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简集存(上)(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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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深钻与自己的

又有人不耻下问,让谈谈大专门内的教和学方面的问题。我的体会,这所求大概还包括应该如何如何。大专门内,难言也,应该如何,更是难言也。但问者知人难而己不退,我只好缩小阵地兼转移视线,说一些我在大学门内经历的旧事,像是与所问有些关系的,以求能凑合着交卷。

我念的是北京大学,1931年入学,可以算作地道的“老”北大。入中国语言文学系,其时文史不分家,就说是学文史吧。人所共知,北京大学有自己的校风,是蔡元培先生开创的,兼容并包和学术自由。我入学之前,蔡先生多在南京,先是校务由蒋梦麟代,到1930年吧,干脆由蒋梦麟实任,但萧规曹随,校风并未人去政息。这校风表现于教,是只要你学术上有专长,能言之成理,到讲台上可以随意发挥,直到评论各方面有权势的。也就是在这种风气的笼罩之下,如国学,古文家刘师培,今文家崔适,政学,保皇党辜鸿铭,共产党陈独秀,可以同时并肩出入红楼。到我入学时期,还能清楚地感到这种流风遗韵,或者描画为蔡先生的气度,是:“我信得过我这一群孩子,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他们不会随风倒,所以不怕。”于今,六十多年过去了,追怀往昔,我虽然愧未能成材,却以曾经是“这一群孩子”中的一个而感到安慰。

蔡先生的放得开,不怕,表现在学校的学业方面,是各方面的自由发展,换句话说是尽力往深处钻。所谓深处,是不停止于四平八稳的成说,而更往前走。前行,创了新说,其中有也四平八稳的,如刘半农的《四声实验录》,是用科学数字解释平上去入的所以然,孟心史的《董小宛考》,是用史实说话,证明董小宛不可能入清宫,与顺治皇帝有情爱纠葛;有不四平八稳的,如钱宾四讲古史,把《楚辞》的地名都搬到江北,顾颉刚讲《禹贡》,辨古史,疑惑“禹”可能是个水虫名,胡适之著《说儒》,推断儒早期是助人成礼的吹鼓手。不四平八稳,可靠性也许不得不打些折扣,但究竟是往前走了一步,就精神说,比死守教条,原地踏步,有利于学术的发荣滋长。

用师范学校视为经典的“教学法”的眼睛看,把深钻的精神和成果搬上课堂,像是不管学生的接受能力,也许不妥吧?我的感觉可以分作“一时”和“长远”两类。一时,听有些课,确是感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轻些说也是半信半疑。可是一时变为长远,情况就成为,总是仰高的,钻坚的,不知不觉,自己也高了,也坚了,换为用自我陶醉的口吻说,是因为见过世面,就不同于未见过世面的。我是直到现在还觉得,学制分为小中大,到大的阶段,就年龄说成了年,就知识说有了基础,所学就应该与中小学阶段有些分别。分别有形迹明显的,如某学科的程度加深是,由学多种基础知识变为考攻某一门也是。还有形迹不明显的,就是上面提到的“深钻”,换句话说,是通了四平八稳的成说之后,再往前迈一步。这当然不容易,就我上学时期的北京大学说,多数人也只能是虽不能之而心向往之。但我们总当承认,能够心向往之就有可能为学术大厦添一块砖瓦;不这样,只许背教条,只能背教条,就不要说进取,连守成也难了。

再说题目的后一半,“自己的”。前面说深钻,显然,这钻,动力是自己的,所得也是自己的,还要提出来单说,是因为在北京大学,这是个朱门大户,不宜于一笔带过。而要说,就也不得不先深钻一下。人人都有个“自己”,而推重“自己的”,就要有个哲理的基础,这是对“人”的尊重。自己是“人”,所以要信任自己;自己以外的人也是“人”,所以要尊重那一个自己。这是切身的哲理,像是很容易表现为常情;其实不然,大革命中的种种可以为证。且说接受此种哲理之后,依照王阳明的理论,知必表现为行。行有先来的,是破;有后到的,是立。先说破,是走笛卡儿的路,始于疑而问。传统说子曰诗云可信,要问,为什么?什么指示说某种教义可信,也要问,为什么?问,是求拿出理据来。有些理据不是根深蒂固的,就要进一步,求拿出理据之理据来。该拿的都拿出来了,然后由“自己”甄别,认为可信,信,认为不可信,仍是不信。这甄别的力量是什么?“自己的”“理性”;理性点头,认可,是立。自然,经过自己思考,理性作主,判断对错、是非,仍有可能错。但也只能这样,因为一,自己思考,比听到什么,甚至命令信什么,就信什么,错的机会总会少一些;二,我们总不当信己之所不信。

信己之所信,不信己之所不信,因为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就必致出现所信的分歧。在老北大,所信不同,争论,各不相让,是家常便饭。教师间,有时连校长蔡先生也卷入,在休息室(其时名教授会),在报刊上或书本中,述己之所信,驳人之所信,为我们出入红楼的学生所习见,如蔡先生与胡适之的争论《红楼梦》的本事,钱宾四与胡适之的争论《老子》的年代,就是典型的例。学生呢,绝大多数羽毛不丰,还没有能力自立门庭,与对立面较量,但多受此种校风的“污染”,也不少只向自己理性低头的精神。有个流传的故事可以为证。某一门课,教师对某种内容有个讲法,有个学生不同意,依北大的校风,当堂说了“自己的”。教师认为不对,未接受,两个“自己的”顶了牛。学期考试,也许出于有意吧,教师出了论述这项内容的题。学生当然述已之所信,教师认为错误,判为不及格。依校规,不及格,下学期开学之后要补考,补考得的分数,九折之后记入成绩册,所以补考卷上照例盖个戳,上写“注意:68分及格”,用意是提醒教师要笔下留情。且说这位坚持已之所信的学生补考,仍是各不相让,教师出题原样,学生答卷原样。教师心有怒气,评60分,九折,又不及格。依校规,仍可以补考,于是又是题原样,答原样,评分原样。可是这一次及格了,问何以故,说规定只说补考打九折,没说再补考也打九折。

这趣谈是小事,升华成为只信自己的就成为大事。都只信自己的,好不好?要看我们想造就的是什么样的人,具体说是要驯服工具还是要能独立思考的。时代不同,要求有别,我的想法,今日办大专学校,这旧日的推重深钻、推重自己的,作为一种精神,总是值得参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