常向往。何况上学就可以脱离现在的生活,我会来到一个新的环境,一切都重新开始。
“我想去上学。”我轻声答道。
后来贝茜对我说,医生和里德太太谈了我的事,她立即就同意送我去寄宿学校,听那语气好像是巴不得早点摆脱我呢。我很高兴,也许她不知道,我也期盼着早日摆脱她呢。
我默默地期待着被送去上学,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了,里德太太并没有找我谈上学的事。她总是恶狠狠地打量我,但并不和我多说一句话。自从我生病之后,她好像认定我是个瘟神,让我远离表兄妹们,罚我单独在房间里用餐,并禁止我出去玩。
有一次,约翰又冲我扮鬼脸,还想打我,我二话不说就扑了上去,他吓得大叫一声,逃到他妈妈那里,哭哭啼啼地说我疯了。
里德太太很利索地跑到我房间里来,把我狠狠地按在小床上,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还恐吓说要用大棍子打我。
“要是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会怎么说?”我脑袋里想着这话,然后不由自主地竟说了出来。
“什么?”里德太太突然愣住了,她没想到我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不安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个魔鬼。
“我是得抓紧把她送走了。”里德太太小声嘀咕着,快步走了出去。
我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尽量让四肢伸展着,得意地品尝着胜利的滋味。但我独自想了一会儿,又有些后悔刚才的疯狂举动,我想去向里德太太道歉,希望得到她的宽恕,可我知道那只会让她更加讨厌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迷糊着正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贝茜叫我,说是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太太、小姐和少爷都出去散步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吃饱了你就收拾一下自己的小抽屉,太太打算让你在一两天内离开这里,你可以挑喜欢的玩具带走。”
贝茜吻了我,然后抱着我进了前厅。她给我讲了一些美丽动人的故事,还唱了几支好听的歌,给我心里留下了一片温暖。
阅读思考
1.简的舅妈对她好吗?
2.简为什么想要去上学?
词语积累
天伦之乐 狞笑 忐忑 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