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吻上你青色的裙裾和满月似的眼睛
星期一早晨总是最忙碌的,要洗头吹发,要整理学习用品,要满世界找校服。
状况连续不断:洗发水用完了,只得硬着头皮将就用老妈的;语文书不见了,抽屉里床底下统统没有;校服也跟我玩失踪!
老妈负有主要责任!哼,值夜班,三天两头值夜班,连自己的女儿都顾不上。妇产科少了她就不行啊!忙忙忙,最忙的时候白天黑夜连轴上,全部的心思都在那些小婴儿身上,都忘了自己也是人家的妈妈,还怪我不像个女生。从小到大,她花了多少时间陪我?
头发总算弄好了,短归短,造型挺重要。尤其是斜刘海,角度是关键,角度大了显老气,角度小了不精神,45度是恰到好处的帅。校服居然在外面衣架上挂着没收进来,至于语文书,不见就不见吧,跟同桌临时合用应该没问题。
“别急,别急,面包和牛奶都准备好了,来得及!”老爸一手提着装满早餐的纸袋子,一手抓起车钥匙,忙着换鞋。
老爸就是宽宏大量懂得变通,善于统筹安排时间,每次都安排我坐在车里吃早饭,哪像老妈,非要我坐在餐桌前吃完,哪怕迟到。
这么说来,老妈值班也有好处。
嘴巴就是个容器,我胡乱地将一堆固体和液体食物往里面塞、往里面灌,学校还在遥远的马路那头。
“狼吞虎咽,”老爸从后视镜里看我,“小心食管交通阻塞。”
“不会不会,”我到处找纸巾,“我的食管是训练有素的,不管食物来得多么猛烈,它都能应付自如,将它们井然有序地送往我尊敬的胃。”
“你的胃当心撑着。”
“撑不了。我的胃比一般人大。哈哈,时光叫我大胃王。”
说到这儿我忽然有点生气。大胃王?吃多了真是褒贬不分了,大胃王的说法明显是嘲笑我食量大啊,我竟然在老爸面前炫耀。
“被男生说成大胃王?嗯……”老爸呵呵笑,完了貌似体贴地来了一句,“没事儿,会吃会长,老爸等着你亭亭玉立的那一天哦!”
“什么啊?”我几乎跳起来,嘴巴里塞着面包含混不清地为自己捞面子,“你没有仔细注意你女儿的身材吗?我早就亭亭玉立啦!在我们初一(9)班,我是鹤立鸡群的人物!”
老爸保持着微笑:“光长个儿还不够,你得长肉,骨肉丰满,才算亭亭玉立。”
“噗——”刚吸进嘴巴的牛奶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
前座椅背一片狼藉。我火速抽出纸巾拼命擦,嘴巴里念念有词:“老爸,小学老师早就教过,身材修长挺拔那才叫亭亭玉立!骨肉丰满?骨肉丰满那是大腹便便,脑满肠肥,多丢人!”
“骨肉丰满是珠圆玉润,女孩子就要珠圆玉润才漂亮,瘦得跟难民似的有什么好看?”老爸不认同地说道。
这个了不起的骨科医生,还咬着自己的观点不放了。
“哎呀老爸,你女儿现在的身材真的绝对算是亭亭玉立了,别羡慕胖子哦,胖子有碍观瞻。”
“有碍观瞻?”
突然一个急刹车,把我晃得晕头转向。抬起脸,撞见一颗大脑袋贴在窗玻璃上,嘴巴咧到耳朵根,大眼睛使劲儿朝我眨巴。
“嘿,有碍观瞻的来了!”我叫起来,打开车门收留这家伙。
“叔叔好!”澳澳像一座山一样紧挨着我坐下,把书包卸下扔到前座,一边呵呵傻笑一边朝我老爸打招呼,“叔叔眼睛真尖,一下子就看见我了!”
“是你挥舞的长手臂太招摇了。”老爸加大了油门,“很荣幸为你服务。”
澳澳嘿嘿地笑,一边还呼哧呼哧喘气。
“怎么回事啊?居然半路拦截。”我感到纳闷,问道,“你的单车呢?”
“在修理铺。”他抓过我纸袋子里的面包片,大口大口地吃,俨然一个饿死鬼。
“雪都化了,你的单车还没修好?”
“修好了没去拿。”他说话的时候喷出的面包屑洒在自己的大粗腿上,有的还飘落到我的肩膀上。
我看不下去了,说:“喂喂,你还是闭嘴吧。”
“怎么?你不信?真的修好了,是我没去取。本来想今天早上早点儿去取的,一看时间来不及,只好算了。我跑步去上学,还巧了,半路遇见你们可以搭顺风车……”
他一个劲儿说着,面包屑纷纷扬扬到处飘洒,我一头倒进椅背,懒得去听,懒得去管。
我的铁哥们儿就是这么大大咧咧,绝对的豪爽派。
和澳澳一比,时光显得小气多了。
这不,语文课开始啦,我只好低三下四地求他合用语文书。他一只手扶住眼镜架,另一只手伸出细长的食指不住地敲击桌面,不厌其烦地教育我:“谷雨,你来的是学校,不是游乐场,说过多少次了,学习用品要带齐全,尤其不能少了书本和文具盒。你倒好,连语文书都敢落在家里,你心里装的是学习,还是玩?为什么总也改不了丢三落四的习惯?你知道一个人的坏习惯一旦形成……”
米老师啊,你给我什么不好,偏要给我一个唐僧一般啰唆的同桌!
经验告诉我,这个时候绝对不能打断他的长篇大论,不然他会从头说起,越说越亢奋,要他停下来就比摘星星还难了。
我在他没完没了的叙述中按下了耳朵的关闭键。
被教育了半天,却还是没能获得他的同情。他说,不是他心肠硬,而是不能纵容我,要让我记住这次的深刻教训。因此当别人都抓着书装腔作势默读课文的时候,我就无所事事地在稿纸上画画。
画什么呢?当然是篮球少年。星期六的一场大雪搅了四中和我们一中旋风队的比赛,害我白跑一趟。有些遗憾,有些失望,但这更激起了我对那场比赛的兴趣和期待。而梦想成为旋风队的一员,成了我近阶段疯长的念头。可恶的一中,搞什么性别歧视,只有男篮没有女篮。女生就不可以加入男篮吗?有没有一个篮球队可以忽略性别?我这么高挑这么机灵一定不比那些男生差!
唰唰唰,我笔下的篮球少年逐渐成型,英姿飒爽,意气风发,风吹乱他的头发,将他的球衣吹得鼓鼓的,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冲出重围,一步,两步,三步,用身体将手臂末端的篮球高高托起,稳稳地扣篮……球进了!
这个少年不是我,当然也不可能是什么都比人家大一号但略显呆滞的澳澳。那么,这个少年是谁呢?天知道。
今天发挥还算正常,画得不错。就在我凝视着自己的作品,自我感觉好到爆的时候,胳膊肘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转过脸,看见时光朝我努嘴巴,镜片后面的小眼睛眯了又眯。
懂了。我硬着头皮扭头,撞见米老师烈焰燃烧的眼神。
“呵呵……”我对她微笑,顺手将画纸塞进桌肚。
她撩拨一下耳际的波浪长发,低头望着我,什么也不说,只有烈焰越燃越旺。
毫无悬念,下课后我被请进了办公室。作为米老师办公室的常客,我对办公室已经有了很强的免疫力,不觉得难为情也不觉得难受。这次,米老师批评的言辞依然缺乏新意,她有十万个为什么。为什么在语文课上画画?为什么画男孩子?为什么这个男孩子抱着篮球?为什么你满脑子都是篮球?
我吸吸鼻头,瞥见窗玻璃上趴着澳澳的肥头大耳。
我的好哥们儿,他不是来看热闹的,是来给我加油鼓劲的。每次他被米老师喊进办公室挨批,我也会在窗外为他摇旗呐喊。
好哥们儿就是这样,在落难的时候给对方安慰和鼓励,而不是看热闹。
我于是变得更勇敢了,昂首挺胸笑容可掬地将米老师抛出的问题逐一回答:“语文课上画画是因为不想在数学课上画画,数学老师可没你这么和蔼可亲;画男孩子是因为女孩子画起来太复杂,你说过啊,做事要删繁就简;这个男孩子抱着篮球是因为他喜欢篮球,篮球带给他快乐和自豪感;至于我为什么满脑子都是篮球……告诉你吧,我太想加入旋风队了。”
我汇报到这里,米老师突然咳嗽起来,连续不断,气势汹汹,似乎被我的话呛着了。我很机智地接了半杯水递过去,她接过水杯一口没喝就把它搁在了桌上,双手捂着起伏的胸口,做出一副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的样子。
最后我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呢?有点茫然,有点心酸,也有点气愤。因为,米老师当着我的面给老妈打了个电话。
谷雨想加入学校旋风队,你知道吗,旋风队是个篮球队,男篮。她是这么跟我老妈说的。
老妈一定气坏了,我站在米老师边上都能捕捉到听筒里传来的疑惑和震惊。
我有点不敢回家了。
外面好冷,天空是冷的,街道是冷的,风是冷的,梧桐是冷的,车灯是冷的,就连面包店飘出的香味也是冰冷冰冷的。
“谷雨,别害怕,我支持你。”澳澳面对着我,倒退着缓慢往前走。
我不想说话。为什么世界上最了解我,最支持我,始终愿意站在我这边的,只有这个大块头的木讷的澳澳!
楼道口的灯大概冻坏了,怎么跺脚都不亮。拧开门,家里也是冰冷冰冷的,非但没有一丝饭菜味,也不见老爸老妈的踪影。
突然有点儿庆幸,希望那对医生护士永远加班别回来。
我拖着僵硬的身体,咬着饼干走进卧室,不想写作业,那就做篮球操吧!
这套篮球操可是我自创的。没资格上赛场,做做操安慰一下自己也不错哦。
我打开音乐,三下两下脱下外套和毛衣,在动感十足的节奏里尽情宣泄……
不知过了多久,累了。我一下子扑倒在床上,一眼撞见窗台上瓶子里的那棵草。它好像有了些变化,变高了,也更挺拔了,颜色从纯净晶亮的白变成了淡淡的青,在灯光的笼罩下,叶子像一树青色的花。
“你知道吗?我今天很不开心。”我太想找个对象说话了,于是将它从瓶子里取出来,捧在手上,仰卧床上,慢慢倾诉,“我的妈妈,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一个个都不懂我。他们说我不像女孩子,他们嘲笑我,抨击我,恨不得毁灭我……”
我越说越伤心,将这棵草像朋友一样搂在胸前,唇角触到它美丽的带着青色光芒的叶片,忽然觉得好温馨好甜蜜。
就在这时候,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我怀里的这棵草居然动了,它离开我的胸膛,离开床,在半空中旋转,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朦胧,越来越庞大,等我定睛去看,面前已经没有草了,而是一个仙女站在我眼前,一个穿着青白色长裙的漂亮的仙女姐姐!
哦,她多么像一朵盛放的青莲,那么新鲜,那么美好,那么优雅,像月亮一般明媚动人。
我知道自己跌入了梦乡。
“谷雨,你好啊。”她喊着我的名字问候我。
我站起身,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她有一张白皙的小圆脸,眼睛大如满月,朱唇榴齿,浅笑吟吟。她望着我,就像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么安静恬然。
“你是谁?怎么会闯进我的梦?”我好奇极了。
她双手抓着青色的裙摆,微倾着身子对我说:“我是你姐姐啊。”
“哦,是吗?”我恍惚了。
“那天你在雪地里跌倒,我碰巧经过,身体被你的吻牵绊住了,因此得以以草的模样现形人间。刚刚你搂着我,吻上了我的眼睛,我便可以化身人形在人间苏醒。”她的声音有着天然的脆嫩,似乎还带着淡淡的芳香,让我想起新鲜的莲藕。
这个梦挺复杂的。我的脑子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