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与晚明戏曲的嬗变(增订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师讲性,某讲情”传闻辨析

晚明以来多种文献记载了汤显祖与其师的“对话”,即所谓“师讲性,某讲情”传闻。据现存材料,最早可能见于冯梦龙《古今谭概》,有云:“张洪阳相公见《玉茗堂四记》,谓汤义仍曰:君有如此妙才,何不讲学?汤曰:此正吾讲学。公所讲是性,吾所讲是情。”[29]最为研究者所熟悉的文字则见于陈继儒《王季重批点牡丹亭题词》,有云:

张新建相国尝语汤临川云:“以君之辩才,握麈而登皋比,何渠出濂、洛、关、闽下?而逗漏于碧箫红牙队间,将无为青青子衿所笑!”临川曰:“某与吾师终日共讲学,而人不解也。师讲性,某讲情。”张公无以应。[30]

陈继儒的这篇《题词》是为“王季重批评”(“王山阴批评”)《牡丹亭》而作的,这一版本也就是著名的清晖阁本。清晖阁本刊于天启四年(1624),而王思任的《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则作于前一年,因此陈继儒的题词当作于这两年之内[31]。“张洪阳”(或“张新建”)即江西人张位,万历年间曾官居礼部尚书,后又入阁预机务;汤显祖游学国子监时,张位为司业,与汤氏有师生之谊。

明末以后,类似“师讲性,某讲情”的记录并不少见,学界多有对其真实性不加质疑者,并往往以此为据去论证汤显祖与理学家之间的思想对立。这里之所以将汤氏“师讲性,某讲情”的言论定性为一则“传闻”,首先是因为我们没有看到汤氏有类似的记叙,而汤氏交游中也没有更可靠的记载;冯梦龙、陈继儒与汤显祖都没有直接的来往,是否确有依据,先需存疑[32]。后世文献中关于汤显祖以“讲情”替代“讲性”的记录虽然还不少,如朱彝尊的《静志居诗话》、周亮工的《因树屋书影》,以及某些戏曲序跋中对此事都各有说法,但基本可以确定皆为转相引述,来源更不可靠[33]。因此,今人论及汤显祖思想时一般都以陈继儒《题词》为据,但仍然出现了分歧:那位与汤显祖有着明显志趣差异的“吾师”,应该是谁?确定这位老师的具体身份,对于辨明“师讲性,某讲情”传闻的可靠性,以及解读汤显祖的整个思想体系,都并非小题大做。

万历年间僧俗两界的讲学活动都很盛行,但张位并非其间以“讲性”而著称的理学名家,这是让研究者产生怀疑的一个原因。早年汤显祖与张位关系并不密切,在国子监时似没有“终日共讲学”的可能。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告假归乡,同年六月张位去职,两人距离有所拉近,但据汤显祖诗文考察,他们直接的来往也只有一次:万历三十五年(1607)三月汤显祖往游南昌,与丁此吕等人陪同张位宴赏观玩,但是,并不以讲学为重。

曾有研究者将“吾师”指认为高僧达观。就学说大略而言,达观在心性论上坚持“消情”“明理”“复性”,不同于汤显祖高倡人“情”;但以汤显祖与达观交谊之深,他虽不能认同达观的思想,却也不至于以一种抑彼扬己的口吻谈及他一向敬重的这位高僧;而且,在张位以“濂、洛、关、闽”诸前代硕儒相期许时,很难想象汤显祖会以一禅林中人来作搪塞。作这种理解显然有悖于陈继儒行文的本意。

另有一种意见认为“吾师”当指罗汝芳。就罗近溪与汤显祖的师生关系而言,作这一理解当然并非全然无据,但也背离了为汤氏一再强调的心路历程。考察二人经历,如果陈继儒笔下“终日共讲学”确有所指,那么,当在万历十四年(1586)“中途复见明德先生”,但据上文分析,这一次师生会谈的结果恰恰是促成汤显祖深刻的反省。

罗汝芳曾师事泰州学派的颜均(1504—1596),据《明儒学案》卷三十二《泰州学案序》,颜钧曾有云:“吾门人中,与罗汝芳言从性,与陈一泉言从心,余子所言,只从情耳。”这几句话与“师讲性,某讲情”传闻有某些相似之处,拙见以为值得重视。今人编辑的《颜钧集》中未见到相关记载,但一首《讽答近溪》有云:“性海无波荡漾清,情湖有雨霎时新。我心何事经纶别,自是流行万化仁。”[34]或与黄宗羲所记之言有关。“性”“情”之辨是明中后期儒学语境中的一个常见课题,因此,冯梦龙、陈继儒笔下有关汤显祖与其师的这则“传闻”,或许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的结果?

事实上,清初以后某些文人对汤显祖与罗汝芳的师生关系已不是很清楚。如康熙年间人吴作梅为《长生殿》作跋时,有云:“汤临川游罗念庵之门,好为词曲,念庵每以相规。临川曰:‘师言性,弟子言情。’至今艺林传之。”[35]显然将王阳明同时的另一理学名儒罗洪先(1504—1564)误认作了汤显祖的老师。不过,除了罗汝芳曾经以“道学”劝勉过汤显祖,确实还有另一罗姓理学家也曾作过这种努力。汤氏《答罗匡湖》有云:“市井攒眉,忽得雅翰。读之,谓弟著作过耽绮语。但欲弟息念听于声元,倘有所遇,如秋波一转者。夫秋波一转,息念便可遇耶?可得而遇,恐终是五百年前业冤耳。如何?二《梦》已完,绮语都尽。敬谢真爱。”这里的“罗匡湖”,即汤显祖在《负负吟》诗序中所提及“大道相属”的罗大纮;罗氏“过耽绮语”的批评,可能不仅仅是对汤显祖沉溺于传奇戏曲有所不满,汤氏早年诗文即以绮丽藻饰见长;“秋波一转”几句则是规劝汤显祖摈弃世俗之乐,多多留意于“性命之学”的研究(“秋波一转”为《西厢记》语,明代文人常以此来代指参禅、悟道)。罗洪先、罗汝芳、罗大纮三位理学家都是江西籍人士,年代相连或接近,于明代理学无所专攻的清代文人的确容易将他们相互混淆[36]

陈继儒《题词》基本上是在佛学语境和理路之内阐述《牡丹亭》思想主旨的,因此,虽然他一方面将《牡丹亭》确定为一部宣讲自然情欲的杰作,但另一方面,他又以佛教的“空无”“觉迷”等观念为依托,对个体自然情欲的合理性作了最终否定。陈继儒《王季重批点牡丹亭题词》又云:

夫乾坤首载乎《易》,郑卫不删于《诗》,非情也乎哉。不若临川老人括男女之思而托之于梦,梦觉索情,梦不可得,则至人与愚人同矣;情觉索情,情不可得,则太上与吾辈同矣。化梦还觉,化情归性,虽善谈名理者,其孰能与于斯。

由于陈继儒在晚明清初江南知识分子阶层中的一时盛名,他的这篇《题词》实际上就产生了两个相互矛盾的效果:一是肯定“情”(特别是男女之情)抒发的自然、正当,这点得到了诸多戏曲作家、评论家的进一步发扬;二对自然情欲的抒发,提出了佛理层面的“复性”“明理”的期待。明末清初的钱谦益在《列朝诗集》汤氏小传中就进一步发挥陈继儒的后一思路,对汤显祖“四梦”的思想倾向作了更加片面的阐说,有云:“《四梦》之书,虽复流连风怀,感激物志,要于洗荡情尘,销归空有,则义仍之存略可见矣。”这就基本上漠视了“四梦”炽热的世俗情怀和冷峻的社会批判。

事实上,尽管汤显祖一生都未放弃对佛、道两教的理论兴趣,对于一些宗教科仪、习俗他也时常亲身实践之,挂职乡居后从佛道思想中寻求精神体验和心理慰藉的倾向愈加明显,这些既可以从晚明“三教合一”的历史文化语境中找到说明,也与他的个人气质、人生经历、乡邦文化传统有着更直接的关系;但是,需要强调的是,在汤显祖复杂而多变的思想世界中,居于支配地位的终究是以希圣希贤、经世致用为旨趣的儒家学说。对于亦师亦友的高僧达观汤氏虽十分敬重,然而始则怀疑其说,最终又对其行为作了“不可以竟行于世”(《李超无问剑集序》)的结论。

“三教合一”是唐宋以后思想史的基本走向,晚明儒、释、道三家在义理、学说上进一步表现出沟通、融合的状态,也都以“性命之学”作为接引后学的便利津梁,如万历年间的道教文献《性命圭旨·大道说》所云:“三教圣人以性命学开方便门,教人熏修,以脱生死。儒家之教,教人顺性命以还造化,其道公;禅宗之教,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觉,其义高;老氏之教,教人修性命而得长生,其旨切。教虽分三,其道一也。”然而另一方面,这三种思想传统对个体生命价值及其存在依据、意义等所谓“终极关怀”问题的解说,也体现出基本的差异。就儒者而言,一般不会脱离个人与他者、社会之间的现实关系这一向度,去片面地追问个体的意义、价值,人伦秩序、社会规范、纲常道德是儒家“性命之学”的题内要义,“世俗伦理”与“终极关怀”内在地纽合在一起。王阳明曾批评佛家虽然也谈论心性,但是“外人伦,遗事物,以之独善或能之,而要之不可以治家国天下”[37],可见作为一种精神哲学,王阳明“心学”所谈论的个人德性的完善,是以经国济世、服务于人伦社会为指向的。王阳明以后,泰州学派的某些哲人虽然更多地与禅学相互缠绕,但终究有所区别,因为在心学家那里,“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既是个体存在的依据,也是个体价值的最终归宿,内在的主体精神的超越不可能废弃外在的人伦规范和社会责任。这些既是汤显祖所服膺的晚明“道学”(儒家)有别于佛学与道家的根本所在,也是汤氏“立言”理想及其情感理论得以多向度展开的一个前提。


[1] 汤显祖有诗《正觉寺逢竺僧,自云西来访罗夫子不及》,徐朔方先生考证“竺僧”为利玛窦,参看《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第358页。

[2] 达观《与汤义仍》,《紫柏老人集》卷二十三。

[3] 参看汤显祖《报恩寺迎佛牙夜礼塔,同陆五台司寇、达公作》《再礼佛牙绕寺》《天界寺塔下印经》《高座陪达公》《达公过奉常,时予病滞下几绝,七日复苏,成韵二首》《苦疟问达公》《苦滞下七日达公来》等诗,见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第九卷。

[4] 达观《与汤义仍》,《紫柏老人集》卷二十三。

[5] 《紫柏老人集》卷七十七。

[6] 见清光绪年间《遂昌县志》卷一,转引自徐朔方《汤显祖年谱》,第20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7] 达观《与汤义仍》(《紫柏老人集》卷二十三)有云:“今临川之遇,大出意外。何殊云水相逢,两皆无心,清旷自足,此五遇也。”可知并非应汤显祖约请而来。

[8] 罗大纮《崇儒书院列祀先贤记》(见《临川县志》卷二十八)有云:“己亥予过临汝,与诸君会讲于书院浃日。”参看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第381页。

[9] 达观《解易》,《紫柏老人集》卷二十二。

[10] 《朱子语类》卷五。

[11] 《朱子语类》卷九十八。

[12] 达观《法语》,《紫柏老人集》卷一。

[13] 《太极说》,《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

[14] 《朱子语类》卷五。

[15] 《胡子知言疑义》,《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

[16] 《朱子语类》卷五十九。

[17] 达观《法语》,《紫柏老人集》卷一。

[18] 《朱子语类》卷五。

[19] 黄宗羲《张仁庵先生墓志铭》,见陈乃乾编《黄梨洲文集》,第233—234页,中华书局1959年第1版。

[20] 《紫柏老人集》卷二十三。

[21] 相关研究可参看袁震宇、刘明今《明代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杨忠《汤显祖心目中的情与理——汤氏“以情抗理”说辩正》,《中国典籍与文化》1993年第3期。

[22] 此处承徐朔方先生赐教。参看徐朔方《答程芸博士对我汤显祖研究的批评》,见《外语与外语教学》2001年第3期。

[23] 相关研究可参看黄卓越《佛教与晚明文学思潮》下篇第七章,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

[24] 袁中道《白苏斋记》,见钱伯城点校《珂雪斋集》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25] 袁宏道《黄平倩》,《袁宏道集笺校》卷三十四,作于万历三十二年(1604)。

[26] 见《紫柏老人集》卷首。

[27] 某些研究者认为达观和李贽一样,走上思想启蒙者的“殉道之路”,或有过誉之处。明末沈德符曾说:“紫柏得罪,亦以交通禁掖,遂不免于死”(《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释道·憨山之谴》),这是点题之论;达观并非因思想问题而罹祸,这与李贽确实被某些正统士人目为“异端”不同,其入狱和瘐死主要是因为在“妖书”一案中卷入最高权力阶层的派系斗争。参看樊树志《晚明史》第五章,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28] 汤显祖《答张梦泽》有云:“问黄粱其未熟,写卢生于正眠。盖唯贫病交连,故亦啸歌难续。”据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之《汤显祖年谱》,此函作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

[29] 《古今谭概》今存万历庚申春(1620)序。

[30] 见《牡丹亭》清晖阁本卷首。

[31] 清晖阁本刊于明天启四年(1624),卷首依次有汤显祖《题词》、王思任《叙》、陈继儒《题词》以及“著坛主人张弘毅獳父”作《凡例》七条(据国家图书馆原吴梅藏书)。

[32] 清人王应奎在《柳南随笔》中批评陈继儒“好著书以欺天下,多见其不知量也”,或嫌偏激,但也表明有必要谨慎使用这则与汤显祖相关的材料。王思任虽与汤显祖有文字往来,但交谊并不深厚,其《批点玉茗堂牡丹亭叙》中关于汤显祖与徐渭关系的描写就显然有误,徐朔方先生已辨其非,参看《玉茗堂传奇创作年代考》,见《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汤显祖年谱》附录。

[33] 转录于此:(1)《牡丹亭》曲本,尤极情挚。人或劝之讲学,笑答曰:“诸公所讲者性,仆所言者情也。”(《静志居诗话》卷十五)(2)汤义仍《牡丹亭》剧初出,一前辈劝之曰:“以子之才,何不讲学?”义仍应声曰:“我固未尝不讲也!公所讲性,我所讲情。”王渼陂好为词曲,客谓之曰:“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公当留心经世文章。”渼陂应声曰:“公独不闻‘其次治曲’耶!”一时戏语,颇见两公机锋。(《因树屋书影》第八卷)(3)“张洪阳谓汤若士曰:君有此妙才,何不讲学?若士答曰:此正是讲学!公所讲者是性,吾所讲者是情。盖离情而言性者,一家之私言也,合情而言性者,天下之公言也。”(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程允昌重定本《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序)

[34] 黄宣民点校《颜钧集》卷八,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

[35] 吴作梅《长生殿跋》,见清光绪十六年上海文瑞楼刻本《长生殿》之附录。

[36] 《牡丹亭》三妇合评本有“或问:若士复罗念庵”云云,犯了和吴作梅同样的错误。“三妇”为吴舒凫先后三位妻子,吴舒凫与《长生殿》作者洪昇交好,曾为《长生殿》作序,而吴作梅则是洪昇的门人,曾“从稗畦先生游”(见吴作梅《长生殿跋》)。

[37] 王阳明《重修山阴县学记》,《王阳明全集》,第25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