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译文全集(卷一):守望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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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释歌德诗十三首*

五十年前,为了纪念歌德逝世一百周年,著名德语作家赫尔曼·黑塞从歌德的数千首诗中选出三十首抒情诗在瑞士苏黎世印行,他认为,这是歌德诗精华的精华。不过,任何一部诗选都难以公允,使人人满意,因为选者大都受到个人观点和时代思潮的限制。这三十首诗也不能说是选得尽善尽美,但选者为此写的序言却言简意赅,切合实际,是一篇很好的散文。序言谈到歌德诗和读者的关系时说:“歌德生前,他的诗跟他大多数的著作一样,只在一个非常小的读者范围内起着作用,享有声誉。他青年时的诗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影响下诚然感动许多人的心,但他晚年的抒情诗并不被人民,甚至不被许多‘受过教育的人’所接受。《西东合集》在歌德死后数十年第一版还有较大一部分卖不出去,出版商也不出售,歌德从来没有能够合理地成为他的人民宠爱的、家喻户晓的诗人。”序言还这样评论歌德的诗:“歌德的诗有许多被时代限制的、过时的篇章,其中有的仅仅是轻佻的罗珂珂,仅仅是启蒙思想,仅仅是小市民安分守己的庸俗气,这些对我们渐渐变得生疏了。但是有一批诗的收获遗留下来,它们好像随着年代的增长日益被人理解,发生影响,我们不能设想,它们有一天会沦亡,被人忘记。”

今年,是歌德逝世一百五十周年,我抄录了黑塞的这两段话,主要是因为我同意黑塞对歌德诗的看法。歌德的诗,现在看来的确有一些是过时了、不新鲜了,可是另有一部分,当时不容易被读者接受,因而被忽视,受到冷淡的待遇,后来却逐渐被发现、被理解,放射出歌德在世时人们感受不到的光辉。我根据这种情况从我喜爱的歌德的抒情诗中选择了十三首,并在每首诗后略做解释。

冬日游哈尔茨山

像苍鹰,

在早晨浓厚的云端

展平柔软的翅膀

寻索捕获物,

翱翔吧我的歌!

因为一个神

给每个人注定了

他的道路。

幸福的人

迅速地奔向

快乐的目的;

但是谁的心

若被不幸消损,

谁就挣脱不开

铁丝编制的栅栏,

直到无情的剪刀

最后把铁丝剪断。

粗暴的野兽

挤入阴森的丛莽,

富人们久已

跟芦雀一起

沉入他们的渊薮。

幸福女神驾驶的车

容易跟随,

像从容不迫的随从

在修整的路上

尾随着公侯的队伍。

但是谁在偏僻处?

他的狭路消失在丛林里。

灌木在他身后

紧接着又合在一起。

荒凉把他吞没。

啊,谁医治这人的痛苦!

他把香膏当成毒药,

从丰富的爱里

吸饮人的憎恨。

先被蔑视,如今是个蔑视者,

在不满足的个人欲望中

他暗自耗尽

自己的价值。

爱的主宰,从你的诗篇

若有一个声音

听入他的耳里,

你就舒畅他的心胸!

打开云雾迷蒙的目光

看见千股清泉

涌在沙漠中

焦渴者的身边!

你带来许多快乐,

对每个人都超过限度,

你赐福给狩猎的弟兄

踏着野兽的踪迹

以乐于屠杀的

年轻人的高昂气概,

他们是迟来的除害者,

农民多年来用棍棒

抵制不住这些灾害。

但是你把这个独行人

裹入你的彩云里!

爱啊,你用冬青

围绕你的诗人的

湿润的头发,

直到玫瑰又成长开花!

你用朦胧的火炬

照耀着他

在夜里涉过浅水,

在荒凉的地带

走过泥泞的道路。

你用千红万紫的晨曦

愉悦他的心。

你用凛冽的狂风

把他吹向高处。

冬日的河流从岩石

倾注他的赞美歌,

那可怕的山峰上

白雪皑皑的峰顶

成为最亲切感谢的祭坛,

过去百姓们曾想象

巫婆和妖魔在那里环舞。

你以尚未探索过的胸怀

秘密而公开地

矗立在惊奇的世界之上,

你从云端眺望

在你身旁

从你弟兄们的血脉里

灌溉世上的丰饶和壮丽。

1777年冬,魏玛公爵在哈尔茨山区狩猎,歌德陪伴他到了诺尔德豪森(Nordhausen),于11月29日离开狩猎的队伍,独自冒着风雪严寒,骑马漫游哈尔茨山,12月10日登上山的最高峰布罗肯(Brocken),15日又与公爵会合。在这半个多月的时间内,歌德观赏了哈尔茨山变幻多端的冬景,隐瞒自己的姓名在韦尔尼格罗德(Wernigerode)访问了一个忧郁的青年卜莱兴(Plessing),视察了山区内的矿坑和炼冶厂,一路心情起伏,思想在过去与现在、不幸与幸福、空想与事业、现实与理想之间徘徊,按照自然的节奏写出这首诗。歌德把他的诗比作云端翱翔的苍鹰,从天空、从地上寻索捕获物;捕获物品类不可能相同,他在每节诗里所歌咏的有时也不相联属,诗里出现的“你”或“他”,也不都是一个人,这是一首跳跃性很强、转折较多的诗。但是歌德并不是故作艰深,而是表达他内心的跳跃和思想的转折。

1774年,《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社会上掀起一阵“维特热”,感伤病在一部分青年中流行。1775年11月,歌德到了魏玛,1776年被任命为魏玛公国的枢机顾问。歌德通过实际的工作,逐渐克服了狂飙突进时期的感伤病,精神恢复健康。可是有些维特型的青年,把《维特》的作者引为知己,经常给他写信倾诉青春的苦闷,卜莱兴就是其中的一个。他精神忧郁,无法排解,一再写信给歌德,歌德却没有回答他。12月3日,歌德访问了卜莱兴,说自己是一个来到山里写生的画家,二人进行友好的谈话。歌德想起自己的过去,对他无限同情;念及自己的现在,跟他不大相同,并且认为他这种情况不能长此下去。诗的第五、第六节都是描绘这个不幸者的处境,第七节则祈求“爱的主宰”,给“焦渴者”以“清泉”。作者是山里的“独行人”,他在第九、第十节向爱呼唤,歌颂爱引导他享受着山林美景,越过一切险阻,登上当时冬季很少有人登上的、雪深盈尺的布罗肯峰顶。布罗肯峰顶,根据民间传说每逢5月1日前夜巫婆与妖魔麇集在那里舞蹈,可是作者这时的心情却把它看成是“感谢的祭坛”。最后一节里的“你”,不再是“爱”,而是布罗肯峰顶,它俯视大地,看到山区内已开发的矿脉,给世上增添富饶和壮丽。

以上是诗的主干,中间又穿插了与前后不相联属的第三节和第八节。第三节蔑视城里的富人们跟渺小的芦雀一样,蜷曲在“渊薮”里;第八节则称颂公爵狩猎是为民除害。

为了这首诗,歌德在1821年写过一篇较长的说明,同年他在《出征法国记》里有一节详细地追述了他在哈尔茨山与卜莱兴的会晤。由此可见歌德对于这首诗的重视。这首诗的形式是歌德在狂飙突进时期惯于使用的古希腊颂歌体。

水上精灵之歌

人的灵魂

像是水;

它来自天空,

它升向天空,

它必须又

降到地上,

它永远循环。

若是莹洁的水光

从又高又陡的

岩壁流下,

它就妩媚地

如云浪纷飞

流向平坦的岩石,

轻松地被接受,

隐隐约约地

潺潺地

涌入深处。

若是巉岩峭立

阻挡它的倾注,

它就愤激四溅

一层一层地

奔入深渊。

在浅水的河床,

它潜入草谷,

在平静的湖中

万点星辰

欣赏它们的倒影。

风是水波的

可爱的情人,

风从水底掀起

水沫飞腾的涛浪。

人的灵魂,

你多么像是水!

人的命运,

你多么像是风!

从1779年9月到1780年1月,歌德旅行瑞士,10月在劳特布伦恩(Lauterbrunnen)附近观看三百米高的施陶巴赫(Staubbach)瀑布。望着水从岩石上流下的情景,歌德想到水在天地之间蒸发和下降的永远循环,正如人的灵魂时而向上追求理想,时而执著于尘世——这种思想在歌德著作里经常得到反映。虽然如此,这首诗主要还是写水向下流,经过陡直的岩壁,经过峭立的巉岩,最后流入深处,流入深渊,流入山谷,流入澄澈的平湖。这说明人的灵魂还是离不开地。而且地面上有风,微风能把湖水吹出波纹,狂风能从湖底掀起涛浪,这不都是人世间可能遭遇到的命运吗?

诗题“水上精灵”是复数的。歌德把诗的初稿寄给石泰因夫人时,曾把全诗分为两个精灵的对唱:一个精灵唱第一节前四行、第二节、第四第五第六各节的前二行;另一个精灵唱第一节后三行、第三节、第四节的后三行、第五第六各节的后二行。这首诗最后的定稿没有采用对唱体,现附带写在这里,有助于对诗的理解。

自然和艺术

自然和艺术,像是互相藏躲,

可是出乎意外,又遇在一起;

我觉得敌对业已消失,

二者好像同样吸引着我。

这只在于真诚的努力!

只要我们用有限的光阴

投身艺术而全意全心,

自然就活跃在我们心里。

一切的文艺也都是如此。

放荡不羁的人将不可能

把纯洁的崇高完成。

要创造伟大,必须精神凝集。

在限制中才显示出能手,

只有规律能给我们自由。

18世纪80年代以后,歌德很少写像前边两首那样自由体的诗,更多写的是各种诗体的格律诗。十四行诗在欧洲是一种格律谨严的诗体,起源于意大利,它在德国17世纪一度流行,后来趋于沉寂,直到18世纪末德国早期浪漫派诗人才又写十四行诗。歌德在浪漫派诗人的影响下,于1800年写出他的十四行诗中的第一首。

歌德利用这格律谨严的十四行诗体表示他对于自然与艺术、自由与规律的关系的看法。这两方面的关系,好像是互相排斥,实际上能相辅相成。艺术是人为的,但不能违背自然,真正的自由只有掌握了客观规律才能达到。并且无论是自然,是艺术,是人生,都有一定的局限,盲目地否定一切限制,很难有所成就。这首诗要求人真诚地努力工作,诗的最后两行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可以说是歌德“创作论”中的警句。

变化中的持久

把捉这早年的幸福

啊,只有片刻的时辰!

和煦的西风已经

吹拂得花雨纷纷。

绿叶刚给我阴凉,

我应否为绿叶而欢悦?

狂风就要把它吹散,

当它枯黄地在秋天摇曳。

你若要摘取果实,

你的那份赶快去拿!

这些刚开始成熟,

那一些已经发芽;

你的秀丽的山谷,

每场雨后都有改变,

啊,在同一条河流

你不能游泳第二遍。

你也在变!你面前

耸立着坚固的建筑,

你看城墙,看宫殿

永远用不同的双目。

唇,亲吻时得到健康,

脚,攀登险峭的岩石

与大胆的羚羊较量,

那唇与脚都已过去。

那只手,它举止温柔,

它曾经乐于为善,

以及躯干和四肢,

一切都有了变换。

凡是在那个地点

联系你姓名的事物,

当时像一个波浪过来,

都奔驰着化为元素。

让开端跟着结束

紧紧地结合一处!

甚至你匆匆过去

比物体还要迅速。

要感谢缪斯的恩惠

预示两件事永不消逝:

是你怀里蕴蓄的思想

和你精神里构成的形式。

歌德最珍惜时间,最善于使用时间,他能在有限的时间内做出超越寻常的大量工作。正因如此,他更痛切地感到时间在迅速消逝,宇宙无时无刻不在变化。这首诗用迫切的语气、动人的比喻描绘万物的变化无常,任何人和事都不能例外。“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今同慨。古希腊的哲人赫拉克利特(Heraklit)的名言“在同一条河流里人们不能泅入两次”说得更为生动,所以歌德把这句话写在第二节最后的两行诗里。

但是,面对这不断消逝、不断变化的世界,人们总希望能有些永恒的事物存在。纵使是认为万物如流水的思想家也常常为此而探求、思索。歌德作为诗人,他感谢文艺缪斯们的恩惠,使他感受到“变化中的持久”,即思想与形式的结合——艺术使人间和自然界瞬息即逝的“美”传之久远。

幸运的渴望

别告人说,只告诉智者,

因为众人爱信口雌黄;

我要赞美那生存者,

它渴望在火焰中死亡。

在爱的深夜的清凉里,

创造了你,你也在创造,

有生疏的感觉侵袭你,

如果寂静的蜡烛照耀。

你再也不长此拥抱

在黑暗的阴下停留,

新的向往把你引到

更高一级的交媾。

没有远方你感到艰难,

你飞来了,一往情深,

飞蛾,你追求着光明,

最后在火焰里殉身。

只要你还不曾有过

这个经验:死和变!

你只是个忧郁的旅客

在这阴暗的尘寰。

1814年6月,歌德读德文翻译的14世纪波斯诗人哈菲兹(Hafis)的诗,对波斯和阿拉伯的诗歌产生浓厚的兴趣,好像发现一个新的诗的世界。在这些诗的启迪下,歌德诗泉喷薄,在1815、1816两年,写出大量具有特殊风格的抒情诗,后来收辑为《西东合集》,于1819年出版。这是歌德晚年诗歌创作的瑰宝,但当时在德国文艺界(正如前边引用的黑塞的序言里所说的)受到冷淡的待遇。而海涅却独具只眼,在歌德逝世后的第二年,就在《论浪漫派》里说,这部诗集“充满了鲜艳夺目的短诗,坚实有力的格言,包含着东方的思想方式、感情方式”。海涅在那时这样评价《西东合集》,有真知灼见,但我认为,还须略做修正,那就是:方式是东方的,思想感情是歌德自己的。

《幸运的渴望》和下边的三首诗(《银杏》《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自由思想》)都选自《西东合集》。《幸运的渴望》以飞蛾扑火为比喻,歌颂人不满足于“爱的深夜的清凉”,不“在黑暗的阴下停留”,向往光明,追求更高的存在,但向往和追求不免于在火焰里焚身。歌德把焚身不看作是生命的终结,而像是凤凰那样从火里得到新生,他用“死和变”概括他的这种思想。原文“Stirb und werde!”里的“werde”,除了“变”以外,还有“完成”的涵义,只译为“变”不能完整地表达原义,但想不出其他更为恰当的单音动词了。

飞蛾扑火,无论在东方或是在西方,都经常被人采用,作为比喻。中国南北朝梁武帝写的一篇《连珠》里有这样的句子:“研磨墨以腾文,笔飞毫以书信;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这说的是献身文艺,不顾牺牲。至于歌德这首诗,主要是从哈菲兹的诗里得到启发。哈菲兹在一首诗里说:“灵魂在爱的火焰里燃烧,像蜡烛一样明亮,我以纯洁的心情牺牲我的生命。你若不是像飞蛾因欲望而焚身,你就永不能得救,解脱爱情的苦闷。”诗里还说:“世俗怎能认识珍珠的高价?最贵重的宝石只赠送给知情人。”这里说的是为爱情而牺牲。从字面上看,歌德的诗与哈菲兹的诗是有共同点的,但歌德给“飞蛾扑火”以更深刻的意义,尤其是诗的最后一节,写出了牺牲与完成、死与新生的辩证关系。

银杏

这样叶子的树从东方

移植在我的花园里,

叶子的奥义让人品尝,

它给知情者以启示。

它可是一个有生的物体

在自身内分为两个?

它可是两个合在一起,

人们把它看成一个?

回答这样的问题,

我得到真正的涵义;

你不觉得在我的歌里,

我是我也是我和你?

银杏,又名白果树、公孙树,落叶乔木,生长在中国和日本,19世纪初输入欧洲,种植在植物园里。银杏叶作扇形,中间分裂,成为两部分,像是两个叶子并在一起。歌德看到这种树叶,既是一分为二,又是合二而一,用以比喻他的诗歌体现两个爱人亲密无间的关系。1815年9月,他把这首诗寄给马丽安娜·封·韦蕾梅尔(Marianne von Willemer)夫人。

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任凭你在千种形式里隐身,

可是,最亲爱的,我立即认识你;

任凭你蒙上魔术的纱巾,

最在眼前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扁柏最纯洁的青春的耸立,

最身材窈窕的,我立即认识你;

看河渠明澈的波纹涟漪,

最妩媚的,我能够认识你。

若是喷泉高高地喷射四散,

最善于嬉戏的,我多么快乐认识你!

若是云彩的形体千变万幻,

最多种多样的,在那里我认识你。

看花纱蒙盖的草原地毯,

最星光灿烂的,我美好地认识你;

千条枝蔓的缠藤向周围伸展,

啊,拥抱一切的,这里我认识你。

若是在山上晨曦照耀,

愉悦一切的,我立即欢迎你;

于是晴朗的天空把大地笼罩,

最开阔心胸的,我就呼吸你。

我外在和内在的感性所认识的,

你感化一切的,我认识都由于你;

若是我呼唤真主的一百个圣名,

每个圣名都响应一个名称为了你。

这是一首赞美爱人的诗。用自然界一切美的事物和美的姿态比喻爱人,用一切美好的名称称呼爱人。这些新奇而又恰当的比喻,是受了东方诗歌的影响;使用最高级的称呼,也是来自伊斯兰教。据说伊斯兰教的真主有一百个圣名,如至仁至慈的、怜悯一切的、救助一切的、医治一切的等等。

这首诗采用波斯、阿拉伯诗中咖塞尔(Ghasel)诗体的形式。咖塞尔体每个偶数的诗行,不仅押韵,而且往往用同一个字收尾。这种诗体容易使人感到单调,或是近乎游戏,但是歌德这首诗却写得生趣盎然,好像行云流水、花草树木,以及晨曦晴空,都成为爱人的化身。既生动活泼,也很严肃。

自由思想

让我在我的马鞍上驰骋!

你们居留在你们的茅舍帐篷!

我快乐地骑马奔向远方,

我的头顶上只是点点星光。

这四行诗写的是阿拉伯人的远游,实际上是表达歌德想离开他周围狭窄的环境、向往自由的远方的心情。

年岁

年岁是些最可爱的人:

它们送来昨天,送来今日,

我们年轻人正这样度过

最可爱的生活无忧无虑。

可是年岁它们忽然改变,

再不像过去那样恰如人意。

不愿再赠给,不愿再出借,

它们拿走今天,拿走明日。

这首诗不需要什么说明。这是歌德对于年岁的感受:青年人在成长,觉得每天都是一个赠送;老年人精力衰退,岁月日减,一天一天好像不断地被拿走。正因如此,老年人更应充分利用时间,加倍努力,歌德自己是这样做了。

蛇皮

“敌人们威胁着你,

一天比一天加剧,

你怎么毫无畏惧!”

我看到这一切,不为所动,

他们撕扯的

是我刚蜕去的蛇皮。

下层皮若是成熟,

我就立即蜕去,

又变得新生而年轻

在新鲜的神的领域。

这首诗本来没有题目,“蛇皮”是译者给加上的。蛇蜕去旧皮才能生长,是歌德惯于使用的一个比喻,人要不断地去旧更新。他把过去的事,甚至过去的著作都比为蜕去的蛇皮。他在给友人的信中,也常提到蜕皮。1782年他写信给(他在冬日游哈尔茨山时访问过的)卜莱兴,劝勉他:“人有许多皮要蜕去,直到他多少能够主宰自己,应付世上的事务。”

铭记

懦弱的思虑,

担心的犹豫,

羞怯的畏缩,

胆小的哀诉,

转变不了苦难,

不能给你自由。

拒一切暴力

以保持自己,

永远不屈降,

显示出力量,

这就呼唤过来

群神的帮助。

从这首短诗里可以看出歌德对生活的态度。这样简短明确的诗,歌德写过许多首,不需要说明。只是第三行形容词的原文是“Weibisch”(女人气),译者没有按照原字翻译,译为“羞怯的”了。

这本来是歌德在1777年写的小歌剧《丽拉》中的一段插曲。同样情形,下边的《阔夫塔之歌》是未完成的小歌剧《被欺骗者》(1787年)中的插曲。这两部小歌剧在歌德著作中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但是歌德曾把这两段插曲从小歌剧中抽出,单独发表,就成为两首比较有意义的独立的诗了。

阔夫塔之歌

去!听从我的示意,

莫错过你的青春,

及早学得更聪明:

在那幸福的天平

指针摇摆不定;

你必须上升或下沉,

你必须治理或服役,

你必须获益或损失,

受苦难或者胜利,

你必须是锤或是砧。

阔夫塔(Kophta)是一个秘密结社的首领的名称,这是“阔夫塔”的一段训词。这插曲作为一首独立的诗,就代表歌德的思想,与“阔夫塔”无关了。

歌德经常主张,人应该能命令也能服从,能上能下,能升能沉。他在《温和的赠辞》里有这样两行诗:“谁是一个无用的人?这人是不能命令也不能服从。”这跟《孟子》里的一句话“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是多么相同!

暮色徐徐下沉

暮色徐徐下沉,

身边的都已变远,

金星美好的柔光

高高地首先出现!

一切动移不定,

雾霭蒙蒙地升起;

一片平湖反映

夜色阴森的静寂。

在那可爱的东方

我感到月的光辉,

柳条袅袅如丝

戏弄着树旁湖水。

透过阴影的游戏

颤动卢娜的媚影,

眼里轻轻地潜入

沁人肺腑的清冷。

这是歌德于1827年春季写的《中德四季晨昏杂咏》十四首中的第八首。歌德在这时读到法文译本的中国小说《玉娇梨》和英文译本的粤曲唱本《花笺记》,《花笺记》后还附有《百美图新咏》。那时到中国来的欧洲人接触不到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只把民间一度流行的三四流作品当作中国文学的代表译成他们本国的文字,而且译笔也很平庸。但是歌德从不很高明的作品的不很高明的译本中能够体会到中国人的生活艺术和道德观念,以及中国人是怎样歌咏自然,与自然融为一体。关于这些,歌德在1827年1月31日与爱克曼的谈话里说得很透彻。《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也同样表达了歌德对中国人的理解。这里译出的第八首,几乎完全是中国风景诗的情调,甚至有人以为是一首中国诗的译作,这当然是没有根据的。

《杂咏》在19世纪默默无闻,到20世纪起始有人注意。里尔克在1914年2月3日写给基彭贝格(A.Kippenberg)的信里说:“您能否便中告诉我,那《德中四季》(标题对不对?)在歌德的(显然是最晚的?)创作中占什么地位?其中有极不相同的成分融合在一起,使我觉得它那最精彩的诗句具有最重要的抒情的感染力,可是同时在其中也有游戏装饰的成分……例如第八首。”

这首诗写的夜景不是静止的,而是从暮色下沉、金星出现、柳拂平湖,直到月光显露的过程。诗的第二节第六行“卢娜”一词是Luna的译音。Luna的字义是“月”,常用于诗句中,本来是古罗马月女神的名称,我曾经想把Luna译为“嫦娥”,继而一想,诗虽然充溢着中国诗的情调,但究竟是德国诗人写的,不要太中国化了。

* 本文前十二首原载《世界文学》,1982年第2期。1984年增补第十三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