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虫行(十八)
一夜漫长,终是等来了日光。
四海抱着白梅坛子还在呼呼大睡,侍女走了进来,小心翼翼的为她收拾掉落地上的白梅,还有她手上握着的白梅。
四海感觉到有个凉凉的东西触碰了她的手心,她忽然惊醒坐起身来,那侍女不惊不惧,淡然如常:“姑娘醒了。”她微微笑着。
四海见揽清殿门大开着,阳光照了进来,有些刺眼。
四海兴奋的站起身来:“天亮了……我可以去找师伯了!”她兴奋的跑出去,又折回来抱起白梅坛子跑了出去。
她抬头看着守在门外的永夜刺:“我可以去找师伯了吗?”
永夜刺冷着脸点了点头,四海扬脸理直气壮道:“带路!”
永夜刺冷冷斜了她一眼,前行带路。
四海肆无忌惮地跟在他身后,心中暗念:终于没人拦我了。
霜华阁,寒雁坐在书案前低头看着那本悯天司诡志,眼中透出淡金色的光,卫昭没有眼睛,只有他能让诡志中的字显现,便只有无相心法……诡志开篇便是天下秘宝皆以心血守护之,无正无邪,决乎人心……写诡志的人一定曾真切的走过天下,他是热爱天下的,每个地方在他眼里都是宝物,他字里行间透出一种恐惧和惋惜,他好似很害怕自己眼里的美好天下会被摧毁,又好像知晓了这些美好一定会被摧毁的结果……他笔力激奋而矛盾……石云衣究竟是怎样的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寒雁身旁的火炉静静燃烧着,炉上烈酒煮好了,此刻霜华阁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四海没头没脑的冲进来,火炉的火一阵摇晃,四海跑到寒雁身边,将梅花坛子放在寒雁手边,她抬头四下打量了一下霜华阁:“师伯的寝殿好大好亮啊,真好看。”
寒雁并未理会她,而是轻轻将梅花坛子推去别处。
四海低头看着寒雁手边的诡志,只觉得奇怪:“师伯为何看没有字的书?”
寒雁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双瞳浅金色退去,重新变作黑色,他转头看向四海,四海正好奇的端详着他。
寒雁冷漠的问:“我两次想杀你,你不恨我吗?”
四海靠近寒雁,自然而然的趴在他膝上,她抬头笑着对寒雁说:“师伯是我的亲人,我会找尽各种理由原谅你的!”
寒雁微微低头看着单纯的四海,一时间,他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相比之下,他竟觉得一张白纸心里的世界比他的世界大得多,白纸是没有界限的……
四海昨夜吃的梅花,嘴边还贴着一片花瓣,她竟浑然未觉,细腻娇柔的脸上还有她自己抓伤的伤口,柔嫩的唇如铺了一层水雾的胭脂,寒雁伸过冰冷纤长的手指轻轻为她捏下了那片花瓣,四海看见梅花瓣微微一笑:“对了,师伯,给你看个好东西!”四海站起身来,把坛子打开捧到寒雁面前,“在琳琅殿时,我见师伯入神的看着一株梅花树,我昨夜在揽清殿挖出一坛白梅,保存的可好了,一看就是寒非师父弄的!师伯喜不喜欢?”
寒雁没有回答,而是起身绕过她,垫着白帕拿起了火炉上的酒壶,他执酒壶向霜华阁偏室走去,四海抱着梅花坛子看着冷冷走开的他,有点不知所措……
寒雁向前走了两步,见四海没有跟上来,他微微回头,冷冷问她一句:“你不饿吗?”
四海微微皱眉低头回答道:“饿啊……”
“那还不跟上来?”寒雁继续向前。四海顿时兴奋起来,她将怀里的梅花坛子放在寒雁的书案上,赶紧追上了他。
四海冲过去欲挽起他的胳膊,寒雁本能般的躲开了。四海快人快语:“师伯,你是怕我么?”
寒雁并没有回答她。
没走几步,偏室的门打开了,房间正中放着一张精致餐桌,餐桌边只放着一个白玉小盅。环境倒是雅致,但是……会不会太没人情味了……四海顾自猜想着,她突然束手束脚起来,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干净,太整齐了,仿佛与她格格不入,她怕破坏这里的格调,更怕自己的出现是个笑话。
寒雁坐在餐桌旁,不紧不慢的为自己斟酒。
他捏起酒杯对四海说:“你不是饿吗?坐下吃吧。”
四海极度收敛,反而显得几分忸怩,她缓缓走到寒雁身边,小声问道:“师伯不吃吗?”
“我不饿。”
四海偷偷看了那白玉小盅一眼对寒雁说道:“师伯不饿,我也不饿。”
寒雁转头看了看她,目光里的冷漠和质疑消去了些。他屏退了所有人,命人把你偏室的门关好。房间里,只剩下他和四海两个人了。
他对四海说了句:“吃吧。”而后又饮起了自己的酒。
“我……我不是怕陌生人,我只是觉得这里太干净了……不应该有人间烟火的样子……我怕弄脏了……”四海捏着衣袖与寒雁坦白着。
“这里只是许久没人来了。”寒雁低声回应四海。自从寒非走后,他就没在这里吃过饭,更多时候,吃药比吃饭多。常年炼制毒香,他虽然表面上没事,身体早已被杂乱的毒物折磨的吃不消了……他曾要来万毒谷的万毒册,对照其中来收集毒草,毒虫,那些毒物他收集在云华洞里,待到毒物收集完全,他便可以点燃炉火,炼制云煞香了……泣毒蟒的毒囊能解除他身上的杂毒,但毕竟是一时的,只要他还想炼制云煞香,他就必须接触毒物,就免不了毒气入体……
这世上,彻底的避万毒之法只有两个,云煞香,和传说中的大周心法……
四海见他微微低头陷入沉思,她趁机悄悄观察着他……他脸上的白是病态的白,可是他眼尾藏着煞气,并非刻意表现,好像天生的……
四海在心里好似惋惜着什么:师伯真好看,他像天上来的神仙,可是他心里坠着东西,虽是一身白衣,好似全是血迹……这个神仙不是来救人的,而是……来杀人的……
此时,她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鬼侯,她嘴角浮现浅浅的甜意,在她记忆里,鬼侯是温柔的,他帮人们解除了痛苦,他是来救人的神仙……
“赶紧吃东西,吃完来找我。”寒雁看着她一副痴容,放下酒杯起身走了。
四海还未反应过来,这个房间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一个人好,省的拘束了……她开心的坐在小盅前,先举起小盅饮尽了汤,只觉得香甜不已,而后,她食光了盅内的肉,竟然意犹未尽……
“这肉汤,我之前从未喝过……想不到师伯还有这么好的东西。”此时,她的目光又扫在寒雁的酒杯上,她悄悄凑近酒杯,闻了闻,只闻到了一股炽热的酒味:“这不就是普通的酒?为何师伯饭都不吃,只喝这个东西?”四海好奇的饮了一大口,她赶紧丢下酒杯握紧了自己的脖子,顿时她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酒太烈,就像吞了一把利刃……
寒雁听到酒杯碎裂之声赶了过来,只见四海脸红红烫烫的,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一副委屈的样子,寒雁顿时知道了怎么回事,他微微皱眉走近她,指尖用力挤了一下她的喉咙,那凌厉的力道催着她将那口酒吐了出来,四海终于能说话了,可是喉咙还是疼的和火烧一样,她将寒雁冰凉的手拉去了自己的喉咙上,而后把头埋进寒雁怀里……他的身体是冷的,能帮助四海尽快的缓解疼痛,同时,她也将手指搭在寒雁脉搏上,寒雁一把推开了她……他讨厌任何人试图窥探他的身体,只有隐藏,只有不被人看清,想害他的人才没那么容易找到方法。
“师伯,你的心脉好弱啊……”四海走近他,忧心的说着,“你真的没有不舒服吗?”
寒雁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四海忧心的跟了上去,她绕到寒雁身前,把手放在了他的胸口,寒雁握紧她的手一拧,直接将她的胳膊从肩膀脱臼,四海疼的浑身的筋骨仿佛都收紧了:“师伯你干什么!我在帮你!”
寒雁不理会她,直接坐在了桌案前,继续翻看他的诡志。
四海拖着沉重的胳膊,故意往他身后挪了挪,侧过耳朵贴在他后心处……
“你还想被杀第三次吗?”
他的声音低沉冷漠,吓的四海即刻站直了身子:“不想!不过,师伯不会杀我了……师伯为何抗拒我为你诊脉?师父交代我,要我好好陪你的,首先,我不能让你生病!”
寒雁侧身冷冷的看着她:“你见过的东西有多少,诊过的病人又有多少,尝过几样草药真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吗?”寒雁伸手指了指她的脑袋,继续刺伤她,“你这里,又能装下多少东西?”
四海缓缓低下了头,心里别扭着:“我是不聪明,但我看师父医人也学了点皮毛,我……我只是担心师伯……”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若再惹我不高兴,我一定会杀了你。”
四海抬头看着他严肃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她提了提心,抿了抿嘴几分沮丧道:“知道了师伯……”
寒雁继续看他的书,四海犹豫了许久,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拽了拽寒雁的衣袖:“师伯……”
寒雁微微皱眉将书一合,转头冷冷的看着她,四海看着他的样子,好似耐心耗尽般,四海轻轻挠了挠自己的脸,咬了咬嘴唇说道:“师伯……你……又不高兴了……我死之前,师伯能帮我把胳膊接上吗?”
她难为情纠结的样子,寒雁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医圣的徒弟吗?他没教你怎么把脱臼的胳膊接上吗?”
四海挠挠头,难为情的说:“我没记住……”
寒雁低头淡淡一笑,抬手一提为她接上了胳膊,四海并没有看到寒雁的笑意,反而谨小慎微的守在他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她悄悄的把那坛白梅抱在怀里,顺着桌案滑坐在地上,她小心翼翼的捏出一片白梅放在嘴里,小心品尝着,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这个时候,白梅酸涩幽香的味道好似有点甜了……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来刚刚寒雁交代她的话:“师伯,你刚刚要我吃完东西来找你,你要我做什么啊?”她缩在桌下,小心翼翼的问。
这个时候寒雁递给她一根银针,银针上被刺着一只幽虫,可四海并不认识这个东西,见都没见过。
“这个东西,你见过吗?”
四海接过银针,端详许久回答道:“这是一只奇怪的虫子?”幽虫如蛛,但八条腿更是吸人真气的触手。四海接着说道:“我没见过。”她自然而然的把那虫子放在鼻尖闻了闻,那味道透着微微的血腥,还有腐朽的余味......
“好难闻啊!”四海脱口而出。
寒雁继续问:“你能闻出什么味道?”
“血腥,腐朽......还有几分土腥......”
寒雁从她手里拿回幽虫,便不再说话。
四海继续吃着梅花:“师伯,你问完我了,我还能继续呆在这吗?”
寒雁微微轻叹说了句:“随便。”
四海才不想那么多,随便就是肯定的意思。她继续堂而皇之的缩在桌下,时不时朝着寒雁偷瞄一眼,师伯不生气的时候也没那么可怕......四海如是思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