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来茶去(“大家茶坊”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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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螺春

一出地方戏就是碧螺春,说起碧螺春就要说到太湖。

苏州旧城区方圆不大,在这样相对不大的格局内,点缀着百余座大大小小的园林。这大大小小的园林,在外地人眼里,是古典园林,是世界文化遗产,在苏州人看来,跟自己家的后院似的。苏州人和园林都生在苏州,这是一种约定俗成,是一种日常生活。

回过头来说太湖,太湖也是吧。

打一个比方,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是你心仪的对象,你希望成为她的恋人,如果觉得太可望而不可即了,你还是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呵护着,而且是一点情绪都没有的。别人要是当着你的面对她说三道四,你会认真起来,甚至会翻脸;别人要是在背后说,你知道了也会很难过。

而我们对这个楚楚动人的女子却是另一种态度,我们甚至都无所谓她的好看难看,好像她的美丽大方和朴素善良都是该着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是我们的家人,是我们的母亲或者女儿。

这种状态和苏州人对待太湖的态度相仿佛。

换一个地方,这样的好山好水,是名胜和景点,在苏州就成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一方水土。也正因为太湖与苏州这样的关系,所以你要话说苏州可以从太湖开头,你要话说太湖也可以从苏州说起。

比如刚才,朋友约我去饭店吃午饭,饭桌上好几道菜,银杏板栗呀,河虾白鱼呀,莼菜汤呀,这些全是太湖特产。我们也不是专门为吃太湖特产而去饭店的,饭店也不是专门为我们准备了这些饭菜的,我们如果去另一家饭店,七七八八差不多也就这几道菜吧。

比如现在,我坐在书房里写作,泡上一杯碧螺春,从碧螺春说开去,也是一个青山绿水的太湖。有时候碧螺春喝完了,泡一杯炒青,这个炒青也是长在采碧螺春的那株茶树上的。

昨天呢,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刚好去太湖边的香雪海看梅花了;前天呢,前天好像和太湖无关,这也很正常,就像是自己的家人,也不是一天到晚老泡在一起的呀。

这些话,算是一通锣鼓家什,锣鼓家什一打,碧螺春就要粉墨登场了。

爱好喝茶的朋友到了春节过后,有两三个月心不在焉的日子:去年的新茶喝得差不多了,存着的也不那么有新气了。这一种感受和遇上新媳妇相仿佛。新媳妇也是新的,却是和小姑娘有区别的呀。今年的新茶还没上市,是一种将要上市还没上市的状态吧。乍暖还寒的早春,福建、云南、四川的绿茶先期而至了,这是热带气候里早熟的绿茶,也是青翠的模样,喝起来却比较单薄,没有回味。大家想到了碧螺春,却也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洞庭碧螺春集团的汤总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南京人,却十分理会苏州人和碧螺春,提起碧螺春好像就是说自己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是有明显区别的:见到或者谈到别人家的孩子,基本上是雁过拔毛,三言两语却又有点斟词酌句。一到了说及自己的孩子,就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别人爱听不听,我行我素一五一十地讲下来,是一副知根知底和意犹未尽的表情。

三月初头上,突然刮起了大风,还有些绵绵细雨,我关好了门窗死心塌地地在家里看书。傍晚的时候,风小了许多,雨也停下来了,我的电话铃声响了,是汤总的声音,汤总说:“你不要走开,我来看你。”

汤总带了半斤碧螺春来,是特级之前的品种,因为有黄叶就不能作为特级来处理了,炒的时候水分也没有彻底去净,就是为了给好朋友尝尝,先尝为快吧。最最新的碧螺春滋味和香气是完全和完整的,喝到嘴里是旧地重游和老友再聚,还是别出心裁和焕然一新。

黄叶和干燥不充分,对于老茶客来说,基本上是忽略不计的。式样是给顾客看的,就像女演员是给观众看的一样。茶叶对于老茶客,好比是平常生活中的女朋友,可以你来我往,也可以谈心聊天。女朋友或许没有女演员那么好看那么善解风情,却是朴素实在的,也是大大方方的。

很早以前,十多年或者二十年前吧,碧螺春差不多是八元至十元一斤,身在吴县的干部能够近水楼台享受的福利,就是每当碧螺春即将落市之际,花一个炒青的价格,带上两斤碧螺春的屑末回家,这样的屑末,大家称之为“碧脚”。

因为老范在吴县工作,我在记叙这段文字的时候曾经向作家小范打听过“碧脚”的情况。小范想了想说:“好像没有,好像不知道这个事情。”只记得老范是带过碧螺春回家的。这句话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老范不是基层干部。当时我的父亲和吴县的基层干部有一些往来,每年也带斤把“碧脚”回家,但一般是用于人来客往,我几乎没有尝过。

现在没有“碧脚”之说了,现在生活条件改善了,大家图着尝个新鲜。来来往往的人也多,碧螺春是请客送人首选的礼品。东、西山地方就这么大,碧螺春就这么多,“碧脚”混在堆里,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照现在的情形,“碧脚”混进去了,还是供不应求。

同样的原因,一些福建、云南、四川的茶商和东、西山的茶农看准了其中的商机,将外地茶叶运过来,依照碧螺春的制作方式乔装打扮一番,就作为碧螺春待人接物了,滋味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价格也有天壤之别,东、西山的特级碧螺春新上市的时候是千元之上,外来民工式的碧螺春也就百十元钱左右。还有一种做法是将本地碧螺春掺杂了外地茶叶以鱼目混珠,因此东、西山有父亲给儿子是六四,儿子给父亲是四六,六四和四六是本地茶和外地茶的比例,靠山吃山,东、西山人祖祖辈辈做茶叶生意,不同的是四六的儿子少了些岁月的磨砺,六四的父亲多了一份质朴的真情。

“土生土长”和“矢志不移”,用在植物身上再妥当也没有了。园林和丝绸,苏帮菜和评弹,几乎就是苏州的代名词,碧螺春也是,因了时令来照章办事,一年就这么一回,美得跟牛郎织女似的。也不是很冲,却有滋味,风骨和气质像一个风雅的文人,因苏州生长,也只能在苏州生长。

东山、西山是风和日丽、鸟语花香的境界,碧螺春躲在高高大大的花树果树下面,阳光和雨露透过花树和果树的枝叶,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茶树上了。当现代社会的农业文明开始关注并且实施各类植物交叉种植的时候,太湖之滨的东、西山在好几百年前就开始了这样的实践,或许就是这样的缘故,碧螺春有一种特殊的花香和新鲜的水果味。

据说这花香和新鲜的水果味与制作方式也有很大关系。碧螺春是锅不离火,手不离锅,一锅到底,快慢松紧的调度全凭手的掌握,也可以说这是工艺、是经验而不是科学。

不久之前听说有关方面拨出款项用于茶叶加热锅的研制,以代替人工操作,提高生产力。这实在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是对传统和约定俗成的损害。法国人的葡萄酒出名,到了采下葡萄制作的时候,大家依旧是光着脚丫在装着葡萄的缸里踩来踩去。为什么相对先进的法国人不用机械化代替人工劳动呢?为什么踩出来的葡萄酒要比机器捣的贵好多呢?想通了这些问题,加热锅的研制就意义不大了,真要搞成了,也就没趣了。


砍棵大树做木马,

骑上木马走天下。


几年前我曾经参加过一个碧螺春民间故事的电视剧创作。碧螺春的民间故事说,碧螺春要未出嫁的姑娘才能采摘,采了之后还要在自己的胸口捂一下。另一个说法更绝,说是要未出嫁的姑娘用嘴采摘。这是比较有美感的镜头,我们的电视剧创作就选用了这个说法。最后看过片子的专家说,国际上会有异议的,用嘴采多不卫生啊。这真是哪跟哪儿呀。

碧螺春最早叫“吓煞人香”,后来拿了皇帝说事,说皇帝觉得“吓煞人香”这个名字有点粗俗,就题下了“碧螺春”的名字。其实“吓煞人香”朴素实在,也是大俗大雅。“碧螺春”虽说是文人笔墨,却少了几分灵动和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