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精灵
病魔或者致病之箭会从荒野、山里和森林里跑到人类居住的地方作祟。这些病魔原本住在荒郊野外,也会住在树皮、树干或树根里。于是人们把树虫和邪灵联想在一起,他们犹如毛毛虫和蝴蝶一般,会钻进人体,像寄生虫一样住在身体里,引起锥心刺骨的疾病。人们一般相信,是他们栖息的树木派他们出来恶作剧的,或者是树木想要摆脱他们,因为树木也像人体内脏一样受到他们的侵害。树或树神既会送走这些致病的怪物(精灵),也可以召回他们。人们会到森林里寻找对抗森林恶魔和病魔的方法。直至今天,他们仍然被困在森林、灌木丛或者某一棵树里。在森林精灵或树神的信仰仪式里,我们看到最早的医疗行为和思考。这些形如傀儡在草地上跳舞的精灵,瑞典人称之为“树里的居民”。他们能隐形、飞天遁地、上山下海、穿越火海或躲在树里;也会以各种形象现身,例如在枝头跳跃的猫头鹰。如果人们危害到精灵居住的林木,精灵会对他呵气,人类身上就会有莫名的肿瘤或伤口。(S. 105)有个农妇把树桩连根拔起后,身体忽然虚弱不堪而无法自行回家。有个聪明人想到,农妇或许伤害了树神。“如果精灵能恢复健康,”他说,“农妇就会没事。但若精灵因此死去,她恐怕也来日不多了。”农妇终于了解,有精灵住在被她破坏的树干里。树木失根,精灵便失去了住所,她可能因此活不下去。(S.)传说白蜡树和接骨木的女精灵都有伤害人畜的力量。人们会在日出前替树根浇水,并说:“现在我为你献祭,请你不要伤害我们!”牙痛时,就将接骨木的树枝放在嘴里,再把它插到墙上默念:“屈服吧,恶魔!”在民间字源里,住在赤杨里的“赤杨女”(Ellerfrau)衍生自“女精灵”(Elfenfrau)(D.),在瑞典则叫作“树叶女”(Laubfrau)。在民谣和民间传说中,少女因魔法而变身成树或灌木的故事屡见不鲜。
人把自己的本质投射到树木,把它当作人,因而使树木蜕变为鲜活生动的神话生物。树木年复一年地生长和枯萎、抽芽和开花,暗示着它们内在的生命力,它的坚韧完全不同于民间对于现实生活的观感。现在人们把树皮比喻为人类的身体,如果树皮受伤,会流出如血液一般的树脂;树干的伤口就像人们腹部受伤,树干和人体一样都会大量出血,而且正如人类身体,如果树木的伤口没有结痂,便会一直血流不止。
精灵住在树里、致病的性质,当然都只是他们的许多面向之一。死者的灵魂会过渡到树木里,把人的生命灌注其中,让叶脉里的血液循环不断。但他们也会跑到树木外头,以人畜的形象现身。除了原本的树神以外,也会有无数精灵和侏儒栖息其中:
人们说教堂墓地的橡树残桩是精灵王的士兵;他们白天是树木,晚上则是英勇的战士。到了夜里,一群精灵会从树木里出来,到处活蹦乱跳。有一棵接骨木会在黄昏到处散步,从窗户外窥视独自留在房中的孩子们。有一处灌木丛会使得偷树贼断手断脚。有个农夫和精灵女孩订婚,但是他发现自己抱着一棵橡树,而不是可爱的新娘。有个“山中人”在橡树里住了两百年,后来才被教堂的钟声赶走。(D.)
所以说,彼岸世界的生物会住在某一棵树里,并且在其中活动,而人们也以献祭和祈祷敬畏地服侍他们。人们会在圣诞夜以啤酒浇灌树木,向树神祈求好运和丰收。(N.)但是除了使树木拥有灵魂的力量以外,我们也看到树木不友善的一面,体现了森林的危险和残酷。这些邪灵会尾随穿越森林的人,他们可能像树一样高,长相扭曲丑陋或是美丽诱人。对于野外林间生物的信仰,可溯源到比吠陀时期更古老的史前时代;那是源自对于在风中窸窣作响、云雾舒卷的森林的想象。而依随树叶的沙沙声、枝干的柔软弯曲,或者是粗糙、尖刺并充满皱褶而屹立不动的针叶树,树的呈现形式也有所不同,可能是快乐的少女、粗野的男人、树妖(Dryaden)或人头马(Centauren)。暴风雨和树木的敌意、随风摇曳的树叶和枝干,则衍生出凶猛强壮的猎人追逐腼腆纤弱的森林仙女的故事。对于叶子而言,风则是充满爱意的追求者。
在丹麦,诸如皮肤白皙的女孩或美人鱼的地下生物取代了森林精灵的地位。有时被凶猛的猎人追求的女性也叫作精灵女孩或仙女。
若要理解瑞典的森林精灵,则必须先了解一望无际的荒野森林对于心灵和想象力的影响。我们得先认识那阴郁的森林(Skog)、杂错绵延数英里的落叶树和针叶树、倾圮的树干、岩石碎片、覆盖着如毛毯一般的地衣和苔藓的树桩,以及会扯破衣物、刺伤皮肤且阻碍前进的低矮树丛。直至今日,在约克莫克(Jockmock)的阿克契山谷(Akkatschfall),我们还看得到游客抛下马车,他们的马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开始嘶鸣、极力挣脱鞍辔,最后只能站着发抖。这就是所谓的“森林恐惧症”(skogsrädd,被森林瘫痪而动弹不得),另外也有个说法:“森林女妖曾经来过。”民间传说把这种情形叫作“被森林囚禁”(skoktagen):在林间深处的人类,被无形而密不透风的网子包围,既无法走动也无法求救;教堂的钟声可以破解森林女妖的魔咒,因此它最多只能维持一个星期。人们把在森林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孤寂和梦魇的纠缠联想在一起,两者都会使人无法动弹、不能呼喊,但是梦魇最多也只是持续一个晚上,在森林里的鬼打墙却可能长达一个星期,直到主日的教堂钟声取代了一般的晨钟。
森林里的男妖叫作“斯考曼”或“斯古曼”(Skouman, Skougman, Skogman)、胡尔特(Hulte),而森林女妖则叫作“斯古芙萝”(Skogsfru, Skogsnufva,意为“在林间嘶吼”或“寻找落单者”)或“斯古卡斯罗埃”(Skogsrä,“掌管森林者”)。斯古曼和森林里最高的树木一样高,会使得进到森林里的人们迷路,并且在人们害怕而哭泣时嘲笑他们;在暴风雨或恶劣天气里,他们会四处游荡,把偌大的树桩扔到地上;他们荒淫好色,喜欢和基督教妇女暗通款曲。森林女妖会化身为其他动物、树木或其他自然物。她们会变成野鹿捉弄讨厌的猎人。她们的真实形象则是披着兽皮的老太婆,有着因风飘扬的头发以及可以甩过肩膀的下垂乳房。她们有一根极长的牛尾巴,有时候会有如腐烂的老树干或是弃置在地的树桩一般空洞洞的。她们喜欢以美丽诱人的少女形象出现在猎人面前,可是背后却掩藏不住她们的畸形丑陋。人们会听见她们在原始森林里唱歌、欢笑、低语,犹如微风轻轻拂过树叶之间。如果人们在偏僻的林间溪畔听到拍手声或噼啪声,那是森林女妖在梳洗,而在暴风雨里,她们则会拍打衣服;春天时分,林荫间处处可见雪白色的斑点,那是她们褪下的衣衫,而笼罩整座森林的云雾或挂在山头的云朵,也都是她们的衣物。
森林女妖的现身预言了局部的龙卷风即将出现,它会把树干吹断;她们会在盘旋的云间降下暴雨,而其他地方却是平静晴朗。大胆闯入丛林深处的人,她们会使他神志不清,在树丛和荆棘、岩石和沼泽之间慌不择路,直到女妖们喧闹的笑声将他释放。忧郁的人想到林间独处,却往往会被森林女妖诱惑或俘虏。夜里独自看守柴堆的烧炭工,或是午夜蜷曲在营火旁休憩的猎人,森林女妖会以性感的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使他们神魂颠倒,日日夜夜渴望在树林中和她们重遇,到头来完全丧失理智。然后狡猾的森林女妖会大张旗鼓地现身,并且呼叫她们的妖怪丈夫;怒气冲天的丈夫赶来痛殴被诱惑的猎人樵夫们,把他们打到倒地不起。人们深信人类会和森林女妖谈恋爱,直到1691年,还有个年轻男子“因为和斯古卡斯罗埃通奸”而被判处死刑。我们在关于梦魇的描述里曾谈到的重要神话主题“没有人”,也在森林精灵的传说里重现:当森林女妖过于接近时,烧炭和烧柴的人会抛掷火炬,并对她佯称他们的名字叫作“自己”。森林女妖呼唤她的丈夫现身,说她被火烫伤了。那丈夫问道:“是谁干的?”她回答:“是自己。”“那是你玩火自焚啰!”她的丈夫如是说,因为他真的相信是森林女妖咎由自取;于是山谷间回响着“自作自受”或“自食其果”的声音。
在民间信仰里,森林女妖属于巨怪族。“巨怪”虽然有个“巨”字,但不一定指巨人,而是泛指邪灵,他们的体型通常大于常人。正如大雨前的雷电会追逐在气旋里闲逛的巨怪,森林精灵也很害怕那紧追着他们的雷击。在狂风暴雨笼罩的森林里,人们会听到斯古曼和斯古芙萝的大声抱怨。索尔是巨人的头号劲敌。至今的民间信仰仍有这种观念,由此发展出无数关于索尔大战巨人的故事。在古老的传说里往往有“雷电追索他们(巨怪)的命”或是“巨怪跨越小溪仓皇而逃之际,雷霆紧追在后”的描述,至此雷电的人格化只有一步之遥。而闪电前的气旋则多被认为是个女孩子(雷神的“脏女孩”[pjäska])或女巨怪,而其父亲雷神紧追着森林女妖不放。这种想象有时候也会附会成国王奥登(Oden,暴风雨的人格化)骑着骏马,率领猎犬以及紧追在森林女妖之后的雷电,最终收服了女妖,把她们横放在马背上;这场追逐跨越了高山原野,抟摇而直上。有个士兵在路上遇到奥登王,他说:“我是国王奥登,全能的神命令我铲除所有巨怪。”“那你可有得忙了。”士兵说。国王奥登答道:“是的,但我有雷电助我一臂之力。”
猎人们特别期盼能和瑞典的森林精灵建立友谊,因为森林里所有动物都归他们管,如果猎人和他们关系良好,就能随心所欲地猎到许多野味。老松鸡猎人会在树桩或岩石上放一枚铜币或食物,以献祭斯古芙萝,祈求打猎时满载而归。达拉纳(Dalarne)的森林女妖虽然会接受人们的献祭,但是从来不直接悦纳,献祭者必须把祭品放在某处。有个猎人遇见她,将供物放在柴堆上。于是她说:“明天你会射死我最好的子民。”第二天,他杀死了一头熊。猎人也会把圈套或陷阱留下来说:“这里抓到的动物都是属于森林女妖的。”语毕就让陷阱维持原状,猎人则径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