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沈改本与吕改本的关系
王骥德说沈璟曾经“改易《还魂》字句之不协者”,这大抵符合事实。据清初沈自晋《南词新谱》,沈璟有《同梦记》传奇,“即串本《牡丹亭》改本”,乃一“未刻稿”。这里“未刻稿”,其实就是沈璟的原稿,而不是其他某人的抄录本[8]。作为沈璟的族侄、其曲学的后继者,沈自晋的这一记录具有无可辩驳的真实性,其《重定南词全谱·凡例》有云:“予兹集,乃博访诸词家,实核其作手,可一览而知其人论其世,非止浪传姓字已也。”可见他对新谱文献价值的充分自信。
《同梦记》之所以直到沈璟逝世四十余年后,尚未刊行,这可能与沈璟对自己著述的审慎态度以及吕天成的早逝有关。据吕天成《义侠记序》(作于万历丁未年,1607),沈璟一直对是否刊行《义侠记》等传奇颇为慎重,因此“红牙馆所著传奇、杂曲凡十数帙,顾人罕得窥”。而据王骥德《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载,沈璟病逝(万历庚戌年,1610)后其著述“未刻者,存吾友郁蓝生(即吕天成)处”,几年后吕天成亦辞世(万历戊午年,1618),沈璟著述有“不知流落何处者”。因此,直至清顺治丁亥年(1647)《南词新谱》问世时,沈璟传奇终有未及刊行而佚失的。至于“稿本”《同梦记》什么时候为沈自晋所得,未见记载,不能妄作猜测,但有一点大体可推知:既然直至清初,《同梦记》尚为一“未刻稿”[9],那么,看过这一“串本《牡丹亭》改本”的人应相当有限[10]。
沈璟很可能只是在万历丁未年(1607)之后,才开始《同梦记》写作的。沈德符《顾曲杂言》有云:“顷黄贞父汝亨以进贤令内召还,贻汤义仍新作《牡丹亭记》,真是一种奇文。”据徐朔方先生考证,黄汝亨内召升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是在万历三十三年(1605),而《牡丹亭》七年前已成书,但沈德符尚视《牡丹亭》为“新作”,这表明《牡丹亭》在吴中一带广为人知的时间应不会太早[11]。万历丙午年(1606),沈璟“遘疾,三年余不起”[12],丁未年(1607)吕天成为沈氏《义侠记》作序,列举了沈璟已刊行的著述若干种,又说“尝从先生属玉堂乞得稿本”九种,既不包括《坠钗记》这一“盖因《牡丹亭》而兴起者”(王骥德《曲律·杂论第三十九下》),也只字未提《同梦记》。倘若确如某些研究者所论断的,“其吕家改的”《牡丹亭》其实就是沈璟的《同梦记》,那么,吕玉绳寄给汤显祖的只能是《同梦记》的某一个抄录本[13]。其事,当在万历丁未年(1607)以后。
我们还注意到,不管是王骥德还是吕天成,他们都没有正面提及沈璟“《同梦记》”这一作品。王骥德说沈璟曾经“为临川改易《还魂记》字句之不协者”,而比较《同梦记》中〔蛮山忆〕一曲(见《南词新谱》卷十六)与《牡丹亭》第四十八出相关内容,《同梦记》远非如王氏说的只是订正《牡丹亭》“字句之不协者”那么简单[14]。而据今存其他《牡丹亭》改本来推测,《同梦记》还应当有关目的变易、排场的转移、场次的剪裁等等涉及整体情节、结构和人物的改写。这似也表明,王骥德并没有亲见过《同梦记》,只是在据传闻转述;而吕天成《曲品》对《同梦记》也根本未置一辞,这两点足以见出沈璟对改写《牡丹亭》一事是如何的谨慎。
但是,很多晚明曲家其实是把改写他人曲作,视为显示自我才情的文雅之举,如王骥德并不讳言其《题红记》是改易祖父王炉峰《红叶记》而来的,臧懋循、冯梦龙后来删订汤显祖“四梦”时也并不掩饰他们自得的心态。如臧懋循《玉茗堂传奇引》有云:“予病后,一切图史悉已谢弃,闲取‘四记’,为之反覆删定。事必丽情,音必谐曲,使闻者快心,而观者忘倦。即与王实甫《西厢》诸剧并传乐府,可矣。”此外,臧改本中欲与汤显祖争胜的批语触目皆是。冯梦龙则在《风流梦》卷末收场诗中自诩说:“新词催泪落情场,情种传来玉茗堂。谁按宫商成雅奏,菰芦深处有龙郎。”自得、自乐之情,溢于言表。沈璟为什么如此慎重,导致《同梦记》一直不为人所熟知?其间必有缘由。
沈自晋《南词新谱》著录《同梦记》时有一小注,曰“串本《牡丹亭》改本”,这几个字值得重视。所谓“串本”就是用作串戏的底本。串戏之“串”一般释为扮演,其实不够贴切,有研究者指出:串戏之“串”,应该是从宋人杂剧“五花爨弄”演变而来,“爨”后来简化成“串”,有玩弄、戏谑的意思,大多用来指非职业演员的扮演,“昆剧兴起时期,业余演唱家人才辈出,有些人由于种种原因,索性以串戏为生,但身份不变,就叫他‘串客’,狎昵的叫法则是‘老串’”[15]。据此,我们大体可推知《同梦记》的成书:沈璟只是在某个昆腔演出本的基础上,再作一些音律的修订、文辞的改写。而且,这个演出本很可能就是他自己在“红牙馆”内边推敲边实践的产物。
三吴素称“歌舞之乡”,沈璟乡居二十年,对戏曲的舞台规律相当熟知,吕天成《曲品》称其“兄妹每共登场”“僧妓时招佐酒”。但万历丙午年(1607)以后,沈璟长期卧病,很难相信《同梦记》会是他的心血之作,疏漏之处(甚至包括音律的不通)当无可避免。对于沈璟这样一个孜孜追求声律规范的曲家而言,这一改本显然不能完整、真实地体现他的审美欲求和理论主张。这或许正是沈璟不愿意公开《同梦记》,而王骥德未能亲见、吕天成也欲说还休的原因?对比臧懋循和冯梦龙的洋洋自得,沈氏的慎重令人印象深刻。
事实上,作为一个曾经在京城经历了十五年仕宦生涯的士大夫,沈璟对沉酣管弦、征歌度曲可能依然有所顾虑,或者说“心有不甘”。他的第一部传奇《红蕖记》刊行时就隐去真名,假托作者为“施如宋”,只在末曲隐寓自己的真实身份。显然,沈璟生前诸种著述迟迟得不到刊行,这既与“晚年产益落,门户之履几绝”的家境有关[16],同时也多少反映出传统文人矛盾的心结。
至此我们不能不面对一个疑问:如果汤显祖收到的正是沈璟的改写本即《同梦记》,那么,吕玉绳为什么要以抄录本的形式转达汤显祖?这不太可能是缘于沈璟的授意,他一贯慎重,并不愿意将传奇创作过早地公之于世。而且此前汤显祖还曾致函吕玉绳,对沈氏《唱曲当知》等论曲著作中偏重音律的倾向表示过明确的不满和批评,“寄吴中曲论良是。唱曲当知,作曲不尽当知也,此语大可轩渠。”[17]因此,如果寄给汤显祖的“其吕家改的”《牡丹亭》就是沈氏的改写本,这更有可能只是吕玉绳擅作主张,但以他与汤显祖的交谊,应该知道汤氏是不可能首肯沈璟从音律上对其《牡丹亭》作出修订。
总之,如果“其吕家改的”《牡丹亭》就是沈璟的《同梦记》,吕玉绳如此匆匆地以抄录本形式将这一“串本《牡丹亭》改本”转达汤显祖,这一举措于情于理而言,似都有所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