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大者不传,或传其小者”
——汤显祖的戏剧价值观
汤显祖在《答张梦泽》中,以一种独特的理想主义式的文学价值观,排斥了“长行文字”(“古人文字”)抒写个人化、生活化情感的这一世俗功用;他主张,既为古文,便寄寓着写作者“不朽”的人生哲学,其内容意旨也就应切近“三氏原委”。虽然汤显祖对自己的“古人文字”能否“不朽”充满了怀疑,但是,就在这封《答张梦泽》中汤氏又云:“名亦命也,如弟薄命,韵语自谓积精焦志,行未可知。”语意相当微妙,包含着谦虚、自信、无奈等多种复杂而矛盾的心态。
《答张梦泽》中“韵语”与“长行文字”对应着使用,且多次出现,主要指韵文形式的诗、赋,但联系汤氏相关言论,不妨推而广之,也包括用韵的曲体文学(即所谓“小词”)。另一封《答李乃始》(见卷四十六)中有一段文字与《答张梦泽》立意接近,可以相互释读,有云:
弟妄意汉唐人作者,亦不数首而传。传亦空名之寄耳。今日佹得诗赋三四十首行,为已足。材气不能多取,且自伤名第卑远,绝于史氏之观。徒蹇浅零碎,为民间小作,亦何关人世,而必欲其传。词家四种,里巷儿童之技,人知其乐,不知其悲。大者不传,或传其小者。制举义虽传,不可以久。皆无足为乃始道。
汤氏认为,一个文人即便留下盛名,也不足以说明其人生因此而不朽,反而有可能为“空名”所误;又声称自己的作品“亦何关人世”,这当然是谦辞,但也表明汤显祖推崇关切世道、着意于民生的有为之作。对于“四梦”,汤显祖自信它们必将世传下去,不过,这毕竟不符合他的理想,“里巷儿童之技”云云清楚地表明,在汤氏看来传奇戏曲更多的只是类乎“游戏”笔墨,而非寄托了“不朽”价值期待的“立言”。因此,他又有“人知其乐,不知其悲,大者不传,或传其小者”的感慨:一方面,汤氏意识到“四梦”将给他带来长久的荣誉,但“词家四种”毕竟并不是承载其人生理想的文体样式;而另一方面,汤显祖在这种品位相对低俗的文体中,也寄托了他对社会历史、世道民生、人性人情等多方面的感悟与思考,如果世人只是痴迷于戏剧性场景的表层的闹热,必将忽视“四梦”真实的写作主旨,更不能明了作者内心的失落。《玉茗堂选集》辑刻者沈际飞解说“词家四种”四句时,有云:“四种极悲乐二致。乐不胜悲,非自道不知。”[30]似乎仅仅着眼于“四梦”的美学风格,没有深入到汤氏精神世界的矛盾和困惑之处。
至于八股文,汤显祖的态度也是相当矛盾的。汤氏“制义”在当时享有盛名、广泛流播,时人甚至有云:“制义以来,能创为奇者,义仍一人而已。”[31]出于求取功名、显身荣祖的传统士人心态,汤显祖对幼弟、子侄的八股文也寄予了厚望,曾“取国朝省会诸元作,定为‘正清’‘侧清’之目”(《汤许二会元制义点阅题词》),以此来督导后辈。但另一方面,汤显祖一生发扬才情、标举创新,中年以后更是服膺尊重自然人性、张扬个体意志的泰州之学,他从切身经历中深刻体会到八股文对灵性的戕害,故又有云:“童子之心,虚明可化。乃实以俗师之讲说,薄士之制义,一入其中,不可复出。使人不见泠泠之适,不听纯纯之音。”(《光霁亭草序》)“童子之心”本来无瑕无渍、灵动活泼、本色自然,形诸创作,必然是纯真而纯美的文字,却因为世俗的功名心所熏染,以至于主体性情被桎梏、被扼杀,这实在是人生的不幸。他曾经非常有感触地说:“天下大致,十人中三四有灵性,能为伎巧文章,竟伯什人乃至千人无名能为者”(《张元长嘘云轩文字序》),尽管汤氏以弘扬“三氏原委”为人生理想,但八股文这种代圣贤立言的功利性的程式化写作,必然要对个人的自然灵性、真实情感有所戕害。因此在《答李乃始》中,汤氏又云“制举义虽传,不可以久”,从而对八股文写作的最终意义作了否定的回答。
这些无可奈何的苦恼既是汤显祖个人的,也相当典型地体现出晚明文人曲家的一种普遍的精神困境。明中叶以后,以戏曲、小说为代表的传统意义上的低俗文体,虽然在事实上已进入到了文坛疆域的中心地带,以至于如王世贞这样的文人领袖也不能不予以理论上的观照,但正统的文体尊卑观念也是难以彻底扭转的。即便是某些曾倾心于戏曲创作、竭力张扬曲体文学价值的文人,其潜在的心理境遇也相当微妙。例如,徜徉词曲、喜好新声的屠隆在为梁辰鱼《鹿城诗集》作序时,是这样描述梁辰鱼这位对昆腔崛起做过开创性贡献的著名曲家的“转变”,有云:“伯龙少时好为新声,是天下之绝丽,余闻而太息。以彼其才,令力追大雅,上可东阿、萧统,下不失为王江陵、李王孙,而胡乃自比都尉,侈为艳歌?是以龙骥捕鼠也。近始得其古近体,俊才丰气,往往合作,益大欣赏,其始一何皮相也。”[32]然而事实上,据《昆山人物传》等文献可知,梁辰鱼晚年犹好词曲,甚至有“载酒放歌,绕城一匝”的风雅之事[33],屠隆这里显然是以传统的文体观念和文人理想为依据,有意识地对梁辰鱼的文学活动做了有所选择的“过滤”。又如,深谙曲学的王骥德在《曲律·自序》中假借主客问答,反对卑视词曲,有云:“客曰:‘子言诚辩,抑为道殊卑,如壮夫羞称,小技可唾何?’余谢:‘否,否,驹隙易驰,河清难俟。世路莽荡,英雄逗留,吾藉以消吾壮心;酒后击缶,灯下缺壶,若不自知其为过也。’”以上文字分明透露出许多的牢骚、愤懑,王氏一生未有功名,“消吾壮心”云云乃有感而发,这里“游戏笔墨”的戏剧价值观显然也是出于无奈。
晚明时期此类大谈“曲道”却又等闲视之,乃至自轻自贱的言论,并不鲜见。虽然曲体文学尤其是以付诸舞台实践为目的的戏曲文学,可以包容古代诸多不同文体的因素、功能,还可作出“场上之曲”和“案头之曲”的区别,而且,晚明时期曲体文学已经分担了诗文“言志”“载道”的功能,但是,视曲体为小道、末技的偏见非但没有消亡,反而与尊崇诗文的传统思想之间,愈加鲜明地体现出价值观的分疏。对于那些卑视曲体,又苦心为自己这一兴趣作辩护的文人曲家而言,舒缓这一矛盾的最普遍的方式就是视其为“游戏笔墨”。如此一来,曲体文学既因为可以淋漓尽致地展现才情而获得了存在的意义,个人据此也获得了徜徉此道、乐此不疲的心理依据。
但是,晚明曲体尊卑观的背后,毕竟隐寓着正统文学理想与文学实际、文人风尚之间的巨大落差。明嘉靖以后,随着以昆山腔为代表的舞台表演艺术的日益精细,曲体文学的写作总体而言也愈加雅致,这其间文人士大夫的广泛介入发挥了重要作用。形式多样、音律活泼、声韵自由的民间小曲不为一般的文人士大夫所留意,“本无宫调,亦罕节奏”的南戏大体完成了雅俗嬗变的进程,北曲杂剧和散曲也日益式微,于是杂糅了南、北曲调的体制化、规范化的文人传奇成为曲体文学的主流样式,也为士大夫染指“韵文”时提供了一种更加时尚性的选择。汤显祖曾经对“有韵之文”与“长行文字”之间的差异作过某些描述,《答马仲良》有云:
不佞少颇能为偶语,长习声病之学,因学为诗,稍进而词赋。想慕古人之为,久之亦有似者。总之,有韵之文,可循习而似,至于长行文字,深极名理,博尽事势,要非浅薄敢望。时一强为之,辄弃去,诚自知不类昔人之为也。
这里“有韵之文,可循习而似”,着眼的主要是作为形式规范的格律、声韵,在汤氏看来“长行文字”却不需要受到这些“声病之学”的拘限,这就为实现个性化的、有思想深度的写作,提供了更多可能。因此,作为一种形式规范相对宽松、随意的文体样式,“长行文字”(“古人文字”)无疑更有利于汤显祖实现他接续、发扬“三氏原委”的立言理想。
“长行文字”(“古人文字”)从唐宋以来,即隐寓着儒家“道统”与“文统”之间既对立又统一的谱系观念。总体而言,汤显祖没有明确的“文以载道”意识,尽管他曾推举宋文,但几乎回避了“文”“道”关系这一传统问题的研讨,而且事实上,汤显祖更侧重于考察“文”自身的内在规律性。汤氏在不少篇章中曾对“文”的情感性、灵动性、个体性特征作了淋漓尽致的描述,甚至有云“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合奇序》),不过另一方面,对于“古人文字”的价值功用、思想内涵,汤显祖也寄予了比一般文人要高远得多的理想,即“立言”和“不朽”。这样一个坚持“立言”姿态、关切民生疾苦、探究人生意义的儒家知识分子,是不可能完全抛弃传统文学理念的影响的。汤显祖的好友、安徽籍的文人曲家梅鼎祚,其人格心态便与汤显祖颇为相近。曹学佺曾这样评价梅氏曰:“盖不欲以词章自好,而以儒者为己任;不欲为一时之名,而褒然举千百世而嗣续之者也。禹金所著有《鹿裘石室》诸篇,其为诗文若干,又所裒辑《古乐苑》《文纪》《书记洞诠》等书,夫岂无意哉。”[34]在曹氏看来,梅鼎祚所著诗文、所辑诸书,绝非仅以一己之自适为目的,其潜在的心理预设其实是经世致用、有裨于时。事实上,“词章”与“儒者”的关系,并非如曹学佺所理解的那样,只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虽然“词章自好”所追求的主要是文字“为己”的自适,而“以儒者为己任”则倾向于“为他”的用世目的,但二者之间也有相互沟通的可能,并非对峙的两种写作模式。明初的馆阁重臣们曾主张“经义、文章,不可分而为二”[35],不过,到了晚明时期某些文人却刻意地加以区分,这既反映了明中叶以后价值观念的多元,纯文学独特的审美品性得以重新彰显出来,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也是“文统”与“道统”合一的传统谱系观念同时也得以强化的一个显证。
“道学”的纷争融合、文人价值观的多元互补、文学创作的新旧矛盾、戏曲文体的雅俗嬗变,明中叶以后的这些相对宏大的思想文化动向都聚合于汤氏一人,为其所濡染、所感知;汤显祖并没有实现古典文学理念的转型,但真实地记录了他个人的矛盾、困惑,也就为后人留下了管窥晚明思想文化动态的重要窗口。
[1] 汤显祖《与陆景邺》又云:“学道无成,而学为文。学文无成,而学诗歌。学诗赋无成,而学小词。学小词无成,且转而学道。犹未能忘情所习也。”具体表述略有不同,但隐寓着同样的矛盾。
[2] 焦竑《赠欧阳献之序》(《澹园续集》卷三)评价邹元标,有云:“世之知尔瞻者,以其气节、文章云尔。然慕其气节、文章而忘其所以,虽得其近似而戾于道者,往往有之;未见戾于道而能有立者也。知道者,于心无所苟,于物无所蔽。惟无苟然后能外成败,而自信其守;无蔽然后能撤氛嚣,而穷性命之秘。”此外,汤显祖谪适徐闻前,邹元标在《汤义谪朝阳尉序》(见《存真集》卷四,转引自徐朔方《晚明曲家年谱》第三卷第316页)中曾以“性命之学”相勉励,有云:“余独喜者,义志性命之学,兹固坚志熟仁之一机也哉。”又云:“若夫跳叫际晓,登高赋诗,自写其抑郁无聊之气,非余所知也。”以上反映出同一种思路,即推扬道学之于个人根底的意义,而视文辞为余事。
[3] 李贽《与弱侯焦太史》,《续焚书》卷一。
[4] 李贽《杂说》,《焚书》卷三。
[5] 李贽《李生十交文》,《焚书》卷三。
[6] 袁宗道《陶编修石篑》,见袁宗道著、孟祥荣笺校《袁宗道集笺校》卷七,第264页,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
[7] 袁宗道《士先识器而后文艺》,《袁宗道集笺校》卷十五,第131页。作于万历十四年(1586)至万历十六年(1588)间。
[8] 袁宏道《张幼于》,《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第501—503页。
[9] 袁宏道《徐崇白》,见《袁宏道集笺校》卷十一,第495—496页。
[10] 袁中道《宗镜摄录序》,见《珂雪斋集》卷十一。
[11] 黄绾《阳明先生行状》,见《王阳明全集》,第1407页。
[12] 《传习录》下,见《王阳明全集》,第100页。
[13] 张凤翼《与徐侍读公望书》,《处实堂集》卷五。
[14] 焦循《广东安察司佥事东溟管公墓志铭》,《澹园续集》卷十四,见李剑雄点校《澹园集》,中华书局1999年版。
[15] 邹迪光《汤义仁先生传》,《调象庵稿》卷三十三。
[16] 参看杨忠《论汤显祖的历史观和史学成就》,《北京大学学报》1999年第5期。按:万历二十一年(1593)礼部尚书陈于陛上疏请修本朝正史(事见《明实录·神宗实录》卷二六四),大约四年后因故而止,但已在士大夫阶层中产生广泛影响,汤显祖交游中包括刘应秋、焦竑、袁宗道、王一鸣等人皆曾参与其事,这或许也是汤显祖有意撰史的一个原因。相关研究可参看李小林《万历官修本朝正史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
[17] 参看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第689页。
[18] 这是就明人的“文学史观”而论,与当代学者的评价有差异,参看郭预衡《“有明文章正宗”质疑》,《文学遗产》2000年第1期。
[19] 相关研究可参看潘桂明《中国居士佛家史》第十章第二节,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
[20] 宋濂《苏平仲文集序》,《芝园续集》卷六,见《宋濂全集》,第1575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21] 钱谦益《汤义仁先生文集序》,《初学集》卷三十一,见钱仲联标校《钱牧斋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以下所引钱谦益语均出于此,不另注。
[22] 钱谦益《答山阴徐伯调书》,《有学集》卷三十九。
[23] 钱谦益《读宋玉叔文集题辞》,《有学集》卷四十九。
[24] 黄佐《翰林记》卷十一有云:“国初文体承元末之陋,皆务奇博,其弊遂浸丛秽,圣祖思有以变之。凡擢用词臣,务令以浑厚、醇正为宗。”
[25] 相关研究可参看崔洛明《汤显祖的江西意识及其与吴文人的矛盾》,《戏剧艺术》2001年第1期。
[26] 董其昌《重刻王文庄公集序》(见《容台文集》卷一)有云:“自杨文贞而下,皆以欧、曾为范,所谓治世之文,正始之音也。”
[27]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黄少詹辉”有云:“尔时馆课文字,皆沿袭格套,熟烂如举子程文,人目为‘翰林体’。及王、李之学盛行,则词林又改步而从之,天下皆诮翰林无文。平倩入馆,乃刻意为古文,傑然自异馆阁课试之文,颇取裁于韩欧,后进稍知向往。古学之复,渐有端倪矣。”
[28] 龚鹏程先生认为,罗汝芳学说中有一种“通过博古传今、斟酌损益以蕲于至善”的动向,“这便是博学于文的工作,也须考史。阳明学发展至此,乃开出博古及讲史学考制度的路向。近溪之后,有焦竑这样的人物,是不足为奇的。明代末年那种博学考文证史讲制度的风气,虽或起于王学之反动,或另有渊源脉络,然罗近溪、焦弱侯亦有以启之。”参看龚鹏程《罗近溪与晚明王学的发展》,见吴光主编《阳明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
[29] 焦竑《书愧郯录》(《澹园集》卷九)有云:“士大夫学问,以国朝制度典章为第一。”
[30] 参看徐朔方笺校《汤显祖全集》,第1411页。
[31] 汤宾尹《四奇稿序》,《睡庵稿》卷四。
[32] 屠隆《梁伯龙鹿城集序》,见吴书荫编集校点《梁辰鱼集》,第3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
[33] 参看吴书荫编集校点《梁辰鱼集》之“附录”。
[34] 曹学佺《赠梅禹金序》,《石仓文稿》卷二。
[35] 《元史·儒学传序》有云:“前代史传,皆以儒学之士,分而为二,以经艺颛门者为儒林,以文章名家者为文苑。然儒之为学一也,《六经》者斯道之所在,而文则所以载夫道者也。故经非文则无以发明其旨趣,而文不本于六艺,又乌足谓之文哉。由是而言,经艺文章,不可分而为二也,明矣。元兴百年,上自朝廷内外名宦之臣,下及山林布衣之士,以通经能文显著当世者,彬彬焉众矣。今皆不复为之分别,而采取其尤卓然成名、可以辅教传后者,合而录之,为《儒学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