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地景摄影
地景摄影(landscape photography),在台湾过去常被称为风景摄影,在大陆则被称为风光摄影。名词为何并不重要,但是当“地景”或“景观”这个丰富多义的概念,被窄化到“风景”或“风光”(scenery)这个语意里时,在摄影的实践上,似乎也就产生了相应的一连串问题。风景或地景,包括了原始的与人为的,美的与不美的,以及自然的与文化、社会、政治的景观。它因此是复杂、辩证的存在。摄影必须表征这些复杂的存在,并且成为重要的政治、社会话语,而不仅仅是美感的视觉语言。
但是“风景/风光摄影”则指向一种唯美的,甚至观光景点的拍照行为。它在一种画意派的,或文化消费的摄影概念里,透过模式化的取景,或各种所谓专业的特效技法,创造一种高度选择性的,或如梦幻般的“非自然”影像结果,将景观稀有化、唯美化,去除了人,也去除了语境。这其实是一种对风景的制造或剥削,与对意义的控制。制造风光,可以是个别摄影者的无意识行为,更可以是制度性的设计与政治盘算所鼓励或引导的一种经济活动、文化现象和社会控制。
长期研究视觉图像文化的米切尔(W. J. T. Mitchell),在他主编的《风景与权力》序文里(1),开宗明义地强调,我们必须重新理解“风景”这个概念,把它“从名词改为动词”。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再将风景只当成一个观看的对象,或仅作为一个阅读的文本,而必须视其为一个形塑社会与主体认同的过程。因此,当代西方研究风景图像的人追问的,不仅是风景“是什么”或“意味着什么”,更需要探讨风景“做了些什么”,亦即,它如何成为一种文化操作。风景不仅象征着权力关系,它其实是创造文化权力的一种工具。
英国摄影评论家格雷厄姆·克拉克(Graham Clarke),就西方摄影对自然进行社会和政治控制的话语地图,进行了分析。(2)他认为抽掉了人的活动的空景摄影,可让地景在单独的轨道里,运行着一种自己的逻辑和意义。风景摄影,正好是在这种抽空的景观里,借着人的缺席而生产了特殊的意义。他以20世纪初期美国景观摄影大师爱德华·韦斯顿(Edward Weston)和安塞尔·亚当斯(Ansel Adams)的风景作品为例,分析这种独特意义的生产。例如韦斯顿的名作《沙丘之海》,将一个特定的地理景观,抽离掉其时间、空间,和其与社会、政治的特定脉络的连续性参照,而将这个抽取的片刻与局部景观,体现为一种具有神秘和精神高度的神话性存在。又如亚当斯的《月亮与麦肯利山》,在大气淋漓之无人、“纯净”的壮丽大远景里,照片让人感染着某种似乎超越了物质世界的、先验的哲学氛围,进而召唤出一种神秘的“他性”(otherness)。
风景图像也能够产生国族认同与归属感。英国摄影学者利兹·葳乐丝(Liz Wells)论及风景摄影时,描述挪威摄影倾向凸显其北部的山脉与峡湾,尤其前者已成为挪威的国家标志,特别是在世纪之交、该国亟欲脱离瑞典统治寻求独立之际。因此,山脉景观之于挪威人,一如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笔下的“湖区”之于英格兰人。(3)另一位摄影学者约翰·泰勒(John Taylor)在《英格兰之梦:风景、摄影与观光客的想象》里,以英格兰风景的摄影与文字书写为研究对象,分析它们如何透过一种对英格兰景观的特定想象,巩固着人类学家安德森所说的“想象的共同体”。(4)
不过,如果美国大西部的影像,对美国人是一种开拓、征服与拥有之傲慢想象的话,风景影像对英国人的认同与想象的角度,就比较是一种对美好旧日田园生活的眷恋。英国人对其19世纪征服世界的帝国荣光怀念不已,同时又陷溺在对乡村田园生活的迷恋之中。这种双重性格,使得田园牧歌式静谧祥和的风景摄影,充满了吊诡与遮蔽性:谁都知道英国是全世界最早且最高度工业化的地景之一,但是传统的英国风景影像,却完全看不见这些景观。不过,西方风景摄影的实践也早有新的思考与方向,例如杰夫·沃尔(Jeff Wall)、米奇·爱泼斯坦(Mitch Epstein)、爱德华·伯汀斯基(Edward Burtynsky),或更多的新锐摄影家,都以敏锐批判的视角,重新观看西方的社会与文化景观。
在中国,先锋的摄影批评家已犀利地批判了至今盛行不坠的风光摄影。评论家鲍昆从历史的眼光阐释:“百多年来的中国风光摄影,见证了(中)国人和自然的关系,也折射出政治、经济时代和摄影师们的文化心路历程。……对自然过分的艺术观看,深层的原因是我们骨髓深处的农民意识。两千多年的农耕文明,造成我们视自然为掠夺和攫取的资源,而不是生命相依的伙伴。我们缺少对自然的崇敬,而用一种所谓对自然‘审美’的艺术沙龙眼光来主观地观看自然。这导致相当长的时期,风光摄影成了游离开中国现代性进程之外的畸形存在。”(5)
复旦大学的摄影学者顾铮,在接受《不一样的风景》摄影展览统筹海杰的访问时,对中国的风光摄影下了如是定义:“我觉得应该把风光摄影驱逐出风景摄影的范畴……如果有风光摄影的话,从此,就让这些风光摄影进入到另一个自娱自乐的、不关注现实的、糖水的,甚至是错误地引领摄影家把对现实的关注视线拉开的范畴里,让摄影家离开当下这么急遽变化的空间,而去做无所事事的拍摄。这就叫风光摄影。”(6)
海杰则在《被挟持的风景》里,尖锐地拆解代表风景摄影主体群的“中国摄影金像奖”机制操作下的“国家隐喻”。他说:“这种微妙的群体结构组成,让风景在权力的挟持下完美无瑕、云蒸霞蔚、物华天泽,最终成为‘模范山水’。而恰恰是在不动声色的风景摄影上,承载了社会和谐的隐喻功能,美好的风景表示了国家的祥和美好,人民生活幸福乐业,风景这边独好。……从这个层面来讲,风景摄影已变成一种(各级摄影家)协会操盘下的国家行为。”(7)相对于这样的风光摄影,中国当代创作力旺盛得“不一样”的风景摄影,百花齐放,在影像中展示了新一代的摄影家们深刻观看中国当代之政治、社会、文化地景的能力。
至于台湾的风景摄影实践,则可以追溯至英国旅行摄影家约翰·汤姆森(John Thomson)于19世纪中后期的台湾影像。汤姆森于1868至1872年间,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旅行,拍摄了大量风土人情的相片。尽管汤姆森为大陆与台湾留下许多珍贵的影像数据,但是若从扎伊尔德《东方主义》的后殖民观点来看,汤姆森的摄影作品,对当地社会风景的观看方式,是颇具争议的。
其实,台湾一如许多科技后进的非西方社会,无奈地必须透过东/西方帝国殖民者的眼睛与相机,取得最早的影像纪录。汤姆森之外,日本殖民时期的人类学摄影家,和为日本官方纪录在台“施政成果”的相片里,也都呈现过台湾的风景名胜。被台湾汉族人类学者推崇的鸟居龙藏,即是最有名的例子。民俗文化工作者刘还月,亦从1935年日本殖民政府在台北纪念“始政”四十周年,于发行的宣传明信片上大批手染照片里,看到包括风景名胜在内的手工着色的影像,以及其中明白显露的日本殖民当局的统治心态。(8)
1949年以后的台湾,风景摄影也一直是业余或专业摄影里最主要的摄影类型之一,直至今日。国民党失掉大陆、退避台湾之后,对一切涉及思想的艺术,展开严格的控制。摄影作为容易捕捉现实的创作工具,自然是要严加控管。中国摄影先驱郎静山到台湾后,在台北成立了“中国摄影学会”,分会遍及全台。这个“民间”摄影组织,控制了当时台湾的摄影生态,包括资源(核定会员、举办奖赛展览、得到政府认可与支持等)和话语权;而后者透过前者的垄断,将台湾的摄影文化,整个导向去政治、非现实的业余沙龙摄影实践。捕捉画意风格的风景摄影,则是沙龙摄影的大宗。
郎静山本人的创作,拼贴、模仿中国古代文人山水画的构图与视觉符号,这些已经为摄影人所熟知,其在摄影史上的地位亦已被确认。然而,郎静山的视觉符号,如松树、云山、老叟、舟亭等,是摄自他所生活的当代;可是集锦起来之后的风景,却带观者回到时空不确定的过去。除了有效排除或遮蔽了政治与社会的现实场景,郎静山的中国画意山水作品,也继续建构并强化了中国人自我定影的东方主义式的刻板文化凝视。
郎静山这种仿古山水影像,在当时台湾政治脉络下,其实有特定的意涵与功能。1949年的蒋政权,为了维持他与国民党政府的正当性统治,遂要求一切教育、文化、艺术的话语生产里,必须强调对大中国的乡愁与歌颂,排除台湾自身的人文现实景观,以压抑台湾本省人的地方情感与本土认同,避免台湾本土意识滋长、进而质疑国民党这个“外来政权”统治台湾的合法地位。两难的是,蒋政权又不能让在台湾的人民,看见、认同解放后的大陆的自然/人文景观,或经过共产党建设后的江山。郎静山那些时代不清、模糊飘渺的古代中国山水符号,遂成为同时避开当代新中国,又可阻绝了台湾本土认同的一石二鸟的影像话语。
有趣的是,当沙龙摄影里的风景摄影类型,持续成为台湾业余甚至专业摄影的一个主要实践方向时,风景照片里的符号政治意涵,已经在时代的递变与政权的转移下,全然翻转。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沙龙风景照片里,拍摄者可能是台湾本省人,拍摄的风景也来自台湾的自然山川景点,但却时常可以发现,这些风景多少被处理成一种拟似中国的山川,或者带有中国山水画风味的景观。然而,近年来的台湾风景摄影者,扛着同样昂贵的器材,不辞劳苦上山下海,意欲捕捉纪录的,却不折不扣的是文化或政治符号意义明确属于“本土台湾”的各地美景。
这些摄影者也许出于单纯对台湾自然山川的喜爱,然而这种对台湾风景的热爱与认同,却能够让他们看不见,或选择性地不去纪录抵达美景过程中,随处可见的各种人为的生态破坏与灾难。在民进党于2000年执政之后,这种选择性的风景摄影实践与出版趋于明显。以2006年出版的一本具代表性的摄影/文字作品集《风景之美》(9)为例,无论自然或人文台湾的景观,摄影者清楚描绘着一个地点明确的台湾景点或山川,编者更企图透过这样的照片,“凝聚并强化建构台湾认同的文化力量”。如果注意到这本书的出版者是“群策会李登辉学校”的话,就不会太惊讶此书带有的明确政治功能。因此,一如郎静山的山水集锦摄影里带有的政治作用,近年台湾风景摄影里的政治目的与意识形态建构,作用是一样的。
然而,台湾近年的一些杰出摄影家,对台湾社会文化地景的影像创作,也不落人后。吴政璋的“台湾美景”、锺顺龙的“文明风景”、游本宽的“台湾房子”,与其他年轻世代的摄影家,为台湾的当代地景,提出了深思、批判的观看角度。
从西方、大陆到台湾对风景摄影的操作与批判观看,可以发现,地景摄影绝非单纯对风景的观看与审美,它还需要更多的思考、论述,或者一种政治经济学的考察与研究。经由诸如社会学、文化研究等各个面向,所进行的对风景摄影的探讨,与批判性问题意识的开启,也许是一个必要的功课。
(1) W. J. T. Mitchell (1994), “Introduction”, Mitchell(ed.), Landscape and Power,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Press, p.1.
(2) Graham Clarke (1997), The Photograph,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59.
(3) Liz Wells (ed.) (2004), Photography: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hird Edition, London: Routledge, p.293.
(4) John Taylor (1994), A Dream of England: Landscape, Photography, and the Tourist’s Imagination, 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p.20.
(5) 鲍昆(2008),《雪月风花近百年》,《躁动的时间》,北京:中国文联,273—274 页。
(6) 顾铮(2010),《顾铮:应该把风光摄影驱除出风景摄影范畴》,《不一样的风景》(摄影展作品图录),20 页。
(7) 海杰(2010),《被挟持的风景》,《不一样的风景》(摄影展作品图录),12 页。
(8) 刘还月(1990),《彩绘的山水与情感——从日据时期的手染照片谈起》,《台湾文献》41:1,121—123 页。
(9) 李敏勇等编(2006),《风景之美》,台北:群策会李登辉学校。此书为《台湾之美》系列丛书的其中一册,丛书共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