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经济小记
又有雅加急之命索稿,我无力抗,就希望“命”之后兼有“题”,如昔年在课堂坐冷板凳,师尊出而书于黑板上者。希望落空,不得不自力更生,而硬是想不出来。急得六根的“意”旋转,一转就转到“始于足下”的“始”,瞥见有“经济”二字,决定将计就计,谈点有关经济的。且夫经济,大学问也,应该由我的师辈马寅初或同学辈千家驹动笔,我是十足的门外汉,怎么会忽而如此大胆?盖经济还有缩小一义,曰“节省”,想就由这个角度着笔。或曰,不过是买个包,要人造革而不要真牛皮的,就说是能省点钱吧,终不免小家子气。曰,缩小之后还可以用阐微之法放大,那就成为“朴,亦道也”,也就可以唠叨几句吧。
世说“新语”有所谓“可读性”,据说耍笔杆的都要奉为天经地义,吾从众,也就想用以事显理之法,主要说事。小文,不宜大动干戈,只说一件。而说,又不得不由稍远处下笔。是前两年有半的时候,我这最怕搬家的也搬了家,由鼎鼎大名的北京大学搬到元大都的健德门外。初来乍到,看树叶子也没有原来楼前的美观。但人就是这么回事,比如苏东坡,被逐出国门到黄州,日子长了,觉得住在雪堂,听听鬼故事,也不坏吧?余何人哉,敢不起而效尤?于是安居之后,时间稍长就习以为常,再长就反而发现有不少优点。优点多,取本篇之所需,是有客从远方来或不很远之街巷来,就可到个小餐馆去行“士相见礼”。且说这个小餐馆在我住所的门外以东,祁家豁子西口内不远路南,是中国科学院微电子研究所的第三产业,名“芝麻花餐厅”。名的取义,有人说是谦逊,“小”也,有人说是图吉利,“节节高”也,还是留待乾嘉学派去研究吧。躲开名,看实,是几间平房,不豪华,也就不亮堂堂。到这类地方,我之所取是实利。利有唯物的,是饭菜做得不坏,而所费呢,家常小吃,一个人平均十元以内,过屠门而大嚼,一个人平均二十元以内。还可以加说个唯心的,是馆中人,由账桌上的经理到餐桌前的小姐,都质朴无华,待人如对亲友。这就可以总而言之,是他们,就说是我的感觉吧,所想大多是顾客的福利,不像好多大字号,眼睛总是盯着顾客的钱包;我呢,好像还能亲近一下古风,心里舒服。
以上楔子完,正式入话,是1996年接近尾声的时候,一天下午,我的寒斋来了两位高宾,澳门日报的李鹏翥先生和浮光掠影楼的启功先生。招待如仪,言多及义,且略过不表,只说将及晚饭之时,原计划是李鹏翥先生请客,这就要从港澳之“俗”,驱车往某大酒家。我的有所想就说的旧习不改,就提议就近到芝麻花去吃,并附高论或谬论,说我不欣赏大酒家的豪华,孔老夫子说“食无求饱”,我们找个地方,能饱,已经优于圣人,似乎就不必舍近求远。也许因为论虽谬,中有圣人吧,远近之宾都不反驳,于是就起驾芝麻花,宾主,以及司机和照相的,共凑了八位。我和启功先生是自承“心坏了”的,宜于喝黄酒,怕小餐馆没有,由家里带一坛加饭。入座,喝,吃,都很高兴,记得由餐馆安排之菜,有启功先生喜欢吃的雀皮肘子,有某君喜欢吃的罐焖羊肉,还有世俗视为珍异的虾仁,等等。总之是皆大欢喜,而所费呢,大票(100元)一张有半而已。又打唯物论的算盘,老九价有高低,学在上者,只说高的,据说找师范大学,请启功先生写牌匾,开价是一字千元,若然,我之所费,如果自己心疼,向启功先生索赔,他之所费,比如牌匾中有个简体“财”字,只是起笔的一竖就够了。回到肘子、虾仁等,可以说此之谓实惠。
有的人未必有大款之财却有大款之气,会问:“实惠,除去省几文钱之外,还有什么好处?”答,如果愿意大作,就不难写成万言书。这里想学某种药,乐得浓缩,这就仍可以铺开,成为“俭”和“朴”两个方面。俭之用略轻,是可以为(小则己身,大则群体)未来留些容易混下去的余地。朴之用很重,是人生的旅程可以分为“道”和“俗”两端,朴则容易近于道,不朴则必流于俗,仍是古话,“朝闻道,夕死可矣。”“唯俗不可医。”生而为人,上寿百年,只此一次,何去何从,也就值得想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