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虫行(十一)
雪御宫寝殿,白裘裹塌,锦纱悬梁,金鸾雕玉窗。玉灯焰火,雕炉烟香,雪案覆白宣。
桌案上,整齐的放着几本书,皆是关于炼香炼毒的,宣纸上画着一道迂回曲折的老藤,一本半翻开的书本上,画着与纸上相似的东西,右下角名玄枝二字。
寒雁坐在桌案前,看着这玄枝图画出神,他脑海里反复出现那只幽虫疯狂的爬向自己的情景......幽虫它会择强者寄生,若寄体身边有更强大的人出现,它会依靠生存的本能选择那个更强大的人,所以,在琳琅阁时,那幽虫越过四海直接向寒雁奔来......
这个丫头到底是不是幽海王之子派来的奸细......卫氏兄妹一同到过药庐,若鬼侯真的是幽海王之子,那卫氏兄妹还活着,只能说明他们可能有秘而不宣的勾当。幽虫再现,很明了,幽海王炼制幽虫的方法已经传给他的孩子了......
寒声当年奉命去飞雨阁剿杀幽海王之子,明明他已经死了......寒声是不会欺骗寒雁的。寒声虽然对寒非的离去耿耿于怀,但是寒非要他保卫雪御宫的嘱托他是不敢违背的。就算他对寒雁颇有微词,但对雪御宫向来都是忠心的,还有,就是他手里握着雪御宫百万雪衣亲军的兵权,如此之重任,他若反叛也不必等到现在。唯一的可能就是卫氏兄妹想借此来离间寒雁对寒声和寒非的信任,雪御宫百万大军若去,对于忌恨寒雁的人来说,可谓少了一道很棘手的障碍。卫氏兄妹果然不忠.....寒雁如是思虑着。
四海遍尝百草,虽不能炼成云煞香,应该对炼香之材的鉴别颇有助益。寒雁把她关在地牢里,幽虫吞噬一个人的真气片刻足矣,寒雁命雪衣亲卫拿走她身上所有防身的东西,命人打晕了她,若一夜后,她还能活着,说明她身上已经没有幽虫了,寒雁倒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为己所用。还有她直言,鬼侯是她最重要的人,若她也是鬼侯最重要的人,他一定会来寻她的.....倒不如守株待兔......
寒雁左臂沉痛不已,一只小虫在他血管里挣扎,白皙的皮囊因那虫子的疯狂轻微蠕动着.....他在桌上寻了一把匕首,锋刃寒光厉闪,他缓缓闭上眼睛,真气流转集在双眼,只见他缓缓睁开眼睛,双瞳似淡金色的水晶一般,经脉之相清晰的展现在他眼前,这是他在卫昭那里夺来的无相心法......双目所见,万物无相。他持匕首狠狠的向囚困幽虫的经脉刺去,在锋刃将要刺破皮肤时,一颗小石穿透了玉窗震偏了匕首,寒雁即刻警惕起来,来者是何人,气息如此之静,雪衣亲卫没有察觉,连寒雁都没有察觉......
就在寒雁起身准备探查情况时,却有一极轻的呼吸声出现在他身后,他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就已经被他背后的人点住了穴道,寒雁浑身失去力气,瘫坐在椅子上......站在寒雁身后的人伸出手来,轻轻的覆在寒雁的头顶,寒雁只觉一股宛如秋水般的真气从头顶灌注全身,左臂被囚住的幽虫自他指尖爬出,被身后刺来的一根银针死死钉在地上,而后,身后的气息骤然消失了......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寒雁盯着脚下那根钉住幽虫的银针,心潮汹涌,穴道还要一个多时辰才能解开,他无力的靠在椅子上,口中轻念:“你来,为何不见我......”
被悯天司弟子带走的鬼侯,在将入悯天司时醒来。他睁开血红的眼睛,看着脚下灰暗的大地上荡着一层血红的光,心里无数枯瘦的手抓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们在哭诉,幽海灰烬之中再也无法寻到家园,鲜血浇灌之地再无法辨识方向......
“我有什么错,为何要如此苟且的活着.....”他的指尖荡着血色气息,身边挂着的紫色葫芦里爬出了一只黑色小虫......此刻,鬼侯脑海里翻涌着幽海血战里,自己的父亲,自己的族人一个个倒在自己面前,血色冲天的火焰在他给予希望的地方熊熊燃烧,那些他自以为能陪伴自己一生的人都在火海里化作灰烬......那片叫做幽海的大地,曾经承载着他一生的希望和轨迹......他想着自己会在幽海平安长大,再娶妻生子,娶一个和母亲一样天下无双的美人,再尽一己之力为幽海百姓谋得万世生机......可是那个美丽的女人把他一生都打碎了,顺手还将天下的恶虫都引来幽海,蚕食着他曾经想拼命保护的家乡......
他天生气海残缺,无法修炼内力,幽海之战爆发时,他的眼睛被溅上族人的血和父亲的血,他被幽海王丢在了幽海地宫,他未擦去眼中血迹,也不再流泪,他要永远留着血红,铭记着自己的无能和这滔天的仇恨......
仇恨沸腾着心魔,他背后突然冲出心魔兵,血色的影子就像被撕开的黑夜露出的血肉,那三名悯天司弟子被鬼侯强烈的气息震开,他们没有逃走,而是就地祭出心魔兵欲将鬼侯拖回悯天司,毕竟距离悯天司只有十步之遥了......
鬼侯释放了心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仇恨,缠身的融血化骨毒在心魔的释放之时被压制在心底。鬼侯一个掠影掠过悯天司弟子身边,血光与鲜血横飞,悯天司弟子头颅滚落在地,鬼侯不满于三人的死亡,心魔兵催促着他继续向前,失去理智的他只要踏入悯天司必定是一场惊天杀戮,就在鬼侯欲冲入悯天司时,一白色鸾鸟从天而降,鸾鸟背上,一白衣人吹埙挽悲曲,悲曲瞬间将鬼侯的心魔兵击碎......那和鸾鸟一起现身的人,白纱蒙面,素玉云裳。
他向鬼侯伸出手来,鬼侯只是后退......
“你也是一身白衣,何苦惹一身血腥呢?”那个人悲悯的望着鬼侯。
鬼侯冷冷一笑说道:“你的话就和你的人一样,轻飘飘的,你是天上的仙人吧?你是不是从未活在人间......”鬼侯忌恨着。
那人收回了手,淡淡的说:“二十年前,悯天司并未参与幽海血战,你若复仇也不该在这里大开杀戒!”
鬼侯惊异的看着那人:他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鬼侯身份若暴露,便不止眼前这一个对手了......该死的人还未死,此刻羽翼未丰,不能毕露锋芒,鬼侯转身离去,白鸾鸟却腾空而起,拦在了鬼侯身前,那白衣人走向鬼侯,鬼侯调动体内真气,依凌鬼黄泉之法穿过白衣人的身体,继续向前走去,可白衣人像个跟在他身后的幽魂,怎么也甩不掉。白衣人点了鬼侯的穴道携他坐在白鸾鸟上,飞离悯天司。
天将白,繁星未退,像是被清水洗过了一样。
浅浅湖水边,鬼侯的穴道还未被解开,他无力的坐在地上。白衣人站在他旁边,白色鸾鸟在不远处的山丘上,脑袋时不时摇晃着,像是在为两个人把风。
“你体内气息杂乱,依靠幽虫汲🤫取别人的内力和真气总有一天会用尽的,那不是你的东西,它会给你暂时的强大力量,但是你的身体并不能受用它......你还以为你身体越来越虚弱,仅仅是因为融血化骨毒吗?”白衣人好似知道鬼侯的一切。
“我自己的命,或生或死,我自己说了算。你到底是谁!”鬼侯眼中的血红散去,心绪平静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只感觉那人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似曾相识......
“阿月,你是幽海唯一活着的人,光复幽海的方法有很多,鲁莽报仇是下下策......”
阿月......这个称呼.....鬼侯猛然想起自己六岁时随父亲去打猎,失足滚落山坡,遇见过一个如他这般的人,当时摔的浑身疼痛的妄月快昏了过去,是他执紫玉葫芦喂了他一口凉凉的甜酒,才使得妄月消除疼痛,撑到救兵到来。救兵来时,他已经走了,妄月手里抱着那个紫玉葫芦,一直未归原主。
鬼侯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在了腰间的紫玉葫芦上,他低头静思片刻:“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做.....我能想到的方法只有这些。”
白衣人心中一阵刺痛,八岁之前,他是天下人仰慕的幽海王之子,八岁之后,他是人人忌惮的亡国之人,流落世间苟活只为了报仇......他会的只有养幽虫,只有吞噬别人的内力和真气,这些是他八岁以前学会的,除了这些,他还会什么呢......
“世道纷乱,不是你的错。”白衣人从怀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本,继续说道:“你若杀了这名单上所有的人,便是你的错了。”
死亡名册,鬼侯记下了所有入侵过幽海的人的名字或门派,或小国......那上面被划去的名字寥寥无几......
“他们不该死吗!”鬼侯愤恨道。
“当年在幽海那场大伙,烧了的不止有幽海人,还有死在幽海回不去的人......你若执念于冤冤相报,那世间将永无太平之日!”
鬼侯讽刺一笑:“你果然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你要的是太平,根本不管这太平之下有几许冤魂......而我只求心安!让我心安方法只有复仇!”鬼侯冲开了穴道站起身来,他解下腰间紫玉葫芦递给白衣人:“当年,你不该救我。”
“我救你第一次,第二次,也能救你第三次......”
鬼侯听着他的话只觉得很奇怪,他还救过他第二次吗?白衣人并未接下紫玉葫芦,鬼侯则松手将他丢在了湖边,从他手里夺过了死亡名册,转身走了。鬼侯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衣人的视线里。
这时,一抹清烟在白衣人身边出现,缓缓化作人形,是那个红衣白发之人,他隔空取物将紫玉葫芦吸来手心,笑着仔细端详:“人家不领你的情......”
“幽海血战,不仅仅是天下人的掠夺之战,也是以心为战场的心魔之战。”白衣人转身离开了,白鸾鸟随他而去。天,破晓。
“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明明可以早些得到幽海密令的。那样的话.....幽海之战便不会发生,也不会有如今的暗潮汹涌,更不会让这世界上又多一个回不了头的人.....”红衣人看着那紫玉葫芦微笑着自言自语。
茫茫原野,初雪过后,满地银霜,鬼侯踏过满地枯草,晨光初绽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幽虫慢慢的吞掉了鬼侯脑海里关于四海的所有记忆,鬼侯漠视前方。
传言,幽海有真龙,真龙后人乃为世间神祇,世人需以心作供,方可万世永宁......
四海的样子越来越模糊,他的心开始为那份不舍而痛,可是他攥紧拳头忍住了想为四海流的泪,他低声自言自语:“父亲,你说的对,会哭的“神”不配待在神邸香案上,也不配待在世人的心里......”
原野空旷,白衣染血凛风而飘,他的脚步沉重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