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同天:日本人眼中最美中国古诗10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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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新冠肺炎疫情突发,一衣带水的东邻日本捐赠给湖北的物资上面写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又有一批物资上写着:“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我们在感受到了日本人民心系疫情,助力中国人民战胜疾病的深情的同时,更感受到了这些诗句的爱和美的智慧之光。

中国和日本的文化影响和交流,可以说是以诗为纽带的。日本江户时代的学者江村北海(1713—1788)所著《日本诗史》(明和庚寅年即1772年刊)中称,日本自“天智天皇登极,而后鸾凤扬音,圭璧发彩,艺文始足商榷云”。江村北海所说的“艺文”与《论语·先进》篇中的“文学”是一个概念,不同于近代以来自西方流入的“文艺”或“文学”概念。其最根本的区别在于,前者属于学问和道德的范畴,如日本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天平胜宝三年,即751年成书)所言:“调风化俗,莫尚于文。润德光身,孰先于学。”

《怀风藻·序》写道:“橿原建邦之时,天造草创,人文未作……王仁始导蒙于轻岛,辰尔终敷教于译田,遂使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逮乎圣德太子,设爵分官,肇制礼义,然而专崇释教,未遑篇章。及至淡海先帝之受命也,恢开帝业,弘阐皇猷,道格乾坤,功光宇宙。既而以为,调风化俗,莫尚于文,润德光身,孰先于学。爰则建庠序,征茂才,定五礼,兴百度,宪章法则,规模弘远,敻古以来,未之有也。于是三阶平焕,四海殷昌,旒纩无为,岩廊多暇。旋招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当此之际,宸翰垂文,贤臣献颂,雕章丽笔,非唯百篇。但时经乱离,悉从煨烬。言念湮灭,轸悼伤怀。自茲以降,词人间出……远自淡海,云暨平都,凡一百二十篇,勒成一卷……”[1]

这段序言可视为自传说中的“橿原(位于今奈良县)建邦”,即古代国家的创立至《怀风藻》编讫的751年间日本列岛的人文历史。其中的“王仁始导蒙于轻岛”,是指《宋书·倭国传》所记载的“倭王讃”(约5世纪前期)时期,朝鲜半岛百济国的知识人王仁带来了《论语》《千字文》等书籍。从此,日本列岛从蒙昧步入了文字文明社会。也就是说,汉字成为日本列岛记事交流、文化教育的唯一文字[2]。日本史学家认为:“联系稻荷山铁剑铭文上‘辛亥年’(471)等115文字,《古事记》《日本书纪》这些天皇家历史和正式编纂时最原始的‘原帝纪’‘原旧辞’史料,471年115文字等当是相当于钦明朝(实际不存在的天皇名字,是奈良朝的史官们杜撰的)前后的史料。朝鲜半岛的新罗国于545年前后着手编撰国史,日本列岛的倭国大约也在这一时期前后,着手历史书的编纂。这表明这一时期日本列岛王权国家意识的形成。”[3]这也是日本著名史学家、原京都大学教授上田正昭所指出的“汉字同日本民族的形成和国家的成立、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的历史依据。从此,在日本列岛“倭”(和)民族和“倭”(和)国家意识下,思想文化上如《怀风藻·序》所言,“俗渐洙泗之风,人趋齐鲁之学”,即日本列岛“倭”(和)民族推广孔子儒家的学风,普遍学习孔子儒家的学问。

《怀风藻·序》中写道:“余撰此文意者,为将不忘先哲遗风,故以怀风名之云尔。”[4]《怀风藻》开篇首位诗人为“淡海朝大友皇子”,这位大友皇子在《怀风藻》诗集编成1119年后的明治3年(1870),被日本明治政府追谥为“弘文天皇”。

日本明治政府何以同《怀风藻》诗集的编者一样,“不忘先哲遗风”呢?对照一下明治23年(1890)10月30日日本政府颁布的《教育敕语》就会明了。

朕惟我皇祖皇宗肇国宏远,树德深厚。我臣民克忠克孝,亿兆一心,世世济厥美,此我国体之精华,教育之渊源,亦实存此。尔臣民孝父母,友兄弟,夫妇相和,博爱及众,修学习业,以启发智能,成就德器,进而广公益,开世务。常重国宪,遵国法……是如不独成朕忠良之臣民,又足以显彰尔祖先之遗风……[5]

原来《怀风藻》中的“调风化俗,莫尚于文”的儒家教养主义诗学观和文学观,如《教育敕语》所申明的那样一直贯穿在日本文化和教育的传统之中。这一传统的第一要素,就是民族认同意识,即爱国主义精神。

天智天皇(626—671)“爰则建庠序,征茂才,定五礼,兴百度……旋招文学之士,时开置醴之游”(《怀风藻·序》)。日本正是在这一系列教育、文化及人才队伍等皆具备的条件之上,才有了以《怀风藻》汉诗集为代表的诗文化的兴盛。

日本“上世纪如从唐家政而取士”(市河宽斋《日本诗纪凡例》,《日本诗纪》为日本江户时代三大诗选集之一),这一制度始于日本飞鸟时代(592—710)。具体而言,国家秀才进士科考试,有明经科、文章科和明法科,《大宝律令》(大宝元年,即701年制定颁布,律六卷,全十一卷,直到天平宝字元年,即757年《养老律令》颁布,一直是飞鸟、奈良时代国家的基本法典)规定,文章科的教材为《文选》《尔雅》。天平宝字二年(758)淳仁天皇即位仪式,其中一项为授予年龄25岁以上的大学生、医针生、历算生、天文生和阴阳生位(即散官)一阶,赐予明经、文章、明法、音、算、医针、阴阳、天文、历算学生共57人每人丝十絇,文人善诗者再加赐十絇。

在前代律令的基础上,更加完善且集大成式的平安时代中期(967)施行的《延喜式》卷二十“大学寮”律令中规定:“凡应讲说者:礼记、左传各限七百七十日。周礼、礼仪、毛诗、律,各四百八十日。周易三百一十日。尚书、论语,令各二百日。孝经六十日。三史、文选各准大经。公羊、谷梁、孙子、五曹、九章、六章、缀术各准小经。三开、重差、周髀、海岛、九司,亦共准小经。”日本的大学寮草创于天智天皇时期,这一培养中央官吏的最高学府,在日本的教育和文化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就官学教科书而言,把《毛诗》和《律》同《周礼》《仪礼》归为大经类,把《三史》(《史记》《汉书》和《后汉书》)和《文选》归为准大经类,这充分证明了飞鸟时代到平安时代(794—1185)末,在日本的大学寮教育中,文史哲是一体不可分的,即用“文学”或江户时代所称的“艺文”而称之。

正是在这一传统教育和文化背景下,日本近现代教育依然把诗教放在重要的位置。现在的日本小学国语教科书中有李白《静夜思》、杜甫《绝句》(“江碧鸟逾白”)、孟浩然《春晓》、苏轼《春夜》、高启《寻胡隐君》等。初中国语教科书中有李白《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杜甫《春望》、王维《送元二使安西》等。高中国语教材中有李白《早发白帝城》《赠汪伦》《山中问答》《峨眉山月歌》《送友人》《子夜吴歌》、杜甫《旅夜书怀》《春夜喜雨》《登岳阳楼》《月夜》《登高》、王维《杂诗》《竹里馆》、王之涣《登鹳鹊楼》、耿《秋日》、韦应物《秋夜寄丘员外》、柳宗元《江雪》、刘禹锡《秋风引》、于武陵《劝酒》、王翰《凉州词》、高适《除夜作》、张继《枫桥夜泊》、杜牧《江南春》《赠别》《山行》、高骈《山亭夏日》、白居易《长恨歌》《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草堂初成,偶题东壁》《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李商隐《登乐游原》等诗人的著名诗作。

这里要特别言明的是,中日传统的诗教文化与近代以来西方文化中的隶属于“文学”或“文艺”的“诗歌”概念不同,而是具有“调风化俗,莫尚于文。润德光身,孰先于学”(《怀风藻》)的教育立身先导作用的韵文体文本。这一源于中国,泽被于日本的诗教文化,其核心属于哲学的范畴,即“古希腊哲学”这一词汇所定义的对智慧的爱。

中国诗歌和受中国诗歌文化影响而产生的日本汉诗,闪烁着智慧之爱,“调风化俗”“润德光身”,让人们在音乐般的诗韵律动中,滋润哲理和人类之爱,使人们升华心灵,相亲相扶,共铸安泰和谐。

这本诗选就是本着这一主旨,选取了56部日本小学、初中、高中国语教科书中的100首中国古诗。

需要说明的是,日本国语教科书中收录的这些中国古诗,由于文化传播的影响,所依据的版本与我们国内常见的有所不同,有些字词也不尽相同,读者朋友权可作为日本版中国诗歌来享受。本书所选诗歌的出处皆标在每首诗后面的括号中,例如《唐诗选》《三体诗》《唐诗三百首》《古文真宝》等。另外,由于本书是为读者朋友们介绍中国古诗在日本的传播情况,因此无意进行详细的版本校勘。当本书收录的诗歌在字词上与国内常见的版本差别明显时,则依据《全唐诗》《唐诗三百首》《文苑英华》等以“编者注”的形式进行必要的说明。此外,为了让读者朋友们能够感受到日本人对中国古诗的理解,本书在做注释时尽可能保留日本国语教科书中的注解,非日版注解则以“编者注”的形式体现。除此之外,由于有的诗歌在日本不同的教科书中依据的版本不同,个别字词会互有出入,编者在注释中专门有说明。

李均洋

志于庚子年早春吉日