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变法——落尘
“谢陛下,臣必当恪尽职守。”
“免礼。”
李微起身,走到她面前,将令牌给她,“公孙大人,令牌收好。”
公孙韵双手接过,“谢陛下。”
李微又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公孙韵,你儿女双全。三日后,是令媛周岁,我提前道声恭喜。这是作为小师叔,送她的贺礼。”
公孙韵客气推辞,“谢陛下赏赐。这玉佩贵重,臣不敢承受。”
李微将玉佩塞到她手中,“我都叫你公孙韵了,你还推辞?再说,咱们是同窗,这是给你女儿的,她可没说不要。”
公孙韵一笑,“那我代小女谢过小师叔。”
“对了,当初在明山院,你的那几位小跟班,如今如何?”
“周画在宫中藏书阁任文书官。施书是未城人,结业之后回家,当初也参军了,大战结束,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郑棋家在洛都,当了一家主母,相夫教子,日子和乐。王琴在安临城陶家铺子当掌柜的。”
“没想到,结业一别,各走一边。”
“也是各司其职,走好自己的路。”
“公孙大人,如今,你是洛国的女翰林了,不要让孤失望。”
“臣不会辜负陛下的信任。”
公孙韵走出太极殿,正是夕阳西下,像当初,靳王继后的车驾离开洛都,她站在城楼上,独自看斜阳的那一日。她抚着手腕上的粉色玉镯,姐姐,你看,你的心愿,我在帮你完成。若你没有去靳国,如今在太极殿的,是不是你呢?若真如此,我或许会做别的事情,但如今,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归宿。
一日,李微邀请洛珏单独来太极殿议事。
洛珏进入太极殿,李微随意靠在炕上,李微走到炕上的空位坐下。
“小妹,找我何事?”
“姐姐,我都要闷坏了。这每天,只能在奉德殿、太极殿、静心殿几个地方来回走,我都快成牵线木偶了。以前,敬佩父王坐拥天下,如今才知道,真的成了一国之君,只能困在这宫墙之内了。”
“历代君王,都有南巡,你也可以。”
“大战才结束,我刚刚登位,怎么能到处跑?而且,我如今不是李小妹,想跑就跑。”
“确实,你本来是塞北之鹰,如今却……我失言了。”
“姐姐有话就说,若你都在我面前拘谨,我觉得这个洛王,当得太无趣了。既然临危受命,我往日的好多想法只能舍弃了。如今,我合该思考君王该做的事情。姐姐,我找你来,给我解惑了。”
“你说。”
“这几天,朝堂上争论,你也见着听着了。大战后,虽然已过一年,但国库仍旧不如战前充盈。这赋税,到底该如何?”
“小妹认为如何?”
“父王的做法是,农为本,赋税不变。商末之,赋税提高一倍。”
“结果如何?”
“许多农户家,男丁在大战期间被征去参军,或死或伤,不能维系生产,农业赋税和战时一样,一直在降,甚至许多农户无法缴纳赋税,选择卖田地或改从工。商业加税,让一些商人索性不从商或者将商业转到其他国家去经营了。”
“小妹,你虽然在这王宫之内,对外面的情况还是很了解嘛。”
“你别急着夸我,你说说你的想法。”
“既然改变了没有益处,不如不改。”
“我也想过,可那样,国库不知何时才能充盈。边关不能放松,五国当初是合纵对外,万一有变,洛国不能任人宰割。如今还是要恢复生产,要是能够有既能充盈国库,又能让百姓少交赋税的法子就好了。”
“小妹,你在我母亲娘家的陶家店买过东西,最贵的物件,你觉得一个月能卖几件?”
“我记得安临城里的那家,最贵的紫檀白玉屏风,老板说一年才卖一件。”
“那我们在三口居吃的叉烧包,一年能卖多少?”
“伙计说一天能卖将近两百份,一年算下来……”
“那你算算,一件紫檀白玉屏风与一年卖出的叉烧包,哪个获利多?”
李微灵光一闪,“姐姐,你的意思是,薄利多销。”
洛珏点点头,“对于这赋税,是一样的道理。”
李微高兴得站起,来回走了几圈,“对呀,提高赋税,只有少数人交得起。若赋税低,交税的人多,总税不会低到哪里去,说不定还会超过之前。”
她坐到洛珏身边,“姐姐,你不愧是临江仙的少当家,洛夫人的家学渊绝你也学去了。但你说,怎么让交税的人变多?”
“农业中农林牧副渔,工业中做衣服、盖房子、烧陶瓷、做铁器、做马车更多了,农业、工业中的产品,百姓留下自己用的,多余的投入商业。这样,需要的人可多了。这些事情如何变通,户部最是了解。”
李微道:“好,我叫户部的人来商议。姐姐,这样下去,可以人人都有事情做,各司其职,没有游手好闲的人,就不会有那么多事端,战乱什么的或许也不会有了。”
“但这些事情,要缓缓图之,就让百姓修生养息,当初文景之治,也历经三年,你能等吗?”
“能。我不比姐姐当年在战场上,十万火急,必须雷厉风行地立威。这三年,大不了,我就让别人说我是女孩性子,温吞罢了。但是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姐姐,你拟个奏章,早朝时讨论呗。”
“国师一职的责任是辅政,辅佐你提出的政令。”
“姐姐,你真是,沽名钓誉。”
“洛王和国师,本就无差别,你提出也一样。”
接下来几日,朝堂讨论,诏令连发,洛国施行修生养息的政策。农税降低至战前二分之一,开辟新地奖励。商税降低至战前三分之二。另外,参与五国抗战的人家赋税返还四分之一。李微登位的第一个新年后,她改年号为清朔,此次变革,史书上称为“清朔变法”。
变法开始过后的一个月,朔海之上,安国君上君后一同来洛国,以期引入洛国铁器。在商议如何会晤时,李微对洛珏道:“姐姐我是洛王,自然要去见安国君上。君后,劳烦姐姐了。”
洛珏道:“君后是后宫之人,何不请太后帮忙?”
李微道:“在安国,君后和君上共同理政,不能把她当做普通的后宫女子对待。”
洛珏便应下了。
洛珏与安国君后会面时,宴席上,君后道:“国师来见本宫,可合规矩?”
洛珏道:“安国臣民尊君后为千岁殿下。洛国按例,国师为千岁之尊。”
安国君后笑笑,“我见了君上还要跪拜,国师见了洛王,却免跪。果然后宫女子与前朝官员,依旧是不一样的。”……
洛国与安国的会晤,走出了宁州大陆与朔海七国关系修复的第一步……
变法实施近两个月,一切按部就班进行,洛珏一直忙碌,终于得闲。
晚间,她和李慎照常用饭。饭前,忆欢端了一碗酸梅汤,还冒着热气,洛珏用调羹慢慢喝着。
“你平常不喝这个的。”李慎好奇。
“哦,我近来胃口欠佳,看了大夫,让我喝点酸梅汤。”
“大夫让你吃酸的?”
“是呀。”洛珏答完,见李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什么呢?”
“前日我去南林寺,母亲还问我,你是不是……?”
“真不是,哪有那么快。”洛珏害羞低头,“我们才成婚多久?”
李慎握住她的手,“逢君,我们不急。不过,若上天眷顾。我还真的期盼有个小孩子到来。我很小没了父亲,我就想,将来,我自己有了孩子,一定好好疼爱他。”
“只怕真有了,你就不是这么想了。你之前在安慈院,见识了小朋友,可闹腾。”
“我之前走遍天下,也见识了。逢君,你想不想要?”
洛珏慢慢道来,“我从小,是个孤儿,师父养育我,但我也还是羡慕别人家的孩子父母双全。”
“我们,以后会有个小孩子,一起爱他。”
“可能是我想多了,小孩子要怎么教?”
“逢君,你一定教得好。我家上房揭瓦的小妹不对你服服帖帖教的。”
“阿慎也不差。我哥像个窜天入地的猴子,也只听你的。”
洛珏接着道:“阿慎,说到这里,我也想和你说说我的想法。我想好了,小妹这个小朋友早晚要长大,想等我们有了孩子,我正好告假,顺理成章淡出朝堂。”
“那小妹可有得哭了。”
“若我只是她的姐姐就好了。我一人无谓,可如今,我不是一个人,我不能连累你,连累敬王府。若有一日,覆巢之下无完卵,洛家甚至张家都会遭殃。”
李慎未说话。
洛珏奇怪,“怎么了?”
“逢君,我有点不相信这是你说出来的话,感觉,你要将人心算得透彻?”洛珏苦笑,“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我本就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那般不知人间冷暖。你疑惑我是否会算计人心,我也不知如何回答。说会,我不甘心承认,我没有故意害人。若不会算计,我早已经在荒原身陨。”
“那你相信小妹吗?”
“我信。可就像昭明冤案,不过一个理由而已,我赌不起这个万一。”
“你以前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以后,就甘心当一个深门妇人?”
“阿慎,你是懂我的。许多事情,非我所愿。若当初,让我能安心当洛家姑娘,我为什么要去靳国?若如今,我能当个普通的敬王妃,我为何要顶着流言蜚语坐在奉德殿里?但既然把我推向了那个位置,我就不能尸位素餐。我只期盼,等我功成身退,能自己做主。”
“你想做什么?”
洛珏沉思一会儿,“一时说不出,似乎没有给我机会考虑这个问题。只是,师父说,让我游历天下。”
“这是我少年时就完成的事情,我陪你,正好给你当向导,我们做一对江湖侠侣也不错。”
“谢谢你,阿慎。”
“理应如此,既然,你将自己托付给我,我就应当许你安稳,护你周全。”李慎接着道:“但小妹是我们的妹妹,她安好,我们才能安心。”
“我们一起,帮她坐稳王位,让她即使当洛王,也跟以前一样开心。”
第二日,朝堂上气氛紧张。塞外传来的消息,如平地惊雷——未城叛乱,未城城主自立为王,洛都指派的护城军队元帅与其对峙。
李慎立即请旨,“陛下,臣请战!”
下朝后,太极殿内,李微单独召李慎议事。
李微道:“浥尘哥哥,你真的想好了?”
“小妹,那是我的父亲,你的母亲殒身之地,是林家倾注了毕生心血的地方。未城必须是洛国疆域,不是他国领土,更不可能是宁州大陆上的第六个国家。”
李微道:“未城所处之地,若非大漠,便是草原。这一块的人,豪放不羁。未城儿郎,在太宣王时,立下汗马功劳。但立国后,却隐隐不愿遵守法治。后来,居然大开城门,做了靳国的属地。靳国本想以未城为本,吞并洛国。可历代的未城城主,哪个是好相与的,靳国实际上也没有真正掌控未城。但未城在靳国手中,始终是个威胁。襄定王背水一战,才收复未城。可靳国依旧扣着三州不放,多亏了姐姐,三州回到洛国版图。可未城回归洛国之前,未城划地自治,与洛国的法治不符。收复未城后,外公一生镇守,才有未城十几年的安宁。外公去后,林元帅接手,倒也无事,即使是在五国联盟对战朔海联军的时候,战场就在未城的隔壁,未城也没有生变。林元帅年迈归洛都,林元帅长子接过重担。按道理说,未城不该有变。看来,未城城主是看我年纪小,不把我放在眼里。”
李慎一笑,“小妹,未城,早晚有这么一天,只是,刚好被你赶上了。”
李慎恢复严肃的神态,“洛国既立,便不是闲散部落。未城自当遵循礼法,不可随意妄为。”
李微道:“浥尘哥哥,你准备怎么办?”
“既然,未城不想尊洛国的礼法,那就订立一个未城的礼法,专门给它。”李慎将详细条例一一道出。
李微思量一番,“浥尘哥哥,你的想法过于大胆。给未城专门的礼法,就好比在洛国的领土中,划出一块来,去施用靳国的法度。”
李慎道:“其他都可,只一条,未城不可有军队,洛国之兵仍旧隶属洛都。”
李微道:“既如此,敬王爷!”
李慎一揖,“臣在。”
李微严肃道:“此次,你代表孤,前往未城,敬王爷的意思,便是孤的意思。”
“臣遵旨!”
之后,李慎回到敬王府,对洛珏细细诉说,“逢君,未城,是父亲当年捐躯之地、埋骨之所,是他誓死守护的地方,我必须去,你在家里等我回来。”
洛珏点点头,“你等我五年,我等你又何妨,而且,你也不会让我再等五年。”
“两个月。两个月后,我一定回来。我去未城那么多次,那里,是我熟悉的地方,如何解决,我早已经有了思量。如今,小妹全力支持,我一定会完成父亲遗愿。等我回来的时候,是你的生辰。你生在大雪三九之时,一年最冷时候。从今年开始,有我的日子,你的生辰我陪你过,你再不会冷。”
“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未城就像毒瘤,长了多年的毒瘤。我怎么放心你一人前去?我陪你去。”
“不,我娶你,就是许你一世安稳。既然,我承诺许你安稳,护你周全,怎么舍得让你和我一起奔波。”
“我一生最无忧的时光,是在安临城临江仙,可再也回不去。你对我的承诺,让我觉得,还有回去的可能。我……”
“逢君,记得你昨晚说的,你是国师,先王让你守护小妹,我在外,你必须留在未城,不能让人使绊子。小妹是大家捧在手心的宝贝,是我们的小朋友。”
“她都是洛国女君了,还把她当成小朋友?”
李慎换了打趣的语气,“你信不信?小妹到了八十岁,还会叫我浥尘哥哥。她本该一直当个小朋友的,可如今,能让她当小朋友的人也不多了。可她再大,也是我家小朋友。”
“好。”……
准备前往未城的日子,洛瑾专门来找李慎。洛瑾依旧是那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浥尘,未城那个地方,山高路远,你一个人孤单。既然是洛都双公子,我们一起去。”
“不必了。我又不是头一遭。”
“浥尘,还是不是兄弟?说好我们一起游未城,走塞北,可你好几次不和我打招呼,就一个人跑了。这次,我必须看着你。”
“我可没有你胡闹,不必看着。”
“浥尘,你现在可是我妹夫。你得叫我一声哥,哥的话你敢不听?再说,不把你看牢了,你要怎么样了,逢君怎么办?”……
李慎出发后,与洛珏一直互相通着书信,一封信,走完洛都、未城之间路程,最快是七日。李慎出发第一天,洛珏就写了信,待他到达,正好第一封信可以收到,李慎接着回信。二人每隔七日,就可以知道对方消息。
冬季的未城,李慎咳嗽着,他抬起颤抖的手,将信,逢君写给他的信,尽数投入火炉,只一瞬,火苗将纸张吞没。他从怀中拿出一枚荷包,上面绣着桃花的纹络,打开,里面是一缕青丝,他将自己的头发割下来一缕,与它放在一处,封起荷包口,郑重收入怀中。窗外未城第一场雪来临,他痛苦闭了闭眼,逢君,对不起,我怕是,要食言了。
一日清晨,洛珏拆开收到的信件,入眼的字迹力透纸背,信中说,未城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只差收尾事情,估计半个月,就可以回来。她满心欢喜,将信放到锦盒里,里面厚厚一叠,都是从未城寄回来的信件。这一封是七日前写的,算算日子,最快,还有七日,阿慎就可以从未城回到家了,那这一次的信,他出发之前可以看吧,她这样理所当然地想着。
洛珏将信写好放置妥当,照旧上朝,朝堂上却传出了一个消息,李慎遇刺。
李微当即攥紧了手,担忧望了一眼洛珏。
洛珏的身体一下子似乎被抽干了力气,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仍旧支撑着没有发作,但之后,朝堂上众人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待下朝,李微请她单独议事,踏入太极殿殿的那一刻,她才紧紧抓着李微的手,声音沙哑,“小妹,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
“姐姐,你冷静。”李微扶着她坐下,命公孙韵、长宁先行退下。
洛珏仍旧死死拉着她的手,“我……我今天早上,才看到他的信,他说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姐姐,我也不愿相信,那是我的浥尘哥哥……”
洛珏平复心情,细细回想朝堂上,那些人汇报的话,李慎是三日前遇刺,加急传消息回京城,就是今日到。万一,万一还有转机呢?可是,没有了,又过了十日,未城传来消息,李慎遇刺,中毒身亡。
洛珏没有上朝,在敬王府主持丧仪,慧慈夫人哭晕过去好几回,她却忍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直到洛瑾归来的那一日,李慎自请尸骨葬在未城,同父亲埋在一处。洛瑾带回的,只有李慎的佩剑……
敬王府正厅,洛瑾向慧慈夫人告知了李慎遇刺的始末,慧慈夫人承受不住,洛珏遣人送她回房休息。
只余兄妹二人,洛珏眼光坚定,“哥,阿慎他真的……”
“逢君,你节哀。”洛瑾从怀中拿出两个信封,一封是她十日前写下,上书“君子亲启”,可是未曾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